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年轻公子,离了二位夫人之后,脚步匆忙,绕过一个山坡,穿过一片林木,拐了几个弯,登上一处高地。就看见下面一片地势平缓的草甸,一户人家铺了毡毯,正在休憩。
侍女环绕中,如花如蝶,他却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少女。他心中激动,恨不得立时便下去与她相见,却又恐唐突了她,惹她生气。一时竟然近人情怯起来。
眯起眼睛细细看她,面色比一年前似乎好了许多,不那么苍白了。身子似乎也圆润康健了些。看来这一年,她应该过得还不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自己惦记她一样惦记着自己——想到这里,不免心中幽怨。
就是为了她,他想要改变自己,听从了父亲的意思,跟随舅舅去江湖上闯荡。没有丫鬟贴身伺候,没有扈从精心照料,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实实在在是吃了些苦头的。好在慢慢的也能熬过去了。跟着舅舅,见识了许多人,许多事,这才感觉到从前的自己真真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于接人待物、人情世故上,也有了许多长进。这次回来,父亲和母亲都为他的变化感到惊喜。
说起来,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她不再看低他而已……
“这么说来,家里从前是在西川的北七山?”
丁含香点点头,手指摩挲着茶盏,回忆着过往:“是在北七山的万松峰上……山下有个镇子,叫……好像就叫七山镇……每个月二十,镇上会有集市。那时爹爹常常带我去逛集市,我看上什么,就买什么。每次回家,都带着一大堆玩意,可是很快就腻了,又吵着要买新玩意。爹爹总是顺着我,从来不骂我……”
回忆起幼时的快乐时光,她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晶莹的脸颊散发出不一样的光彩,明艳夺人。
“七山镇挨着一条大河,师兄们出门办事,都会从镇上坐船走。不管去哪,去干什么,回来的时候都会给我带回好玩的东西。有一回,三师兄给我带的礼物落在船上了,我不干,一直哭。三师兄没办法,到林子里捉了一只白毛的小狐狸给我,才哄得我不哭了……”
肖嬷嬷听着,却想着另外一件事。沉吟了下,还是问道:“北七山到泗水,坐船的话,大概要七八天的时间。要是走陆路,要近一个月的时间。说起来,算不得近。怎么却会在泗水给姑娘置办产业呢?”
丁含香一怔。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犹疑着说:“外祖家原也是江东人氏,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肖嬷嬷摇头道:“姑娘还没出生时外家就已经没人了,怎么会想着回到这里来呢?难道那么早就想着要姑娘将来嫁到这边来?说不通,说不通……”
丁含香愣住了。从她和奶娘拿到那些地契和箱笼起,奶娘便说,这肯定是夫人为姑娘攒下的嫁妆。她听得多了,便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移。可是……现今被肖嬷嬷这么一说,确实……是说不通啊……
她侧头看见远处与小厮护院们坐在一处的罗大成,忽然想起了当初初见他时,他似乎曾经说过“爷爷受过嘱咐,轻易不得到西川去”。她当时听在耳朵里,便觉得奇怪,只是当时罗老庄头新丧,庄子又经了火灾,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待事事俱定的时候,她便忘记了这回事……
现在细细思量,实在是奇怪得很……
“姑娘,那个人好无礼,一直盯着你看!”燕草嘀咕着。
她这么一打岔,众人都扭头看去。只见高处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伫立在那,正直直的盯着丁含香。
最先出声的却是本来正在烹茶的青槿:“啊!那不是……”
肖嬷嬷闻言,问道:“姑娘认识这人?”
丁含香沉默了一下:“是谢家少爷。算是……旧识吧……”
说着,站起身来,迎视着那青年,微微屈身,福了一礼。
那青年正是阔别了一年有余的谢承华。
他见丁含香瞧见了她,忙快步走下来,回了一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丁含香微笑着先开了口:“许久未见了,谢少爷可好?”
语气轻松。那是放下后的轻松,若是一年前的谢承华,未必听得出来。而今的谢承华却与从前不同了,听着心里一揪。细细看她,觉得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却又似乎有什么地方很不一样了。
谢承华当然知道丁含香是美貌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一见一下不能忘怀。可是如今的丁含香似乎不仅仅是美丽这么简单,眉目间清远恬淡,当年初见时那一分挥之不去的愁苦和抑郁已然不见了。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萦绕着一种不一样的清莹气息。
肖嬷嬷微微咳了一声,谢承华恍然,收回逼视的目光,道:“我甚好,你可好?”
“都好。邵公子可好?”
“舅舅挺好的。”
“……如此便好。”
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丁含香借机打量起谢承华。记得一年前不过比自己高个半头而已,自己这一年明明长高了不少,许多旧时的衣裙都短了,可眼下他竟然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头。虽然高了,却也黑瘦了不少,与从前细皮嫩肉的娇养模样大不一样,像是从跳脱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沉稳的青年……
丁含香想了想,道:“听说你和邵公子一同出游了?”
“我年纪大了,也该跟着舅舅走走江湖,历练一下。不然成天像以前那样……嘿嘿,嘿嘿……”挠着头尴尬的笑了。
丁含香想起他们的初遇,邵玉给他的那一顿痛揍,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
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起来,两人说话都自然了不少。
问起怎么此时在这里,却原来是谢承华的父亲下个月要做大寿,邵玉也有些私事要单独去办,便放他回来了。过段日子,还是要走的。据说,邵玉也觉得谢承华是块不错的练武的料子,底子打得也算扎实,打算带他去拜见一下邵玉的师傅——剑神兆青云。
“那可是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你可要好好把握……”
“我知道。我会的。”谢承华的眼睛亮亮的,目光灼灼。他一定会成为像舅舅那样的男子,然后回来找她,然后……然后……然后的然后其实他还没有想清楚……但是心里总有一团火焰似的拙拙燃烧,只有再看到她的时候才会觉得宁静平和……
他很想把这一年来的经历都讲给她,可是偏偏有个不谐的尖利声音在此时响起——
“表哥!”
众人都循声望去,一个火一般的红衣少女站在坡上,目光灼灼盯着丁含香。那少女见众人都在望她,收回刀子似的的目光,快步走下来,语带撒娇的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采了好多茱萸,快回去,我帮你别在衣服上……”
说着也不管谢承华紧皱的眉头,扯了扯谢承华的袖子。虽说江湖儿女不大拘礼,这样的行径到底是显得轻浮了。
况且这位谢少爷生得英俊讨喜,又显然对自己姑娘有些不同。侍女们都不免撇起嘴角。肖嬷嬷倒是一贯的不露声色,只是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些不屑和冷意。
只有丁含香微笑着抿了口香茶,仿佛欣赏着远方的风景。对方既当她不存在,她就也视对方如无物。当初在郑家,一直都是这样的过来的,早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