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不够！有些大夫不来上班，有的消极怠工。医院革命领导小组抓了革命，促不动生产。另外冯莲萍的情况也有些特殊，回头咱们再说吧。”
“我看她的手术记录上，没有写手术中用什么麻醉方式，是漏记了吧？”黄山芸继续谈她发现的问题。
余大夫觉得黄山芸有点不识相，略显不悦地说：“黄医生，你看清了吧？细菌污染的伤口，排脓后从外向内消毒。你以后就这样做。我刚才说过了，冯莲萍的情况有些特殊，回头再说吧！”
黄山芸侧身从华美银面前拿起带着脓纱布的两个换药盘，走出病房。她把污物处理完毕，洗完手，和华美银坐在医生办公室的条凳上，准备写病程记录和见习笔记。余大夫走到她们背后，先拍拍她俩的肩膀，又坐到她们的对面，一改在病房里严厉的口气，压低声音平和地说，“冯莲萍是机床厂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辱骂过中央****江青同志，机床厂****领导小组叮咛过我们医院领导，在医疗上对她不能和革命群众一样。我们对她按人道主义实行了救死扶伤，尽职尽责了！”
黄山芸觉得余大夫的话听起来不舒服，很不以为然。而且，对这位男老师随便对女同学拍拍打打也感到不快。下班后，她在去食堂路上，对华美银说：“我怎么很不习惯余大夫那些拍拍打打的动作，听说外科大夫中轻狂的人比较多。”
华美银听见黄山芸有对外科大夫的微词，即以阅历丰富的口吻回应道：“这算啥？轻狂的人岂止是外科大夫！”华美银接着向黄山芸转述了两件“不可外传”的事儿，这两件事都和医学院附属医院放射科的吕新俊有关，她知道周伊波和黄山芸都恨这个人：那还是一年多前的事，桂小芹和武思逸曾到附院急诊室去“拾菜叶！”有一次，她俩帮助一个被车撞伤的妇女，到X光室去拍片，正好碰上吕新俊值班。吕新俊一看病人是这俩学生陪着，就给了不少方便。在等待胶片冲洗和凉干的时候，吕新俊硬是热情地要给桂小芹和武思逸顺便做个胸透检查，她俩勉强答应了。在给武思逸透视的时候，吕新俊在她胸脯上乱摸了一通。到了桂小芹的时候，她觉得不对头，就挣脱了。临了，在回校的路上武思逸才对桂小芹说“吕新俊沾了我的便宜。”另一件事情是，附属医院里不少人都在传说，吕新俊和他老婆关系不好。他老婆有失眠症，晚上好不容易睡着了，他竟然摇晃床铺把她再折腾醒。他曾经把便携式X光机带回家，等他老婆睡着后，对着她的头部照射。后来，她老婆的头发一缕缕往下掉，身体非常衰弱，正在住院治疗。
华美银愤慨地转述了两件“不可外传”的事儿后，又转变了口气劝解和提醒黄山芸：“这些事儿都是听别人传说，两口子的事儿，谁说得清？就是真有这事儿，也不涉及政治，这些小节、淡事儿，有谁管？‘公检法’已经瘫了，两派组织都不会管。现在，处处得防着，遇事得躲着，自己保护自己。“她和以前批斗“反动学生”时相比，平和冷静多了，显得老成世故。
黄山芸感谢华美银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些话让她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又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反倒比以前激烈了，不象以前那么能沉得住气：
“别看吕新俊衣冠楚楚，灵魂怎么这么扭曲？怎么这么阴暗、可怕？”
华美银受黄山芸情绪的影响，用不满的腔调评论道：“这种人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别说当教师和医生了。你说，现在这种人怎么就这么吃得开，还能当他们‘红战团’的头头？”
“你不也是‘红战团’的？桂小芹不也是‘红战团’的？”黄山芸带着友善的嘲笑反问道。
“我是他们的俘虏。不过，无论哪一派，无论啥地方都有哈松，也都有好人。桂小芹是不得已，她糊涂，没有你明白。看你把周伊波盯得多准！”华美银借题发挥，言语中流露出对黄山芸的赞许和羡慕。
“是啊，无论哪个地方都有坏人，也都有好人。不能把人都想像得太坏。你看这院子里哪个地方没有直立的树，哪个地方没有开花的草？”黄山芸指着路边几株挺拔的白杨树和树后的草坪说，她不想让华美银把话题引向自己。
“天下象我们这样的芳草很多，可是芳草跟前能有遮风挡雨、不大不小的树，可就不容易了。在大学里呆了四年，我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那棵树。”华美银的话中带着自怜和伤感。
黄山芸每天叫着周伊波和她一起给病人换药，互为助手和搭档，不仅提高了速度和效率，而且互相提醒不要出差错，要完全按照规程操作，还特别注意和护士、陪人处好关系。
经过连续多天换药，两个手术后伤口感染的患者，伤口很快愈合出院。冯莲萍的脓腔也在缩小，体温下降，进食量增加，精神状况明显改善。这天，当黄山芸和周伊波进到病房，站在她病床跟前的时候，她没有先把脊背转向床外，而是两眼神采奕奕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大夫”，先对着黄山芸说：
“感谢大夫，我已经过了鬼门关！”
黄山芸欣慰地答道：“不用谢，早点好了，回厂子抓革命，促生产。”
她没有理会黄山芸说什么，就又朝向周伊波大声地喊道：“你是金童，她是玉女，我是玉皇大帝的金身！咱们都修炼成了，这是造化，地上哪个皇帝能奈何咱们？”
冯莲萍的丈夫见状，忙拿毛巾去捂妻子的嘴。边捂边抱歉地对俩大夫说：
“大夫，请多原谅，她家三代都是工人阶级，好出身。她精神不正常，一年多了。就是因为这张嘴才挨批斗，关‘牛棚’，染上这个大疮。多多包涵！多多原谅！”
周伊波和黄山芸交换了一下眼色，什么都没有再说，和往常一样，让她把脊背转向床边，为她把药换好，随即默默地端着换药盘出门。他们清理完污物，回到医生办公室。黄山芸让周伊波回宿舍一趟，把《精神病学》讲义拿过来翻翻。
她继续在冯莲萍的病例上写着病程记录，见华美银进来，就对她叙述了刚才病人冯莲萍的表现，判断说：
“我看冯莲萍象是个精神病人，以前在我姨住的职工医院家属院里有个患癔病的，就是这样，一天到晚乱说，对这种人说的话，不能当真。”
华美银不表赞同：“现在很多事，很复杂，很难说清。《红岩》里的华子良能装疯好多年，坏人就不会学着卖傻？现在是真假难分！”
“精神病有相对恒定的规律，《精神病学》是自然科学。”黄山芸反驳道。
“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在发展变化，都要不断地由浅入深，去伪存真。二者也互相影响。前人的结论，可能受历史的局限，不一定都对。再说‘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有些事儿，咱们未必看得清，还是要提高革命警惕性。”华美银不相信从牛棚出来的冯莲萍真是精神病人，她觉得黄山芸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总是绷不紧。
俩人正说着，周伊波气喘吁吁地从宿舍里拿来《精神病学》讲义，进门递给了黄山芸。
华美银觉得根本不屑去翻这种书，就转身走了。等华美银从医生办公室出去后，周伊波靠近黄山芸坐下，神秘地对她悄悄说：
“怪事都让咱俩给碰上了！”
“还碰上了啥怪事？”黄山芸好奇地问
“我还没有进到男生宿舍，就听见女生宿舍里有男人的声音，我悄悄透过门缝一看，你猜发现了啥？”
“贼！”
“不对！真是冤家路窄，我看见乔藿芬的脸和一条白腿，唐韶背对着门，扒在乔藿芬身上说话。我咳嗽了一声，就去开我们宿舍的门取书。”
“咋真个胆大？”
“咱同学都在病房里见习，他俩想不到会有人回去。”
“后来呢？”
“我刚把书找到，唐韶就进了宿舍门。”
“他说啥？”黄山芸不安地问。
“他先说，在放射课堂上打我那一拳不对，向我请罪，给我跪下了。又说，请我不要传出去。我问他‘咋回事吗？’他说，他和乔藿芬在妇产科门诊见习‘人流’，后来带教的老师走了，让他们独立操作。乔藿芬因为毕业后要随军当医生，不会遇到妇产科病人，而他是要回山里的，要争取动手机会。乔藿芬就给他当助手，让他给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子做检查和做人流。检查没有做完，他看着那个女孩儿，心里就来了一股热流。于是，手术刚一做完，他就和乔藿芬离开了手术室，回到了宿舍。就这么回事！”周伊波说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心律加快了许多，好像问题发生在自己身上。
“太恶心了！这男的去当妇产科医生，真是不行！”黄山芸对这件事表现出厌恶。
“这和男女没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乔藿芬主动奉献他一次呢！和干哪一科没有关系，干外科的、内科的、放射科的，发生这些事还少？关键在个人。这俩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能便宜了他们。”周伊波气愤中带有幸灾乐祸。
“这俩男女可是厉害，他们过后不会承认，还会报复你。那你对唐韶说了什么？”黄山芸开始担心起来。
“我说，‘乔藿芬是军婚，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周伊波答道。
“唐韶可能最不愿听到的，是说他犯法。”黄山芸揣测道。
“唐韶说，‘什么犯法不犯法，法这东西，客观上已经没有了，主观上你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说啥事都没有发生，你造谣我也不怕。现在这世界上到底谁怕谁？我希望你把嘴闭上！’”周伊波把唐韶的话复述一遍。
黄山芸似乎比唐韶、乔藿芬更怕周伊波把这件绯闻传出去，她很快转变了说话的态度，一再请求他保持沉默，还引经据典来说服伊波：
“毛主席说，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根据。林副主席也说，要把大节和小节区别开。现在多少小节不好的人都在干大事。这件事，不是政治问题，而且就你一个人看见，人家可以不承认，不要让人家反咬你造谣。你一定不要再传给别人，为了咱们的安全，得饶人处且饶人。”
周伊波看见黄山芸紧张和恐惧的样子，无奈地点头允诺。
黄山芸和周伊波在外科这段时间，除过学习清创、缝合、换药和站在术者背后的凳子上观看手术外，还跟着上了几次手术，给主刀大夫当助手，帮助拉勾、传递止血钳和刀剪。有一次，周伊波在观看抢救一个胃溃疡大出血病人的时候，注意到输液器里的血液已经到了最低刻度，即呼唤护士。只见一位护士转身从边台上拿起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瓶子，到手术台边倒进输液器里。周伊波站在凳子上注意到瓶子上的标签不对，迅即把输液器下的胶管捏住，问护士道：
“你倒的是什么东西？”
“生理盐水！”护士边答边看标签，接着大叫一声：“坏了！”就赶快过去拔掉输液针头。其他人再看那个玻瓶时，见到上面贴的标签是消毒液“新洁尔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