三月三女儿节
！不知是怎么分的班，净是男性，上课别提多难上了，怎么也叫这帮兵们打不起精神来。我的不满还没嘟囔完，班长法国佬欧特立刻接过了话茬：
“缺少激情，明确点告诉您吧，缺少激素。”
班长原来是学化学的，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又学了语言。现在说话还总忘不了化学分子式：
“我们是一群H（英语handsome‘英俊’字头），就差氧分子啦。H2+O（氧分子）变成H2O（水分子），爱的小河水就哗哗响啦。老师给我们调几个女生来吧。”
一
过了几天，还真巧来了插班生。在楼道就听见教室里热闹非凡。上课一进门，看见教室的后面多了三个女孩。课桌本来是两行两行地排列，她们却把三个桌子并成一排。三个女学生静静地坐在桌子后边。她们着装素朴，一样的白色圆领衫，一样散扎着的刷刷辫（可惜中国的女孩都不这样打扮了）。她们一样地大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去真像三株待放的花蕾，又洒着晶莹的露珠，清纯、优雅，像一幅极美的油画。她们是日本梅花女子大学的学生，叫池永明子、柴田纯子、五十蓝哲子。
班里一下来了激情。一群男子汉个个神采奕奕。班长前几天还像玉米缨子一样耷拉的头发，今天喷了发胶，从两边向当中立立着。问我像不像歌手猫王？
可惜三个女孩好像并不搭茬。抱着团，打着捆，每天端坐，目不斜视。一起来，一起走。一群“旱沙漠”（handsome：英俊）只能望女兴叹。
一天下课，仨人已经出了教室，后来又返回了一个，是纯子。她委屈地对我小声说：
“老师，您今天没叫我发表讲话。”
哦，时间紧，没来得及，也忘了解释，于是连忙向她道歉。纯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哈！三个人好像在暗暗地较量着。
又有一次，发试卷，因为她们仨有一个不及格，我便轻轻地把试卷扣着，分别放在她们的书桌上。插一句，那是我的英语老师Kimu给我的启示。他发给我试卷的时候，总是无声地扣着放在我的面前（因为我的成绩常常不叫我光彩，当然是刚开始学的时候）。而我每次感动得都发誓：
“为老师，下次我也一定要考好！”
决不像我的小儿子（小时），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趴在桌子上飞快地划拉着，还一边发着狠说：
“我就不给你（老师）好好写！我就不给你（老师）好好学！”
唉！当老师的，实在需要许多心……
那天，我发现三个女学生都紧张地拿起自己卷子，但眼却瞥在别人的试卷上（看分数）。哈！是好朋友，又在紧张的擂台上（日本学生常暗自较量）。有意思。三个女孩各有千秋：明子调皮，纯子胆小，哲子沉稳。
个别辅导时，我告诉了那个不及格的纯子，怎样学习才能赶上自己的朋友。我好奇，结束时我问，为什么不请朋友帮助？纯子神情一下冷了下来说，她们都是比赛的人。说完，她忽然翻了一下眼睛，把食指立在嘴唇上“嘘”了一下，小声告诉我，这是我们师生的秘密。哦！三个女孩，坐在一排，心却好像各自开着自己的花……
学生的花总是美的，千姿百态，最先我看到一朵白色的芭兰花……
二
阶段考，上汉语讲演课。第一个上讲台的是池永明子。我觉得她好像年龄小一点儿。明子清秀的脸上带着一种诡秘的微笑，叫人觉得她有点儿嘎嘎的。她一上来，先是问起了大家：
“女孩子最喜欢过哪一天？”
有的说生日，有的说情人节……大家说一个，明子便得意地摇一摇头。那神情全然像一个得胜又卖乖的顽童。她说，她先介绍那天庆祝的情况，然后大家再猜。于是她有声有色地说开了：
那天，在商店里，家庭里都搭设起架子。在一层层的架子上，摆放起漂亮的偶人。那些偶人都穿日本古时的服装。然后给偶人摆上供品。供品一定有菱形的年糕、白色的甜酒、各种各样的小点心、还有桃花。她还非常高兴那些东西是为偶人买的，最后却是他们孩子们享用。而且那天女孩子穿上漂亮的和服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不干活。平日她事事都要让着弟弟，而在那一天，弟弟却要事事讨好她。这一条，明子说是她最开心的了。
明子把大家的胃口调得高高的，然后才叫大家猜。大家这回猜中了，是“女儿节”。
明子接着补充节日的历史：原来，日本的女儿节最早兴起于8世纪，只是流行在宫廷贵族女子之间。互相在纸偶人身上，换穿衣裳的一种游戏。到13世纪，统一在3月3日过节，直至16世纪江户时代，这个节日才在庶民之间盛行。女儿节的正式名称叫“雏戏”，因为在桃花盛开的季节，也叫“桃花节”。这就是现在家家户户过节仍摆放桃花的原因。
那时，人们要装饰一个铺着红毯，多层台阶的偶人坛，以此模仿古代宫廷的生活场面。最上面是宫廷的天子和王后，下面几层分别是女官、乐师、大臣偶人。现在的太子妃在婚礼上穿的“十二层领和服”就和王后一样。大偶人坛有七八层，除去酒、年糕和桃花还供上日用品。那天，母亲还要准备鲜艳的“散寿司饭”与“蛤蜊汤”，以此招待来庆贺节日的亲朋好友。吃蛤蜊汤是因为蛤蜊的贝壳只有一对，象征女孩子的贞操，忠贞不渝。
因为是女儿节，雏偶人通常是娘家外公、外婆赠送的。由于偶人坛太占地方，现在家庭里摆设的大都简易了。而且不光外公外婆准备，爸妈也要送礼物或红包，当然没有男孩的。明子还忍不住说了她过节的一件憾事，那是妈妈答应给她买的中国麻编帽，没买到。那个帽要日圆七八万（相当人民币5千多元）。
最后明子又设了扣子：
“你们知道吗？女儿节还有一个名字，大家猜，叫什么？”
说着，她把头向右侧过来。哈！她的耳朵后面，夹着一朵白色的芭兰花。明子的两个伙伴起身上前来，也侧过头来向大家示意。她们的耳朵后面都夹着一朵白色的芭兰花。三个女学生并排站在讲台前，啊，真的，这是怎样的一幅美的画面呀！我们的一群H们眼都直啦。
教室里开了锅一样，男子汉们争相表现，但谁也猜不出。明子更加得意地问大家：“今天几号？”
大家说：“三月三日。”
有人猜了：“三三节！”
明子一边摇着头，一边惬意非常地说：“不——对。”
一边回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没耳朵的头，最后又把阿拉伯数字的“3”安在了头两侧。
“耳朵节——”
全班几乎是一个声音。接着就是一阵开怀大笑。这帮秃小子们可是有了激情。
多好的启发式！我使劲地鼓掌。明子得胜还朝了。接着，明子一抹挑战的眼波向她的两个伙伴下了战表。
第二个上来的是柴田纯子。纯子和明子性格显然不一样。她的个子稍高，可她常藏在比她矮的明子身后，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说话声音却很大，显然她想胜对手一筹。她的题目是《美国的女儿节》。新鲜！大家都不知道美国也有女儿节。明子还谈了美国文化的功利色彩。
这个节在4月25日，也叫“带女儿去上班节”。那是美国妇女基金会发起的，历史很短，从1993年开始。节日的旨意是叫孩子去体验父母上班工作的滋味，去了解父母的辛苦。纯子最后还说，在美国没有儿子节只有女儿节，那是因为据统计美国女孩在理想抱负、信心和能力上明显不如男孩。
好家伙！班里的男子汉可得意啦。美得“嗷嗷”叫，可着力气鼓掌。我也首肯。
纯子一脸惊喜，一脸阳光走下讲台。她回到位子上和明子立刻传递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两人几乎同时微微把头侧向哲子，那意思是说，看你啦。
哲子胸有成竹，一副决斗的架势。上讲台的脚步“咚咚”地，声音也铿锵有力。讲演题目《中国的女儿节和文化的渗透》。哈！立题新颖！哲子大有老师风范地大讲中国文化。
中国地域广大，中国的女儿节只流行于广元一带。相传，唐朝女皇武则天的母亲，在广元游河湾时，遇到一条黑龙而受孕，后来，在农历正月23日生下武则天。那时，百姓们就在这天成群结队到生泽寺、则天坝和嘉陵江畔游玩。女孩们穿新衣服戴上饰物，在河湾畅游嬉戏，以此祈求幸福吉祥。
中国的“女儿节”起源于公元8世纪。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
哲子最后补充了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的渊源影响。日本女儿节最早叫“雏祭”也叫“流雏”。古时是做一个纸偶人，上面写上生日，把自己的不幸转到偶人身上，再冲到海里或河里。这种驱邪的祈祷活动是从中国传去的。后来演变成宫廷“雏戏”。现在日本鸟取县仍保留“流雏”活动。偶人穿的和服也是受中国唐代服装影响，演变形成的。
可见文化渗透，无论东西方都是源远流长。
三
我先鼓掌了。三个女孩不愧是欧亚文化专业学子。不过我们是语言技能课，但只就学子的词汇，语法以至修辞的运用，她们真学得也无可挑剔。只可惜我还没宣布，班长又有了新请求。什么都是见棱见角的西方思维学子们，要分个冠亚季的选美。
反正是技能课，练吧。一群男子汉巴不得各显英姿。评选结果：发言顺序123；冠亚季顺序321.结果一揭晓，坏了，教室里的温度一下降到0度。三个女学子的眼睛里都是冰碴，谁服谁呀！说也是，西方人的思维真是叫人弄不懂。那天，要不是我们的班长有重要事通知，还真不好收场。
班长仍是一脸悠然自得貌，只是他在黑板上写的通知叫谁都望而生畏。
“同学们：星期六早上九点半，去北京大便馆见大便……”
我这个专门研究语言的老师竟也糊涂了。一问，才知是叫大家去各自的大使馆打什么预防针。教室里一下升温100度，差点笑破肚皮。下课了。
三个女学子可是第一次没有打着团走。一群“英俊”们倒像是得了彩奖，各自包围着他们的欣赏的氧分子，真像欢乐的小河水流出了楼道，流到了校园。
星期六到北京，三个女学子还没坐到一起。看来冷战没结束，我有些不安。要不是一件突发的事，真不知怎么派维和部队。
去友谊商店出来集合，竟少了一个哲子！
大家立刻紧张。明子、纯子相偎着。时间在大家心上一分一秒地切割着，过了半小时了。要知道，这些年轻的老外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还不到一个月。领队决定留下等，叫我带学生先走。我想留下，班长和两个女孩也要求和我在一起。正在这时，哲子赶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麻编帽。一边赶，一边向大家鞠躬，一边喘着大气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买帽子，转迷了路。”
两个女孩冲了过去，散了捆的仨人一下抱在了一起。年轻人还是娃娃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车上的“H”们也又雀跃，又鼓掌。
班长要照相，我也奇怪，三个女孩站成一排，都戴上了麻编帽。一个白色，一个淡蓝色，一个玫瑰色。想起了明子过节时的那个遗憾（想买麻编帽），我心里也涂满了幸福的颜色。
要开车了，班长站起来又要通知什么，多亏被人拽着坐下了。我赶紧给大家出了个谜语：我叫大家看戴着三个麻编帽的三个女生。我还没来得及说要猜什么，车上一块喊：“三三，女——儿——节”。
1992年7月20日一稿于北京
2003年3月18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铃声响了以后……
！上课铃响了。声音清脆、柔美，像一只欢快的小鹿从琴键上踩过：“叮咚、叮咚、叮咚——”。我和往常一样，铃声住了，也正好停在教室前。职责叫我上课永远像时钟一样准确无误。进课堂，心里满是幸福、惬意、充实。
然而当我推开门，我的两眼骤然凝固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了学生，心如同一下切去了一角儿。涉外的课永远是学生选择老师，学生出勤的多少就是你讲课水平的打分。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们不愿意听自己的课？啊，不，不。这些外国留学生，满意和不满意从来都是摆在脸上的。那又为什么呢？
或许，我批评得过重了。昨天，日本学生白井环又迟到了。不过她总是我前脚进来，后脚就在你身后挤进门。她一边鞠躬，一边解释：
“啊，对不起，老师，我的表死了，我迟了。”
然后猫腰溜到她的座位上。白井环在班上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穿一条大背带裤，胸前、裤腿上都是口袋。谁要需要什么，她那里好像都有。小姑娘告诉我，她的妈妈开一个一平方米的小文具店。她带来许多文具。我还知道，小姑娘正在学剪裁中国服装，她要做旗袍。她还在学扎针灸。总之，每天都忙到很晚。你要是问她忙什么，她就郑重地小声告诉你：
“我要学做日本的雷锋。”
是啊，每天下课，她都来擦黑板，谁的忙，她都帮。至于问到白井环的医术如何，她的伙伴们都会大嚷：
“饶命！饶命！我们一见白井环的针，谁都不敢生病了。”
白井环却永远信心十足地咕哝着：“失败是成功的外婆。”
真是的，什么时候见到白井环，她都是高高兴兴，忙忙乎乎的，像只快乐的蜜蜂。不过，小姑娘也有不高兴的时候。现在，她正在为如何把一只中国的小鹦鹉，偷偷带回日本而发愁呢！小姑娘说，中国的小鹦鹉好像特别聪明。真的，你去白井环的房间，小鹦鹉会给你叼来纸杯，会说日语，还会说汉语：
“你好！扣你棋哇（日语音：你好）！”
和日本学生一样有礼貌。
想到这，宽慰回到我心头。白井环昨天一定又是睡晚了。
那么他呢？戴维彦，这个来自美国的七尺大汉，其实刚满二十岁。他壮得简直就像拳王阿里。每到他一起立，课桌就会随之被挤出一尺多远，教室也立刻显得变窄小了。叫他写汉字，他难得嘴里不住咕哝：
“噢！卖噶嗒！（Oh-My God！Oh-My God！噢——我的上帝！噢——我的上帝！）”
可是昨天上课，我却发现他自在了。他那记笔记的手突然也自如起来。只溜一眼，便知道那本上早已是英文的世界了。记得，当我悄声站到戴维彦的桌前时，立刻看到学生讨饶的目光。不过我还是叫他重抄一遍。这个大男孩显然半宿没睡。
那么芮迈高又为什么没来呢？我慢慢踱到小伙子的座位前，心一下又悬浮起来。这个瑞士小伙子，中国没有几个地方他没去过了。听说他正准备回国办一个展览会。题目都定好了，叫“神秘中国”。在他的宿舍里，几乎应有尽有：什么西藏的佛经、内蒙古的马靴、云南的坎肩、老头的烟袋、小孩的老虎鞋、窗花、京剧脸谱、中国邮票、泥彩人、火柴盒、花瓷瓶还有鸡毛掸子……整个一个中国民间文化博览展。
小伙子人不壮实，胡子却像把硬毛刷子。念起书来颇为努力，胡子、眉毛都跟着使劲。假如你要问到他的展览会，小伙子整个身体就好像往上飘起来，眉眼、鼻子、嘴巴也一块飞动。年轻人的心，永远长着翅膀，此刻连人也不知飞到哪去啦。想到这，我也只有叹气了。
成田和胜美呢？这两个日本人可是从不缺一堂课。两人好得形影不离，穿戴也都像五四时代的中国姑娘。两人并肩坐在一张课桌后。她们的笔记、作业像一个人写的一样，都是极为漂亮的仿宋体（日本学生的字都好）。我知道她俩要好，又暗暗争胜。日本学生好暗暗地争斗。胜美要交来一篇额外的作文，成田便立刻送上一篇日记。而且发作业、试卷，两人的眼睛都会偷偷飞在彼此的标分上。平时友好相处；一到考试“双边关系”立即紧张。
考试……啊，考试！我的思路一下明亮起来。昨天布置考试，至少有三个人在胸前划十字。“逃考！”终于找到结论。好哇，看我怎么治你们的。我立即决定先把考题抄在黑板上，然后再把他们一个个逮来。可是当我把题抄完，转过身来时，我的眼睛不由得一下瞪大了。——我的弟子们一个不落地竟神奇地坐在眼前，他们都挺直着身子，弟子们使劲板着的脸，一样泄露着顽皮的笑意。我一下变成了丈二的和尚。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那从不爱笑的胜美，使劲鼓着要笑出声的嘴巴，把手中的一张大纸展开：
“今天，4月1日玩笑节，老师饶我们吧！”
我悬浮的心一下撂平了。教室里立即像爆豆散了包，洒满欢声和笑语。我第一次在外国学生面前，失态地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年轻人……
1990年12月11日
于南开园北村
早川雅子的成人节
！雅子是个非常用功的日本留学生。刚来中国不久，做什么事都有些胆小，像是一个刚刚离开家门的小姑娘。圆圆的胖脸蛋上，永远挂着小心又稚气的微笑。雅子身前好像总有一个保镖（她躲在后面），也是女孩，叫山谷大岱。人如其名，高高大大，坐在那儿都像个撮起的半截口袋。说话高腔大嗓，和雅子整个一个反义词。俩人是好朋友，可又不坐一张课桌。上课，大岱在前，雅子在后。于是我只能看见敦敦实实、肉肉乎乎的大岱，雅子则若隐若现了。
我点名，雅子才从大岱身后小心翼翼地露出头来。人总是安安静静。读书、回答问题，轻声细语，仿佛连个小飞虫都怕给惊走了。雅子起身，大岱会立刻向下出溜一下，把自己变小（其实也小不了），她也立刻举起书本把嘴挡上。于是，问题的答案，她便都小声“发报”给她的密友了。有趣的是，本来雅子答对了，密友的密报错了，人家雅子也照录无误。而且雅子无论什么时候，从不多说一句话。我问她：
“雅子，记住了吗？”
“记了。”
“雅子，来中国习惯了吗？”
“习惯。”
“老师的课听得懂吗？”
“懂啦。”
“学习汉语难吗？”
“难啦。”
“雅子想家吗？”
“想啦。”真像个小受气包。
一
一天，课间休息，我前脚刚迈出教室门，后脚屋里就开了锅。十几个学生操着至少有两三国语言，爆炒豆一样。数雅子嗓门最大，呱啦呱啦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外加英语，汉语，声音又脆又响。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忙回过身来。只见雅子在课桌间高高地站着（准是站在椅子上）。保镖大岱在下边用后背抵着她。雅子面冲大家，两手比比划划，兴高采烈，容光焕发，大有演说家的英姿。不知雅子讲了什么，引得大家笑一阵子，吵一阵子。
呀！这个又说又闹、欢蹦乱跳的女学生，就是那个总是一声不吭的雅子吗？我这个老师一下糊涂了：
“啊，雅子，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雅子回身，见老师又回来了，忙像捣蒜一样鞠躬。大岱忙抢着替自己哥们儿（大岱告诉我，雅子是她哥们儿）添光加彩：
“雅子今天是成人啦。”
伙伴们也兴高采烈地报告：“老师，雅子昨天过了成人节。”
成人节？呀！究竟是个什么节叫我们的雅子同学，今天如此金光四射，判若两人？
原来，每年1月15日是日本的成人节。这个节起源于日本古时一千多年前的冠礼节。1948年日本刚刚战败，经济贫困，社会混乱。为了激励青年奋发求生，创业，官方立法制定了成人节。如今，这个节日已经成为日本重要的节日了。雅子说：
“这个节日可是日本青年人太大的节，一辈子不能忘，有大意义。”
是啊，过了成人节，年满20岁，日本法律才承认他们是成人，开始有公民选举权。班上男子汉们洋洋得意地说：
“我们过了成人节了，现在我们被允许吸烟，喝酒啦。”
一提过节，学生一下来了精神。日本学生告诉我：
每年的1月15日，日本各地都举行成人节的典礼仪式。而且，日本各城市都有专门为市民活动准备的会馆。凡是年满20岁的人都被郑重邀请，参加典礼。典礼非常非常隆重，无论事务多么忙，市长也一定参加大会，并郑重致祝词，表示全市人民对新成人的殷切希望。
“老师，知道大岛茂吗？还有山口百惠，许多有名人都去。还有新成人讲话，要向长辈说谢谢，说自己努力。会上市长还亲自向新成人送礼品，光荣啊！”
大岱忍不住地插话。现在雅子也抢着说话了：
“好羡慕呀。那时，整个家庭都去看。我看过姐姐的成人礼。”
学生们还告诉我：
隆重典礼之后，新成人和他们的同窗好友相聚一堂。那也是他们最快乐、最兴奋的时候。提到聚会，几张嘴一块嚷嚷，特别是男生尤为兴奋：
“我们眼有福啦，我们都看女孩的和服秀。女孩穿各种各样的和服，漂亮得要死啦！”
“还可以和女孩约会，去喝咖啡。”
“最特别的是这次是家庭出钱！不用打工。可以跳舞，唱歌，说话，玩一整夜，高兴！”
可真是，有什么能比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更快乐呢？他们尽可说过去，谈未来，让希望和欢乐和他们一起成长。学生们告诉我，他们每个日本青年，最盼望的就是自己的成人节。雅子来中国，临出家门时，就不无遗憾地对妈妈说：
“唉，盼望已久的成人节和我没关系啦，真可惜。”
二
一月十五日，雅子没想到在中国，大家为她过了一个难忘的节日。赠送礼物，祝福未来，热闹非常，郑重非常。雅子拿出一张照片叫我看：
“老师，这是我的福片。是和我的家庭的福片。”
成人节一项重要活动是年轻人在那天，不但都要穿和服（男生女生都穿），而且，还一定要和自己的全家照福片。
日本和服的种类、做工、材料乃至穿戴过程都非常复杂。和服最早叫唐服，受中国唐代的影响，经过一千年的演变，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由于日本90%属大和民族，所以后来叫“和服”。
我看照片，雅子穿着绣有牡丹花的和服，鲜艳、妩媚。雅子的周围是她的同学们。大个子大岱站在雅子身后，仍像一扇保镖。周围是好几国的公民，像包着雅子盛开的花瓣。
“老师，他们是我的新家庭。”
雅子一边指着照片，一边回答我的惊讶。我奇怪他们在哪儿照的？雅子的“新家庭”也高兴非常。“兄弟姐妹”们争先恐后告诉我，他们怎么赶火车去北京，还差点没赶上。大岱和一个男生抢着，怎么把雅子顶上了火车，可是又把雅子的高跟鞋后跟儿，给别在门缝里，别掉了。车上竟有一个中国师傅给雅子修好了鞋。他们大家又怎么高兴地谢谢了一通。车上的人又怎么和他们热情交谈，给他们吃这个，吃那个。这一路上好不热闹。到了北京又怎么找照相馆，一次次进错门。又怎么化妆，穿衣服闹了两个小时。由于中国小姐不大会给人穿和服，尤其带子系得太紧，以至雅子说，她只能像鸭子那样喘气。而大家饿得更惨——都能听见彼此的肚肠子叫，“咕咕”的。照完相快下午3点了，照相馆师傅竟然还同意雅子穿着和服，在大街上风光了一圈，并且不加租金！
那可真是风光！周围是她的大鼻子、矮鼻子；黑眼睛、蓝眼睛；黄皮肤、白皮肤的兄弟姐妹们。中间是忽然变成成人的雅子。雅子穿着雍容华贵的牡丹和服，头上是日本女子的倭瓜头、磨盘头（她的同伴起的名称）。中国小姐不大会梳那种特殊的发型。结果那倭瓜头，便成了雅子的同窗们（新西兰、德国、加拿大、越南学生）一起努力的杰作。所以雅子说，她的发式有欧洲、美洲、亚洲的特点。雅子的脚下倒是日本地道的木屐鞋。雅子穿着那木屐鞋，在她“新家庭”的簇拥下，“呱哒呱哒”在王府井大街，美美地“呱哒”了一圈儿。大家还特别告诉我，热情的照相师傅也答应了大岱的“一劲儿，一劲儿（新学的词）请求”，也借给大岱一双木屐鞋。她竟然和雅子也一块儿“呱哒”到天安门，照了一张他们整个新家庭的大福片。
“尽管我们大家在风吹日晒的下面，在忍饥挨饿，大家却觉得这是我们最难忘，最有趣的一件事，过了我们最难忘，最有趣的一天。”（这是他们后来在作文里写的）。
最后，雅子和她的“新家庭”一天只吃了一顿饭。他们说，从没吃过那么香的北京烤鸭，他们最后连甜面酱都吃光了。甜面酱比日本的大酱好吃。烤鸭店小姐向他们说，从没有客人吃这么多碟的甜面酱（甜面酱不要钱，随便吃，日本可不行）。大岱感慨：
“老师，大家请客雅子吃烤鸭。我也好想过成人节呀！”我奇怪：
“咿？你没过成人节呀？你刚才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大岱立即嚷：“痛苦呀！难过！”大家告诉我，大岱叫“酵母面包”，她刚19岁。我安慰大岱，结业回国，正好过节。大岱仍然喊痛苦，难过：
“老师，我也要过雅子那样的成人节，在中国，我羡慕。”
班上的欧美同学也一块喊：
“节罗丝呀——”（jealous英语“妒忌”有“羡慕”的意思。）
雅子真是得意非常。第一次见雅子这样从大岱身后站出来，挺起了胸。雅子最后指着照片咯咯地笑着说：
“老师，还有更有趣的呢。您看，这张照片上，我是结婚的人。”
我看不出来。原来，未婚女子应穿“振袖”（衣袖更宽大），而北京照相馆只有普通的一种和服。雅子说：
“我真的是太老的成人了。照片寄回家，爸爸妈妈一定会有很大的惊吓。”
雅子今天可真开心呀。这也可是我从没见过的。我要出教室了，雅子追上了我。那天，我也从没见过雅子是那么正经，又非常兴奋地告诉我：
“老师，我有责任啦。我有责任啦。”
由于听了一肚子笑料，正高兴呢，又忙着赶着去上下一堂课，我当时并没有理会她的话。
三
一天，我去谊园客厅，正好碰上雅子。她穿一身考究的呢料套裙，脸上淡妆，手里拿一个长型皮夹。她告诉我，她要参加一个日本人在中国的社交聚合会。那姿态、神情俨然是一个大社会活动家。我使劲晃晃头，眨眨眼睛，叫自己看清点儿。实在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这个她，跟前几天的那个小受气包画等号。而且头一次，我没看见雅子身边的保镖。
“啊，我是成人了，我有责任啦。”她这样回答了我特别惊诧的目光。
然而，当真刮目相看日本学生雅子，那是在一次座谈会上。
来中国不足一年的雅子，竟用汉语写了一千多字的发言稿。在那不够通顺的语句中，除去对即将回国的叹惋，和她对中国的依恋之情，还有令人感叹的思索——那全然是成人的思索。
她说，她要知道中国人想什么；她想知道中国人对日中战争的看法；对现在日本人的看法；中国人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的看法；对改革、开放、分配制度，以及对自己国家领导人的看法……她想知道的可真多。而且使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她谈了日本存在的问题之后，又说起了中国。那问题之深使我这个老师也在深思。她说：
“中国发展经济不要付污染环境的代价。英国伦敦雾都的路不能再走。”（那是八八年啊，她能说这样的话。）
“中国的售货员总在生气。我问他们，他们有奖金呀。东西的质量太损害中国的名誉。东西的价格也有太大的不真实。”
“垃圾不分类，不密封，不卫生。”
“许多年轻女人打扮得吓人，说话没有礼貌。”
“中国没有交通法，有太多的人不守交通纪律。”
“火车站窗口买不到卧铺票，车站外却有人有很多票，只是那么贵。”
“飞机场为什么不建造通达市内的火车？”
“选举为什么不是差额选举？”
“中国建西洋式大楼，中国的民族特色在哪儿？”
最后她告诉我，她是那样渴望“在中国看到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有美的设想，不要全像日本。日本现在有许多不能克服的社会问题。男尊女卑，买春卖春，国民精神疲劳，集体自杀，危险的尚武情绪复活……”
那天，我默默地听着，心在雅子言语的波浪中颠簸。我不能解决那些问题。说实话，当时有些问题，我甚至没有真正理解。但我感到一种震撼，那是我以一个教师的身份感到的：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汉语表达水平不高，而小视他们，他们有深刻的思想。他们舍弃了安逸、舒适；他们远离家乡、亲人，他们心里都装着追求啊。我敬佩这些孩子。
我许久地望着雅子，只觉得，一直在我眼下的这片文弱的小叶子，此时已长成森林中的大树。人啊，原来这样需要精神的雕刀。雅子似乎叫老师看得不好意思了。她红涨着脸，担心地小声问：
“老师，我变化成兔子了，我眼睛红了，我不漂亮了吧？”我忙回答：
“没有没有，漂亮漂亮。”
真的，我觉得雅子真的出落成大姑娘了，真的很漂亮。雅子小声向我解释：
“我昨夜查字典写到三点。我想，我有责任了。”
是啊，责任使人高尚、深邃、自强……
1988年10月13日一稿
2003年7月26日修改于南开园
伊妮的逾越节
！快期中了，来了个插班生。她叫拉利波尼·伊妮（Lalipenin Yini），很少见的以色列学生，很少见的比我年岁大的学生。
上课了，她一进屋站定，盯着我，接着就“啊！啊！”起来。她揪起一绺头发，翻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要说的词：“头发、头发（一样）”我笑了，我俩都是满头白发了。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但那原因还有特殊的一层。她的母亲竟是拉脱维亚人，父亲是以色列人。她就出生在拉脱维亚首都里加，童年也在那里度过。我曾在里加生活了两年。那时我们一提那里，就感到格外亲切，话题也多。可是，我的年轻弟子们更感兴趣的却是中东，于是我们课后又常常又有一课，不过那时的主角是伊妮，而且更像答记者问。也是那时我发现，我的这些貌似什么都无所谓的外国弟子，其实心里都挂着一张世界地图。而且对某些事情仿佛还有一筒随时点燃的炮火，一次对以色列建隔离墙的火竟冲向伊妮。
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的人不知道，一个人有时就代表一个国家，代表他的祖国。在国外我就深有感触。
当教室里硝烟四起的时候，老太太歪着头，撇着嘴，耸着肩，一脸无可奈何之相。她把脸转向我求救，我立即宣布下课吃饭，以示救驾。大家也立刻想起以色列是以色列，伊妮是伊妮。于是大家又一通“对不起，对不起”。
一次，伊妮迟到了。伊妮又高又壮，穿着一个像大褥单中间挖个洞的披风。她提着一个大包，谁都没注意。下课了，伊妮却要求发表讲话。她说：
“我给大家介绍逾越节。我国家的节不叫节日，叫节期。以色列有三个大节期：逾越节、五旬节和住棚节。逾越节是最重要的节，从每年4月16日晚上到23日晚上。这个节也是犹太民族的宗教节。”
新鲜极啦！我和学生都对中东非常感兴趣，但又了解甚少。伊妮站在讲台上，首先为我们展现的是历史上非常久远的画面，那些真是我们日常难以知晓的：
古时候，以色列人祖先（犹太人）给埃及人当奴隶，为埃及法老建金字塔。茫茫沙海里，骄阳烈日之下，犹太人受尽了苦役。不知熬过了多少日月，终于建好了金字塔。他们希望回到自己的家园。犹太民族的领袖摩西就去请求埃及法老。法老拒绝了摩西的请求。于是犹太人就去请求上帝施以公平，帮助他们离开埃及。上帝答应了犹太人的请求。上帝说如果埃及人不放犹太人回家，他就将给埃及十个灾难。第一个是血灾，就是如果埃及人要喝水时，水就变成了鲜血。埃及法老非常害怕，慌忙跑来求摩西：
“如果你能叫上帝取消给埃及的灾难，我放你的民族回家。”
摩西转告了上帝，上帝同意了，但法老却屡屡背弃诺言。这样反复了9次，埃及法老总是说了不算数。第十次，上帝决定使用最严厉的惩罚。上帝要当夜杀死所有埃及人家庭的长子。他告诉摩西叫犹太人今晚都要待在家里，不要出门。而且要杀一只羔羊，把羊血抹在门框上，以示和埃及人家门的区别。摩西立即照办，同时告诉犹太人准备好逃出埃及的行囊和食品（烤肉、饼和苦菜）。
那天夜里，上帝果然来了。他看到凡是门上有羊血的人家就跨越过去，只惩罚了埃及人。犹太人趁埃及人一片大乱，自顾不暇时，逃离了埃及。因为上帝在降临灾难时，逾越了犹太人的家，让他们免除了灾难，得以逃回自己的家园，犹太人便世世代代传诵这个奇妙的拯救。从此他们也定下了这个逾越节。
这样，每逢这个节期，以色列的所有男子，连同散居在国外的犹太人，都要到耶路撒冷朝拜上帝。人们到耶路撒冷路途遥远，一路非常艰辛，有的需要走几天的路程。可是人们忘餐忘饮，忘生忘死，不顾一切地向耶路撒冷拥来。这就是现在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如海如涛奔涌的朝拜潮。他们边走还边唱歌赞美上帝。当耶路撒冷城堡在望时，人们就同声高唱：
“耶路撒冷啊，我们的脚终于走进你的门内。
……
上帝啊，愿你保佑我们平安，愿你赐给我们幸福。”
每年，犹太人都要过逾越节，都要讲逾越节的来历。每年，人们也都要听新的教义。教义总是关于家庭、民族、上帝、自由、解放、正义和尊重。然而，每年，也都有人在那神往之中，在那如涛如潮般地拥向耶路撒冷之城的朝拜之中，走上不归之路。
我很惊奇伊妮的语言能力。我也相信她花了不少时间准备她的讲话稿。她原是数学教授，退休了却要研究中国绘画。她是范曾的博士生。她说，她喜欢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和反映这些思想的中国绘画。她喜欢那些画所创造的那种平和、幽雅的意境。在讲到以色列现在的逾越节时，她又特别提到了中国国画。她说：
“现在，我们大多以色列人的逾越节，已不仅是纪念祖先，而最主要的是庆祝春天的到来，和第一次收获。我们希望上帝赐给我们平安，希望生活像中国山水画那样的恬淡、安宁。”她告诉我们：
“逾越节的第一个晚上，全家人围坐一桌。唱传统歌，诵读一本传统的书，叫孩子们了解历史。吃传统食品：烤羔羊肉，无酵饼和刚熟的果子、苦菜。如果有贫穷的人、寂寞的人，都请到家来和他们一起过节。这天晚上最小的孩子可以提4个问题，由最年长的人回答。这个规定原本是想，借孩子问今晚为什么和其他的夜晚不一样啊？为什么吃特别的食品啊？来告诉他们逾越节的历史。可是孩子们问的，却是什么时候给我买玩具小熊？有时，大孩子也偷偷扯着小孩子的耳朵叫他问：
‘什么时候能去巴勒斯坦的外婆家玩？’
‘什么时候上街不用担心打枪？’……孩子们只对他们的自由玩耍感兴趣。”
伊妮说到这，戛然停止。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卸去什么重负。很快她翻了翻眼睛，脸上忽然掠过一抹调皮的微笑。她走下讲台，又把我拉回台上，接着从她的大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双手送到我面前。我晕头涨脑。伊妮大声说：
“下面是最重要的讲话：这是伊妮的逾越节！我逾越桌子。我爱爱好和平的中国人。”
说完，她从讲台的那一边，探过身来把一个滚烫的亲吻送到我的面颊。我的心一下掀起一阵热的风暴，我这才一下明白了她的苦心。
是啊，和平无价！那支付了许多生命和鲜血都难以换来的和平啊！伊妮这个来自动荡国家的老人有多少无法言尽的感受啊。人们拥有的，常常不去珍惜；失去了，才知它的宝贵。
接着伊妮又“逾越”了许多桌子，亲吻了韩国学生，日本学生、苏格兰学生、德国学生……班里的每个人。我班没有巴勒斯坦学生，如有，我相信她也一定会逾越过去。
刚才，我们教室一片静悄悄，学生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伊妮讲她的故事。此刻，教室里一下如明星歌会散场，群情鼎沸。学生们和我一样，此刻才一下醒过盹来，如出洞天。伊妮也给了学生每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她叫我们打开，那是一个个大蜜枣。她告诉我们那是叫她丈夫寄来的，真正的以色列甜枣。
好家伙！那“逾越”了多少山，多少海、多少国家，才送到我们这里，又花费了多少时间包装好！怎样的心意啊。友情无价！我们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又都逾越过自己的课桌拥抱伊妮。接着就都兴高采烈，张牙舞爪吃开了蜜枣。真甜呀！……
伊妮的逾越节让我幻想，让我期盼人类能有更多的逾越。逾越语言，逾越肤色，逾越宗教信仰，逾越文化意识，逾越一切沟壑……
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记住2003年4月16日，都会记住伊妮的逾越节。
2004年1月13日于南开园西南村
西尾“忧心”
！下午辅导课回家，我总喜欢在马蹄湖边的柳荫下坐坐。这是南大最美丽的地方。
满池的荷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硕大的荷叶千姿百态。我喜欢学生，喜欢孩子。看那一叶叶荷叶都像童子面。你看那个高高浮在水面的大荷叶，多像一张胖娃娃的胖脸蛋儿：横着比竖着宽，像鼓鼓着嘴巴子。旁边的一张还卷卷着荷叶，则像一个嘬嘬着嘴的小瘦猴子脸，逗你发笑。那个刚长出水面的荷叶，干脆就像一张咧成大瓢的嘴。一颗大水珠在叶面上晃啊，晃，然后从那大瓢的嘴里吐出来。趣味盎然，充满生机。忽然，荷叶下一叶小纸船缓缓漂过来。小纸船上，哈，还有一只小纸鹤。接着我听见有谁在说话：
“再见，慢走，我想念您——”是日语。我的学生西尾优新！
一
说起这个学生可费了力气。他是日本流通大学短期汉语班的进修生。这班学生，人没来，电传已过来。都是男生。领队自己就说学生不爱学习，希望严格管理。
第一天座谈会，果然，一个个人高马大（都二十好几，大三学生）。一扇扇似的，坐在那里都像在晃悠。没开口，也像要比试什么。多亏我们这些教师打了预防针。
开课，我都要问学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学生嘛，当然提的都是和学习有关的事。座谈要结束了，忽然，一扇扇的大男生的后头，小心地伸出了一个头。小个儿，身子好像团团着。站起身，我才看见他。领队介绍，其实他是刚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高中生，17岁。不过他自学汉语已一年了，是插班来的特殊生。这个特殊的小男生，竟真真提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老师，请帮助给我找一个女朋友。”
哈，老婆也叫老师找！全班一扇扇的男子汉们真的晃开了。
“老师，也请帮忙我们吧。”有个学生汉语还真不错：
“我们学校都是旱田的稻子，没有一棵樱花。”
给老师出难题，那是学生显示本事的机会。七吵八闹之后，我说：
“语言本来就是交流情感的桥梁，包括谈情说爱。你们要想摘花呀、朵的，那就得自己好好学。学好了自己选，那多可心呀。”
旱田的稻子们只能旱着了。他们哈哈着散了会。我看西尾优新还要跟我说什么，被一个大个男生胳臂夹着脑袋夹走了。
上了两周课，我仍要征求一下学生意见。课的深浅度，有什么问题需要探讨。西尾优新给了我一个小条：
“老师，请帮助给我找一个中国女朋友吧！”
又多了“中国”的定语，还加了语气词，感叹号。你说我这当老师的，还得给学生找对象。我飞眼看了一下西尾，仍只看了一个毛毛刺刺的头顶。不好意思呗。说真的，从开学那次，我还真给他动了点脑筋。不过，我们西尾优新这副模样真有点对不住大家（当然这不能说出来）。
你看吧，眉毛眼睛整个一个八点二十，一律向下撇。小鼓嘴，不说话也像咕哝什么。头发呢，本来挺好的，偏染得黄不呲啦的，又抹点发胶，撮撮立立着，像个黄毛刺猬。个高点儿也好呀，也不行，撑死1.60米。这在女孩中能有回头率吗。当老师的，对学生的长相可从没要求。五湖四海，哪那么多俄罗斯的大美人，英国的绅士帅哥。学生嘛，学就行了呗。西尾可是三天打鱼一天晒网（晒一天，我就叫他）。听课他不直腰，回答问题小蚊子叫一样，没点儿爽快劲。更叫我为难的是，学生们都是欢天喜地，西尾优新却真是忧心，一脸忧郁。你说就这样的，还总叫老师给找媳妇。我说：
“西尾优新，人家女孩可都是喜欢阳刚之气的男子汉。喜欢风趣，喜欢有才学的。”
西尾这回抬头了，直着脖对我说：
“我像中国的男影星。”也是啊，我们中国的男星们也多是小眯缝眼（奇怪了！这真有点儿委屈了中国男性）。我没再说什么，我注意了他，真觉得这个总团团着身子的小男生，心里可是有个什么支棱着。
不过那天我们约定：不许缺勤，不能驼背。大声发音，大声表述。我一边拍他的后背（叫他直腰），一边给他提要求。西尾优新真的记住了。你看，今天见我，他立刻挺起胸来，只是眼睫毛上还挂着泪花呢。为什么？
二
哦——原来，今天（7月15日）是日本的盂兰盆节（鬼节）。祖先的亡灵要在这时返回人间。学生告诉我，日本在这一天，全家会忙一整天。家家户户都要用纸扎糊大红灯笼，然后用墨笔在灯笼上，写上自家祖辈的名字，晚上把它挂在家门外。人们希望那闪烁的灯光，为自家故去的亲人照亮回家的路。挂上红灯，全家人便在家门前载歌载舞，以此迎接自家的亲人，和回来的亲人尽情尽兴地欢笑，庆贺一年一度的团聚。
第二天晚上，人们把点燃着蜡烛的灯笼放在河中。千百只河灯便有条不紊地慢慢地漂向大海。人们都赶到河边，送别回家省亲的亡魂。祖辈的灵魂带着亲人的怀恋，带着亲人的祝愿又上路了。
西尾给我看照片，那是日本京都在过著名的盂兰盆节。男人们都穿和服擂大鼓，拉巨大的花彩车，点大字篝火、舞灯笼闹街。那是全城人对祖辈的纪念仪式。
西尾现在来中国不能做灯笼，他做了小船还有纸鹤。西尾是在送他的奶奶上路。他的奶奶是去年离世的。他小时一直和奶奶在一起。
看着西尾难过的样子，我心里也酸酸的。是，他说过这事。我想起他的讲演。
记得那天，大家的讲演题目很有学术味道：《从日本歌舞伎看与中国唐代文化渊源》、《日语中汉字的借用及语义演变》等。西尾的讲演显然幼稚。声音倒是大了，但沉重，题目更沉重：《我的死的理想》。怪怪的，死的理想？
西尾小时，原来和亲人一起住在乡下。西尾说：
“那时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奶奶给我做年糕，妈妈给我买风铃，爸爸给我扎风筝，而我常常给他们生产麻烦。我拿奶奶的黏糕去在墙上粘自己的画。我和小伙伴到小河沟捉了鱼，鞋子却叫河水冲走。更厉害的一次是：我在爸爸的衣服的后背画了许多小鱼，还有小乌龟。爸爸不知道，穿它到果园里，大家看到了，都笑。结果，我挨了一次小棒槌（像捣糕一样地打，不疼。）可是那时，我真开心。”
现在西尾长大了，他的家搬进了东京。但他的爸妈却离了婚，他的奶奶也自己留在乡下了。
西尾一边说，一边使劲拧他的衣角，像要拧出他心里无法说清的埋怨：
“日本的高楼越盖越多，条件越来越好，房子越来越贵，越来越小。水泥钢板越来越多地，冰凉凉地，无情地把大家分开。我连邻居小朋友都没有了……”西尾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惊叹号。他拿着笔在“冰凉凉”几个字上一下一下地描着，最后伤心地说：
“我和奶奶在一起时，就不能和爸妈在一起；和爸在一起又不能和奶奶、妈妈在一起；和妈在一起又不能和奶奶、爸爸在一起。所以我有死后的理想：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分成三份，分别放在我的奶奶和爸妈的墓地。这样我就和我三个亲人都不分开了。”西尾结束的话很慢，一字一句像小铁锤敲得人心疼痛。西尾学了“越来越……”就一劲地使。他在结束讲演时，向大家发问：
“为什么社会越发展，人越是有很多很多钱了，人之间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冰凉？”
西尾到底年龄小，他的发言充满稚气，可他的诘问，却意想不到地令人深思。班上的大男生们这次没有嘻嘻哈哈，大家都在想。但铃声拦住了大家的思路。
第二天上课，第一节，懒兵们又有好几个迟到的。西尾干脆没来。我问他们昨晚干什么了。
“喝酒了。”我又问：
“领队呢？”
“他比我们喝得还多。”我问西尾优新呢？懒兵们没有嬉笑，争着告诉我：
“优新没过成人式（20岁的成人仪式），不喝酒。”
“嘿，老师，您不知道，他是京都大学国际社会学系的头榜录取生。不像我们这些赖学生，上赖学校。”
“西尾优新是顶厉害，顶厉害的。”原来，他在写书：《人类文明的发展与人类意愿的背离》。为了他的书，他是自费插班来华的。每天都在阅览室看书。真的，很少看到这些一扇一扇的大男生们服气谁，却服气了他。哈，真是“人不可貌相”。而我真正刮目相看西尾，是一次陪学生去经济开发区参观。
三
在一家日本独资乐器厂，我看得精神焕发。西尾却像来到外星球，总说：“我惊吓啦！”
两百多人的房间里，4条流水线，只有传送带的发电机“哗哗”的声音。没有我接受再教育时，那样鼎沸的人声，马灯一样的走动。工人的两只手拿一条蛇型管的螺母钳，在飞快地拧着键盘后的螺母。传送带上键盘板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我忽然困惑，她们不上厕所吗？更不要说便秘。西尾忽然跟我比划起WC，我忙问管理员，管理员要带西尾去，可他又不走。弄了半天，他和我有一样的问题。中午和工人一起吃饭，我们得到了解答：
“我们不敢喝汤。”
“我们都像小狗一样（憋着）。”
我问了她们在厂里的活动。她们说，她们这些领导阶级，现在只领导螺丝母了。有一个年轻女工还小声和我嬉笑：
“您一定看过卓别林拧螺母的电影（他见了女人屁股后的衣服扣子也要拧）。我们也快和他一样了。”
但她们还算高兴，因为有五百多块工资，没被编外。我那时也觉得不错了，因为五百多块，在当时比我们这些教授还多。而且真的是在搞生产呀。
我们出门等着集合。西尾一个人站在门前，他像一个一时算不过账的孩子。拍着头咕哝：全是人工做，为什么？500人民币等于日元……多少？那时我感觉西尾真是个特殊的学生。他一直在问，而且知道很多。
吃饭时，西尾就跟我说，他的爸爸现在做一家干果公司的包装员。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地把成包的核桃，压在一个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他听爸爸说，核桃是从中国几块钱人民币一斤，赁麻包进口的），再包在精美的塑料盒里，以一个核桃120日元（8元人民币）出口。
西尾说，日本的包装垃圾已经成为国家严重的问题。是，我们称日本人送的礼为洋白菜：精美的包装，一层一层地剥，里面是一个小纸片（护身符）或是几粒裹着巧克力的花生豆。西尾说：
“中国不要全像日本。”
实在，这句话，我听过好几个学生跟我说过。是啊，我们的药盒包装就越来越大，里面的药片越来越少。有一种什么忘不了的药。盒个大得，药片少得，别说吃，买了就叫你忘不了。后来我明白了，西尾想说的不只包装，还有我当时还没有了解的深意。
回校的车还没来，那些一扇一扇的大男生们在跳人马。西尾叫我等。他自己鼓着嘴，掰着手指咕哝了好一会儿。忽然西尾两眼瞪圆，“啊！啊！”地问我：
“老师，为什么？太便宜的人力！太便宜的资源！太大的不合理！发展国家应该思考。”
西尾告诉我：他的爸爸一月工资17万日元（1万2千人民币，在日本是较低的工人工资）。后来我知道日本工资在世界是最高的：是美国的1.23倍；德国的1.95倍。
“老师，人对人怎么这样？”我不能回答，但我知道了，小西尾的心那样善良又那样博大。善良不分国界呀。
西尾说爸爸赚那么多钱，但他没有吃过栗子（一盒300克，人民币一百多元）。自己打工赚学费。西尾的奶奶自己住在乡下。爸爸没钱时，他们全家在一起；爸爸有钱了，他把他的工资都送到酒店和扒金宫（赌博）去了。最后妈妈也离开了他。
那天，西尾还告诉我，日本有不少公务员“过劳死”。他爸爸的好友就因连续上班忽然倒在地上。“没有人管，看不见一样。”西尾说他的“爸爸管了，但因为耽误了工作，所以没了工作。在日本，不能像在中国鼓励做好事，做了，不是受夸奖。”
西尾感慨：“日本高度发展经济，也把人变成经济动物。”我不相信这是17岁的西尾说的。一再问他。西尾仍鼓着嘴坚持说：
“我看到了。我走过了。我有很大的经验。”
那天，我真的觉得这个小男生有个大头脑。
“为什么社会越富，人越变越冰冷？”是啊，物质文明和人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关系？西尾在我心里打满了问号，但返城的路似乎太短，我没能回答西尾的问题。其实说真话，那时我对自己国家的改革都知之不多，对日本，对世界更没有足够的了解。我可以在那纷繁的语言现象中，找出各种规律，却不能在这万象人世里，读清楚人的离和。
四
此时，我的学生在这一汪湖水边，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学生的话像一块石子掷进湖中，而那掷起的波纹，在我心中一圈一圈扩大。是啊，为什么？就是后来我出国，我仍不能明白。
我在波罗的海三国，都看到过醉汉倒在冰天雪地里。没人管。我在那里生活两年，我知道，他们许多人没工作，只有酒精给他们美好和温暖。在俄罗斯圣彼得堡也如此。在拉脱维亚更有意思，这里要有10个人，其中4个是巴布什卡（老奶奶）；3只狗；2个孩子；1个男人还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呢。真的，在那里，我看到最多的是孤独的巴布什卡，和她亲爱的小狗。
下班回家，穿过树林。我每天都看见系着三角巾，穿着大裙子的老奶奶带着她的亲爱的。每天都听见她们甜蜜蜜地呼唤：
“妈呀（我的）达拉嘎亚（亲爱的）”我的女儿……“摸一（我的）达拉果伊（亲爱的。俄语词分阳性阴性）”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开始我还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后来才知道她们在叫她们的小狗。他们的人口出生率——负7%。
但我也去过充满艺术感的法兰西；我也去过处处都显示着造物精制，充满现代意识的德国，一样有卧地的醉汉。在柏林，一男子就倒在汽车站的水泥地上，没人管。不同的是他衣着讲究。我去过世界顶级福利国家瑞典，那里的流行病是忧郁症。在斯德哥尔摩，我上街遇到一个华裔男子，他对我分外亲热，他说难得一见中国人。一路聊来，他只早上送报纸，月薪相当2千7百美金。他什么都有，只是没有老婆。他向我介绍的亲人，也是一只能两腿站立向我致意的小狗……
西尾痛苦地看着水面上的那条小船，等我回答。我真笨，因为这也是久久在我心中缠绕的疑问。我看人类的历史，蛮荒时期，早期人类饥寒交迫，但人人相助。渔猎野牧，相濡以沫。然而，当人们刚刚有一点剩余，便出现了战争和等级。你看，到处在争，在战。在各种装潢下在争，在战。
你说，人这是怎么啦？
我老实地告诉学生，读人类这本大千世界的书，我可能还不如他。我真心地希望他的那本大作《人类文明的发展与人类意愿的背离》出版。而此刻我只有“顾左右而言他”了。于是我们说起他找女朋友的事。西尾一下来了精神，脸也解冻了。
人啊，真有意思。他谈社会，像个学者，一脸正经。此刻，西尾又全然是个孩子。西尾眼睛挂着眼泪儿问我：
“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中国的女孩吗？”
我们笑着说起他刚来时的第一次汉语表述。记得西尾特别喜欢使用感叹句：
“哎呀！我在中国啦！啊！中国和日本原来有非常多的不一样啊！我吃中国的一碟毛豆2元钱（在水上公园门口吃）！日本的一小碟毛豆，人民币60元钱，我不能吃。舍不得！日本的物价太贵啦！日本的许多房子是木头的；中国的房子是砖的。我在中国的大街上看见马、驴；在日本大街上我看见猫、狗。中国的大街上有世界上最多的自行车！多好啊！自行车没有污染。听说中国正在发展汽车，千万别都改成‘taxi’！中国车祸比日本真的少！来中国上街，开始我很怕，总想会发生车祸，可是没有。现在不怕了。我明白了，那是因为中国汽车司机，总是在自行车的后面按喇叭。好像说：‘快走呀！快走呀！’汽车慢慢开，温情。在日本汽车很快，我一直很怕。日本的大街都匆匆的，谁也不管谁，冰冷。不过，给我震惊最大的是中国家庭！”
那原因是西尾去了一个叫方玉竹的中国朋友家。他看到玉竹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外婆都住在一起。一家人那样幸福，而且做爸爸的，还亲自下厨给全家人做饭。
“我的朋友是最幸福的人！中国家庭有特别的温情！我太大地羡慕！”
西尾几乎每说一句，都在黑板上画上一个惊叹号，直到他惊叹完。
回想起这篇大作，西尾也笑了。一笑，他脸上的“八点二十”就不那么明显了。我立刻说：
“西尾一笑，就变得英俊了。”
“是吗？”西尾挺起胸。我接着给他打气：
“你的大作一出版，西尾你努力学，再译成汉语。那女孩还不得在你屁股后面排队，还用老师找呀？”
西尾真像充了气一样，小男生英姿雄发，跃跃欲试。西尾和我告辞了。可走了几步又折身跑回来。
“老师，对不起，今天是盂兰盆节。”
他忙冲着湖水合起掌来，刚要默声祈祷，又忽然转过身来对我说：
“老师，对您，我不保密。”
看他那掩饰不住的孩子气，我笑了。西尾虔诚地两手合在胸前小声说：
“小船漂吧！告诉奶奶，我要找一个有奶奶的中国公主。”
说完，西尾这才想起找小船。我忙帮他找，船早漂走了。西尾神情“呼”地变得严肃地说：“我去追！”说完，团着身子跑了。跑了几步又忽然直起腰来，挺着胸转身冲我大声喊：
“老师，我记住啦——挺胸向前——”
喊着跑了。西尾去追那只小纸船。
1991年7月6日于南开园北村一稿
2004年3月18日修改于南开园西南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