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从没在徐传荣这里剪过头发。所以她也不让青草，到徐传荣这里剪头发。中秋前夕，她带着青草回镇上娘家去了。说是要给青草凌头发，让小姑娘漂亮一下。我对她说：“你还是给青草到镇上医院看看个子吧！她怎么长不高呢？“兰兰说：“青草叉没病，她还小哩，到年龄就长高了。“我说：“青草九岁了啊，怎么还是一米高？“兰兰说：“爷爷，你甭操心，我们这么高，她怎么会矮？“我想想也是。
同到娘家的兰兰，不用面对丈夫和婆婆，便觉得浑身轻松，像一只放色的鸟儿，获得了自由一样。她与条儿，又约会了几次。当然吃一堑，长一智；这几次约会，她都没带青草。月的小镇，风景是迷人的。
清晨是一种景色，正午是一种景色，黄昏又是一种景色。兰兰做姑娘时最喜欢晨曦，常常面对喷薄欲出的朝阳，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跑步。她曾在学校运动会上，获得过矗百米长跑冠军。而现在自从挨了六指儿打后，她却喜欢黄昏了。她觉得她未老先衰。自己一生的荣耀和尊崇，都在那个阳光毒辣的正午，被六指儿收拾走了。她，已无颜面见人。
在小镇的夜幕下，兰兰躺在条儿的怀抱里，像在野地苟合的男女。
虽然有说不尽的风流，可毕竟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她知道她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女人。她不像条儿，可以同时拥有两个女人。可是她还是愿意不惜代价地、毫无保留地向他洞开生命之门。一次一次，她都不想回荻港村许高墩渔场了。然而，回去的那一天注定要来临的。兰兰与条儿告别时，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仿佛生离死别。
兰兰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香气，那是被母亲的香炉熏染的。兰兰想，香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取掉她身上的鱼腥味，还可以用来祈祷，并且从香的本身，能够看到生命的轮回。兰兰和青草回家时，别的什么也没带，只从娘家带回来一大包香。六指儿见兰兰和青草回家，满心欢喜。
他想明天就是中秋了，中秋的月亮一定又圆又亮。
我一早起来到田野散步，落叶在风中翩跹起舞。天格外蓝，白云也风姿绰约，像一位位醉了酒的贵妃。我的头脑一片空旷，没有从前和未来，只有现在。现在我要去内港埭走廊的食品店，买几盒苏式月饼。那些章玫瑰、百果、细沙都是蜜甜的月饼，只有火腿月饼是成的。女人和孩子爱吃甜的，男人通常喜欢吃咸的。我在食品店拥挤不堪的月饼柜台前，买好了月饼后，我的记忆又回到从前了。我与那些死去了的亲人，将在墓地里阴阳相隔地团圆。
走在去墓地的路上，树木青绿中泛着金黄，呈现一派灿烂的景象，而秋风在树梢上，发出一种悠长的哨音。我穿过几棵松树，快到父亲、弟弟和小风林的墓地时，看见一棵樟树下，一座孤坟，一个女人。一只猫从我身边窜过，跑到女人身边，然后用舌头，舔舔女人滴落在脚背上的泪水，转而它往树林深处飞奔而去。
那女人的背影很像章珍妮。她嘤嘤的哭声，是那么凄凉。她在坟头数冥钱。那黄黄的纸，也是黄金万两呐！我咳嗷了一声。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望了我一眼；又继续哭泣，埋头数着冥钱。她那个坟墓里死去的亲人，可真是有钱花呀！也许，她哭得太真诚了，我看见坟墓里有精灵，幽幽地飞出来，盘旋在半空。
我继续往前走时，一群蝴蝶伴随着我。我想那一定是我死去亲人的亡灵，迎接我来了。我到了亲人的墓地，将月饼一个一个供在墓碑前，与他们说着悄悄话。墓地旁的绿色植物，散发着古老的清香。与他们团聚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格外踏实。
六指儿、闭儿他们，中秋节仍然忙着渔场。兰兰身体不好，很久没去渔场工作了，这让章珍妮很不开心。女人的心总是敏感的。她觉得兰兰耍赖，心里有野男人、，婆媳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久了，互相看谁都不顺眼。兰兰认为婆婆这老寡妇，死了老公把儿子抓在手心，而婆婆则觉得，这花心媳妇对丈夫越来越不体贴关心了。章珍妮原本想把我们家的传家宝，那只银色蝴蝶形发夹送给兰兰，但自从知道兰兰有野男人后，她就收藏了起来。
中秋节后，兰兰与六指儿又吵几场架，而且一场比一场凶。这对小夫妻把我当年在他们婚礼上的祝福全忘了。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的原话是这样的：“为你们的婚姻祝福！曹溪河那滔滔的流水，是滋润你们爱情的甘露。蚕桑和鱼塘，将是环绕你们幸福的摇篮。愿你们在这块占老的土地上，开辟出新的世界。愿你们百年好合，恩爱如初。“我想我应该把这话抄成大字报，贴到他们的门一一去，给他们敲警钟，那天，傻傻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拆旧毛衣。当灰尘像飞蛾那样，从线问噗噗地飞出来时，她听到六指儿吧吧地开着大卡车回家来了。
但不一会儿，她就听见兰兰与六指儿的吵架声。当时我正到内港埭走廊买大红纸，而章珍妮则到演教禅寺拜佛去了。傻傻竖起耳朵听，但没听清楚他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傻傻想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好，外人最好莫插手。于是傻傻仍旧拆旧毛衣，并把四脚凳翻天，在上面一圈一圈绑毛绒。不一会儿，她听见兰兰的哭声，接着六指儿开车走了。
傻傻很想过去看看兰兰，但想着小夫妻的事，老太婆最好不要参与，便没去。原来兰兰写给条儿的情信，落到了六指儿手里。六指儿气急败坏地赶回家来，抡起拳头朝兰兰砸去，并骂道：“你个贱，你给老子戴绿帽子？“六指儿一边骂，一边抡着拳头，又狠狠地砸在兰兰的脸上。兰兰被砸出了鼻血，打肿了脸，眼睑旁也被打出乌青来了。六指儿把兰兰痛打一顿后，这才出了气，甩门走了。
兰兰是个爱漂亮的女人。她对镜见自己的脸，被六指儿打得走不出门，便伤心欲绝。她想这生不如死的日子，没法过了。反正人总是要死的，不如一死了之。兰兰这么想着时，天气发生了变化。一个闷雷轰隆隆劈来，劈得窗棂嚓啷啷响。闪电像号角一样，在阴霾的天空吹响。大雨倾盆而下，风中摇曳的树叶落泪了。那泪水与兰兰的泪水交融在一起，仿佛世界末日一样。在秋天的雷雨中，兰兰为自己选择了死。她在家里找出来一瓶农药，又将娘家带来的香点燃后，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还换了干净漂亮的白色西裤和藕荷色碎花衬衣。头发梳成一根长长的独辫。脸上化了浓妆后，才掩盖住眼睑旁的乌青。一切料理停当，她从容不迫地喝下了农药。待到雷雨停时，那些袅袅飘浮的香气，溢满她的全身和房间的角角落落，而她已挣扎得一命呜呼，香销玉殒。
章珍妮回到家时，首先闻到一股香气。她想怎么这样香？莫非自己在演教禅寺拜佛时，把香气带回家来了？然而正是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的炊烟又都袅袅升起。章珍妮顾不得那么多，她要淘米做饭了。一会儿，青草和强强还有石榴放学回来了。三个小家伙在客堂放书包，就到院子里追来逐去。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好香啊！什么东西这样香？“强强去抓青草的衣服，青草就往家里跑。
青草跑进屋子，看见姆妈睡在床上，喊：“姆妈，我回来了。“她见姆妈没理她，用手去摇姆妈的身子，可是拇妈还是不理她。她便在地上抓起几炷香，跑出来对强强说：“你闻闻，就是这香气。“章珍妮见青草、强强、石榴他们在院子里跑，怕他们在雷雨之后的水坑滑倒，便冲青草喊道：“青草回来，别乱跑，到奶奶这来。“青草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见奶奶喊她，撒娇地嚷道：“奶奶我肚肚饿了，要吃饭。“章珍妮很疼青草，她从饭锅里抓出一个馒头，塞进一些咸菜，递给青草时问：“你妈点香了？“青草说：“是呀，房间里点了很多很多香呢！“章珍妮说：“难怪我闻得喘不过气来，点那么多香干吗？“青草吃完馒头时，六指儿从渔场下班回来了。他一进屋闻得一股香气，再一看兰兰躺在床上。他想自己下午在火头上，也许打得她太厉害了。他内心有些歉意，便走过去轻轻地喊道：“兰兰，兰兰。“兰兰没有回音，六指儿把她转过身来时，吓了一大跳。兰兰的嘴角边，满是白沫，那是喝了农药才会有的白沫。六指儿摸摸兰兰，整个身体已经冰凉了。他畦的一声哭喊起来，声音响得一直从后院传到前院。
兰兰自杀了。这让我们全家人震惊，也让村里人流言四起。我后悔，我的红纸大字报写得太晚了。我刚写好，还没来得及贴，便传来六指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真是把我的心都哭碎了。我老泪纵横，无语哽咽。这活生生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像香灰一样熄灭了呢？
农村早就不作兴土葬了。兰兰在家里停尸三天后，一辆装尸体的香蕉车，把她运走了。第二天，亲戚朋友全到镇上的火葬场去开追悼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场上一片哀哀的哭声。几天后，六指儿捧回来一只骨灰盒。那里面装着兰兰的骨灰。我们把它埋葬到墓地去了，还做了一块很漂亮的墓碑，碑上镶嵌着兰兰的照片。
葬礼结束的那个晚上，是个晴朗的秋夜。天上布满繁星，我和章珍妮、六指儿站在星夜下说话。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为重吧！“六指儿有一种深深的自责，仿佛他就是杀死兰兰的凶手。
兰兰死后，六指几很久没有去渔场上班。渔场的工作，全由高渔儿和闯儿管了。六指儿每天看着兰兰的照片流泪。自责和悲伤，让六指儿很快消瘦下来。章珍妮心疼儿子，她认为六指儿犯不着这样糟蹋自己。她说：“怎么说兰兰也是自己自杀的。“她希望六指儿能从悲哀中走出来，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
章珍妮不忍心儿子消沉下去。她东想西想，想起了莉莉。她觉得一肯解救六指儿的办法，是他中学时期的初恋女同学莉莉。她知道莉莉中学时为六指儿怀上宫外孕，差点丢了性命，但一直没有追究六指儿的责任。她想也许只有莉莉，能让六指儿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莉莉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业几年。后来她被分配进棉毛针织厂，去年这家全民企业倒闭了，莉莉下岗。莉莉在家闲得无聊，经常逛商店。逛着逛着，她逛进了一家歌舞厅。这家歌舞厅正在招陪舞小姐，莉莉外表时髦鲜亮。老板一看她的形象，马上录用一她。其实，莉莉有过婚姻和儿子。只是她好逸恶劳的性情，做钳工的丈夫与她离了婚，把儿子带走。那些歌舞厅的陪舞小姐，暗中经营人肉生意。陪舞小姐看上去都很年轻，打扮得很怪异。
章珍妮从没有到过歌舞厅，但为了六指儿，她豁出去一。那天她给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便去镇上找晚秋歌舞厅。晚秋歌舞厅坐落在小镇十字路口。从晚上七点，一直营业到凌晨一两点。章珍妮推开门，便有小姐让她买票。她说：“我是来找一个叫莉莉的女人。“小姐说：“不管你找谁，买了票才能进去。“章珍妮无奈叉心疼地掏出二十五元钱后，帘起像棉毯一样厚的门帘，里面黑漆漆一片，只听得有音乐响起，有女人在歌唱。她想这是什么世界啊？她迷迷糊糊好久，眼睛才渐渐适应起来。一曲完后，灯光亮起，章珍妮看见吧台前高高竖起的圆椅上，懒洋洋地坐着一个烫爆炸头的女人。她想那准是莉莉无疑了。她走上前去，莉莉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莉莉说：“阿姨你来舞厅跳舞吗？“章珍妮说：“我哪会跳什么舞，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我？”葙莉有些受宠若惊。“是啊，我想让你帮忙。”章珍妮把事情真相，与莉莉说得一清二楚。莉莉说：“我在歌舞厅上班怎么能出去呢？”章珍妮说：“不用你出去，你们就联系联系，通通电话，让他把感情从他那死胡同里走出来。”
莉莉说：“这个嘛找我就没问题了，就当再感情投资一次。”章珍妮听莉莉这么说，心里便有了希望。她想只有让六指儿移情别恋，才能从兰兰的阴影中走出来。章珍妮告别莉莉时，把当年小风林给她的那只翠绿玉镯子，作为礼物送给莉莉。虽然心疼，但她想没有什么比莉莉解救六指儿更重要了。
章珍妮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了不少。很久没来镇里了，她惊叹小镇晚上的主要街道，已是那么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着。突然一片红红火火的鞭炮声，伴随着唢呐声，一支由远而近的队伍，来到了她面前。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秧歌队。”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想当年她也身穿粉红色绸缎衣裳，头上戴一朵红绒花，手持一把绸扇，或者一把绸伞扭秧歌；那时候的她是多么青春活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