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李青整整打了一个半月家具。在她那个地方，我与傻傻幽会了三次。每一次都是那么惊心动魄，那么干柴烈火。几十年来，我们恩恩怨怨走得一路艰辛和辛酸。现在我们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重要的是我们心灵的河流淌在一起了。傻傻泪眼迷蒙地感到了一种温暖。
她那本来已经干涸了的生命通道，突然有泉水汩汩而来，在我如海龟一样的滑行中，溅起了波浪，泛起了涟漪。她闭着眼睛幸福地呢喃着：“长根，没想到我们还能在一起。”我说：“是啊，我们要永远在…起。”这时候，我们都非常温柔。从没有过的温柔，让我久久地不愿离开她。她是那么幽深。我徜徉在她的深海之谷时，有一股清凉的风习习而来。
这些天，我已经给李青打完家具，回到大队劳动了。我们大队又来了很多城里的知识青年。据说不步知识青年不肯去边疆插队，来我们村插队还要开后门呢！自年起，全国成千上万的初高中毕业生上山下乡，规模大得震撼人心。在城里和乡间，人们时常能看见敲锣大鼓的迎送队伍，与那些哭泣着与亲人告别的场景。
这一次村里来知青，我们家也被安置了两个女知识青年落户。她们都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一个叫徐莹，杭州一中的学生。杭州一中也就是我读书时的浙江一师，毫无疑问足我的校友。另一个叫周婷婷，杭州八中的学生。两个女孩子都是高中毕业，刚满十八周岁。章丹凤腾出来西厢房，也就是我小时候与弟弟的房间，给徐莹和周婷婶合住。她们与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但她们毕竟是城市女孩，田里的活儿要从头学起。我闭下来就教她们如何打垄、锄草、间莳、施肥和收割。她们非常勤快，也非常用心学习，只是她们不是男孩儿，只能干一些锄草、间苗的活儿。
严家辉在隔离审查期间，被打断了两根肋骨，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那天。他拄着拐杖来到我家里，我与章丹凤都感到卜分惊讶。解放十年来，他又何曾来过我家？我心里想你也有这么落泊的一天呵！
可我看他衰弱苍老的样子，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笑嘻嘻地对他说：“呀，真是贵客，这么难得？”他说：“是啊，我是向你道歉来的。”我说：“你向我道什么歉？”他顿了顿，坐在一只竹椅上说：“解放初，我为当村长，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后来你被打成‘****’也有我的因素。我那时由于私心，就想把你往死里整。这些我已经在隔离审查时交代了。可是如果我不向你当面道歉，我的心一天也不得安宁。我被我自己的精神，已经折磨得太久丁。”他说完，朝我呆呆地望着。
我没想到严家辉会这样忏悔。他这么说，我把往日对他的仇恨一笔勾销了，我说：“也不能都怪你，我也有错，那次打游击我在杨树坞福山寺被捕，而你冲出突围凯旋，完全是必然的。至于我加入国民党，那是与我单线联系的地下共产党领导尹玲娜的意思，我必须打入敌人的心脏去。解放前夕，她牺牲了，我就没有了证人。后来我又被打成了‘****’，新老账一起算。所以，历史有时候就是一个玩笑。我已经对什么都不介意了。这次我未被隔离审查，也许是我早就没有了政治生命的缘故。所以。我没有受到像你们那样的激烈的冲击。”
严家辉说：“你原谅我，我心里就好受一些。我们都老了，只要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我说：“是啊，发财也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我们都是爷爷辈了，是该享点清福了。”我们就这样聊着。黄昏时我留他一起喝杯酒，但他借敞家人等他吃饭告辞了。我望着他走在夕阳余晖中的背影，那么蹒跚，又是那么孤独，不免内心升腾起一股悲悯。
这天晚餐，我喝了很多酒，并让小风林和小抗敌陪着我一起喝。我的大大和阿六头平时很少回家，只在过年才携妻拖儿带女地回家来住上一阵。小风林和小抗敌的个性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小风林是内向的，在政治上又积极向上的；那么小抗敌则是外露的，没有什么政治野心却喜欢吹拉弹唱。小抗敌能拉二胡，吹笛子，喜欢唱歌，每天早上啊啊地吊嗓子，这让在我们家插队的徐莹和周婷婷很是开心。她们也跟着他啊啊地吊嗓子，唱《社员都是向阳花》、《乌苏里船歌》等。小抗敌说他想成立一个******思想宣传队，组织青年们唱歌跳舞，丰富大队的文娱生活。但成立******思想宣传队，需要以大队的名义，这就要革委会管宣传的李青同意。“****”这些年来，整个局面混乱不堪，不知道何时才能好起来。我突然有唐代诗人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
那个夜晚我酒足饭饱后，呼噜打得轰隆隆响，睡得死沉沉。凌晨时分，我听见小风林喊我：“阿爸，阿爸，二婶她，她死了。”我被喊醒后，一骨碌地起来问：“你说什么？二婶她死了？”小风林说：“是啊，刚刚断气的。”我并没感到意外，我知道高美丽已经病很久了。
有很长一段日子，章珍妮、海云和章丹风轮流看护着高美丽。我呢，则到山上给高美丽的心脏病抓草药。有段日子我每天都去山上，茯苓、丹参、赤芍、麦冬、五味子，就是我常抓的草药。我们全家都希望高美丽能等到许家立出狱回来，因为再过上几年许家立就能刑满释放了。
这可怜的孩子杀了仇人继父，为父亲报了仇，自己却坐牢。高美丽没有支撑住自己，先走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还是不明白她当年为什么要嫁绐杀夫仇人。她内心的痛苦有谁知呢？我赶到她床头时，章珍妮、海云都流泪了，我也流泪了。我们让高美丽在家躺了三天，才举行葬礼。我们把她葬到许长海的右侧，让他们夫妻在阴间团聚。
高美丽死后，小风林和小抗敌都看上了从前我二叔许跃辉的房子。
特别是小抗敌迫不及待地去粉刷了墙，油漆了门窗，但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搬过去住。小抗敌觉得十分委屈，但也无奈。我把许跃辉这栋房子锁了起来，这是留给侄子许家立的房产，谁也不能动。这房子由我管着，不过我想去临时住几天是毫无问题的。那些日子，我想约傻傻到这屋子来幽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与她吵来闹去的，还是喜欢.与她一起说说话儿。然而阴差阳错，来与我约会的并不是傻傻，而是我们家的女知青我的校友徐莹。
那天，我在小抗敌粉刷一新的屋子里午睡（我现在把它叫做小木屋），徐莹这女孩儿就跑来找我讲浙江一师的故事了。她是那么活泼，咯咯的笑声萦绕在我耳畔，让我睡意全无。她说：“许大伯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觉得这大队就你最有文化。我在你家插队，真的很幸运呢！”她的赞美，让我听得乐陶陶。说真的，还没人这么赞美过我呢！
我说：“好吧，我这就给你讲。我的故事可多呢，我会的东西也可多呢！
武术啦！二胡啦！画画啦！只要你想学，我就教你。”徐莹听着拍起手来说：“我要学武术和画画。”我说：“好吧，我这就教你。”就这样，我们一个星期在这小木屋幽会三次。我先是给徐莹讲故事，接着教她武术和画画。有了这么一个崇拜我的小朋友，我感到非常自豪。我的心情好极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转眼进入世纪年代初，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许家立又减了四年刑，终于服完了十六年的牢狱生涯回家来了。他一回来，我就不去小木屋休息了。他剃着板刷头，穿着一身藏青蓝中山装，那双圆口布鞋还是高美丽当年为他纳的。许家立在牢房从小风林的口中，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流道一点眼泪，但回家来见到母亲的遗像，却沉默不语，表情淡漠。
十六年的牢狱何其漫长呵，家立已年近四十，苦难让他成熟了不少。我们带他去上了他父母的坟，在坟前他也是默默的。章丹凤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老鸭煲。章珍妮送给他一件自己编织的毛衣。海云送给他一双自己纳的新鞋。这一切，让许家立感到了亲情的温暖。章丹凤说：“你一日三餐都来家里吃吧！”
许家立回来不久，六指儿和小闯儿全都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来了。
平儿和静儿，却升到镇上的中学。宝儿还在上小学五年级。这些孩子们见到他们的大伯许家立，嘻嘻哈哈，一点没有陌生感。尤其穿着时髦的六指儿和小闯儿，他们一人拉着许家立的一条胳膊，要请他去镇上看电影《英雄儿女》。小闯儿说：“这电影里最感人的是女主角王芳唱：‘风烟滚滚唱英雄……’这首歌。”这正是年的春天，村里的革委会和文攻武卫，还有桑果儿的红一司等组织已经全部解散。大队即将选举新的领导班子，小风林与严发财，都想竞争生产队大队长的位置，他们已经不再是小时候的好伙伴，而是竞争的对手了。
我在曹溪河边遇见水娟时，水娟情绪有点低落。我知道自从她婆婆雪梅死后，她就是高家的家庭主妇了。这些年，她当了代理妇女主任，已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女人。只是她自从生过毛孩儿后，一直没再怀孕，这可让高阿兴急坏了。那些日子高阿兴要生儿子，要传宗接代，不惜花大钱，逼着水娟去镇上医院看病。听说水娟去过一次，死活不肯去了，她觉得躺在妇产科检查床上，双腿叉开，由男医生戴着薄薄的白色塑胶手套，伸进她那生命之门里捣来捣去，实在可怕又是很害羞的事情。水娟不肯去医院看医生，阿兴后来只好给她找土郎中，然后拿着药方给水娟采草药。我想这生孩子的事，难道一定是水娟不行吗？
有一次，阿兴在采草药的路上和一个女孩儿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正巧被水娟看见，夫妻俩大吵一架，一直眇到我家门口。嗨，女人生不出孩子，这在乡下几千年的封建习俗中，确实抬不起头来，更何况水娟自从生了毛孩儿后，就是乡里人议论的焦点，大家都说水娟这女人是妖怪，令她很自卑。不过她的自卑感，其实是她患白癜风那年养成的。
桑果儿自从解散了红一司后，便到黑龙江依兰农场插队落户去了。
这个小兔患子，出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让我又气又伤心。倒是他的部下兔嘴儿，还是乖乖地留在家里务农。虽然老早不与养母阿菊睡一个被窝了，但他仍然给阿菊按摩脚丫。兔嘴儿已经二十多岁，本来该是娶媳妇的年龄了。但由于他的兔嘴，女孩子都不愿嫁给他。那天，他想出了去茅楼通过镜子的反光，偷看女性最隐秘的地方。通常他看见一个女性走进茅楼，他就紧跟着走进与女厕所只一墙之隔的男厕所，并且选择能照得见女性最隐秘部分的那个蹲坑。他从裤袋里掏出小圆镜趴下身去，第一次他照见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屁股，第二次他就照见了女性那黑黑红红的最隐秘的部分丁。他一阵欣喜，站起来后白言自语地说：“我看见，我看见了。”
杨鸿庆自从被撤销了供销合作社社长之职，就与社员一样挣工分。一个分只几分钱，他一天最多挣十个]：分，也就是六毛钱。这与他过去的收入，大相径庭。所以他总是低头抽烟，闷闷不乐。他把家里挣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兔嘴儿身上。整个大队，没有人发现兔嘴儿的微妙变化。世纪年代初的“****”时期，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混乱。
大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日子倒也过得平平静静。
我很久没有写信给章荣初了。自然灾害那年收到过他的信后，便一直没再与他联系。这些天不知为什么，想他想得心里惶惶。尽管我与他老早就是两个阶层的人，尽管我的自尊也不让我与他走得太近。
但空下来我确实会非常想念他。有时，我想何不向他学学经营才能和创业精神？几‘年下来，我干革命都干出了些什么名堂呢？真是什么也没有啊！倒是他的金业实实在在地报效祖国，为国家创造了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