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三月，乍寒乍暖。晨风给校园带来了鸟语，也带来花香。阳光落在树上，枝叶格外翠绿。可是，一场雷雨过后，刚张开的花瓣，打落不少。
开学伊始，胜利中学党总支书记、校长姜正宗根据上级文件，要求教职工以“八大”精神为动力，搞好教学和后勤服务；对学生加强革命传统教育，培养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和集体主义观念，自觉抵制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党支部还推荐了出席区第五届和市第五届团代会的代表候选人。候选人有化学教研组的艾二妹、体育教研组的白丽红和校医室的李彩凤。许多教职工对候选人李彩凤意见很多，说她是个两面派。然而，在党支部征求闫泰岭的意见时，他没有特别说出李彩凤的缺点和对她的不满。他觉得，年轻人只要不像夏宏雷那样，就不要在背地里、特别在领导面前说他们的坏话。对他们可以当面严格要求、甚至严厉批评，出了错只要能在公开场合表个态、道个歉，他都会原谅。对人要宽容，要与人为善。他一点不知道李彩凤与夏宏雷的关系，也没有觉察到李彩凤经常在背后贬损他。
一天下午，前排平房东头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全校教职工，听取学校领导传达和宣讲上级关于整风问题的文件。会议由党总支书记、校长姜正宗主持。他先虔诚地指指身后墙壁正中悬挂着的毛主席象，放大嗓门对台下的人说，“我的文化不高，牙也不好，说话漏风，这次的文件很重要，我怕把经念歪了，还是让郭校长准确传达。大家用心听。”郭靖国在古城大学马列主义教研室进修过一年，是姜正宗栽培的第一棵苗子。他身材匀称、个头偏高，虽然步入不惑之年，而在梳理整齐的背头下面，一双眼睛却能象戏剧武生一样在眼眶里旋转翻动，似乎带着灼人的火焰。他口才的确很好，连吕易居都多次夸他说话开门见山，废话和语病很少。他一开口便说，“知识分子的大部分人愿意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而怀疑或者不同意社会主义的只占少数。毛主席要求党的组织团结知识分子，尊重知识分子的劳动，不能用生硬的态度对待他们。毛主席提出，在文化、教育、科技界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们和民主党派的关系是‘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无论谁只要对党对人民做过好事，共产党都不会忘记，都会给他继续效力的机会。我们的政府、党的组织、党员个人如果有了缺点错误，无论谁向我们提批评、建议、意见，我们都会诚恳接受。”他说话时的样子，显得少有的实诚。
郭靖国面带笑容停顿了片刻，然后眼睛又旋转翻动，说话的语气显得更加沉稳和热诚，“上级党组织要求我们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认真开展整风运动。我们在工作中成绩是主要的，但缺点错误不少。我们把作风整顿好了，克服掉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群、干群关系就会更密切，工作就能做得更好。这就是整风的目的意义。我代表党总支，恳请全体教职工勇敢地批评揭发我们的缺点错误，帮助我们把身上的灰尘洗掉。特别是平时对我们总支工作有这样那样意见的同志，把心里话全都倒出来，要开诚布公，这是一次机会。我们共产党人与大家荣辱与共，肝胆相照，我们要创造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民主氛围。通过整风让我们消除隔阂，加强团结，把学校的工作搞得更好，让共产主义精神在学校里发扬光大。”他的眼光从前到后扫了一遍，最后聚焦在后排靠边的闫泰岭身上，他早已注意到闫泰岭一直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闫泰岭的确听得非常专心，他觉得郭靖国在讲这段话的时候，眼神比姜正宗可信可亲。
姜正宗在郭靖国传达完后，把帽子摘掉摸摸自己的光头，神情略显紧张，只简单地说了几句，“请大家结合实际学习讨论，帮助总支、特别是帮助我个人整风，像革命年代那样，为了战争的胜利，朝着我开炮！为了革命的胜利，拿出你们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向我开刀！”说完，他爽朗地“哈哈”大笑了两声，宣布散会。
姜正宗这天的态度也让闫泰岭感觉和前段时间判若两人。在这次大会上，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学校党总支书记、副书记向大家释放出少有的善意。当走出会场时，他和吕易居老师碰在一起，两人都会心地笑着点点头。
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闫泰岭反复回味着郭靖国的传达报告和整风文件精神。姜正宗态度的转变，化解了他对这位校长的宿怨。他觉得自己和党的感情又拉近了，革命热情又一次被激发出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甘愿冒着枪林弹雨抢救伤病员，为解放军抬担架的年代。他真诚希望共产党的旗帜在每个老百姓的心里高高飘扬，每个共产党员都当群众的表率，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这个队伍中的一员。
各个党支部都邀请所在单位的党外人士列席支部大会，进行整风。在会上不仅党员认真地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而且在支部干部的引导下，党外人士也都把自己对学校党组织和党员个人的意见纷纷讲了出来，支委们拿着小本子原原本本地记录着大家发言的要点。各支部还都根据毛主席历来主张的“提意见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根据”的准则，推选在小组会上发言有理有据、政治水平高的人，到全校大会上发言。语文教研组党支部推选的是吕易居，体音美教研组和党支部是白丽红，数理化教研组党支部是艾二妹，总务处和后勤支部是闫泰岭。
清明雨在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虽然多数人都打着伞，都穿着胶皮鞋进会议室，但湿了衣服和鞋袜的人仍不在少数，也还有人把外边的烂泥带进了门里。为了节约用电，会议室里只开了主席台跟前那盏灯，房子里不仅阴冷，而且显得有些昏暗。
这次的全校大会由党总支副书记、副校长郭靖国主持，他仍然开门见山，“上次传达文件后，各支部和行政单位都学习、讨论过了，而且也都广泛地开展了批评自我批评，征集了各方面的意见。我们的党是光荣的、伟大的，正确的，但也是有缺点和错误的。我们要把问题找出来、摆出来，整风就是让大家提意见。下面就请几位同志重点发言。”
吕易居老师先说了一些自己对整风的认识，肯定了解放后在党领导下社会和学校的飞速发展。然后，带着一位老教师对自己多年来教学工作的自信，把在列席支部会和在教学研讨会上发表过的意见，又在台上向大家简要重复了一遍他说“党支部、党总支甚至教育主管部门，不要对教学工作的具体细节介入太多，比如语文课的精读、泛读比例，阅读和写作比例，读什么写什么等等不要统一规定，要让教师去讨论，去选择。鲁迅、郭沫若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但是中学生不一定非要读他们的杂文、诗歌。课本里编辑的鲁迅杂文学生读不懂，我们也讲不明白；郭沫若《女神》里那些诗句，我觉得文学性并不很强，有标语口号式的倾向。难道非要让学生把它当成范文在语文课上去学吗？我觉得，有不少其他名家的文学作品，对中学生学语文可能更适合。”
白丽红的发言语调平和，属建议性的，她说，“学校要大力宣传、全面贯彻毛主席新近提出来的、让学生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的教育方针，特别要更重视体育工作，重视体育基本条件建设。‘三好学生’的第一好，就是‘身体好’，学校要增加学生体育锻炼时间；改换陈旧的体育设施；扩大运动场地，如果有可能，向上级申请挖掉一段城墙，把操场再向北扩大，延伸到城墙外的环城林和护城河边。既然城门都挖了，豁口还在扩大，在咱学校后面挖一段城墙有什么不可以？要古为今用，废物改造，为发展社会主义教育服务。”
姜正宗校长在白丽红发言时不断点头，她刚发言完毕，就立即赞扬道：“白老师的发言，对于学校今后的发展很有启发。”
但是，接下来的艾二妹没有按照原先准备的提纲发言。白丽红和姜正宗校长的话让她一反平日的文静和持重，带着激动情绪针锋相对地说，“普通中学也不是体育学院，第一好是‘身体好’，也不等于增加体育时间。体育条件固然需要改善，可现在教室的门窗破破烂烂；个个教室的黑板都光溜溜的很难写上字，写上字后也反光看不清；我们上化学课，连酒精灯和烧杯都配不齐。学校里经费不足，教学上有多少事急着办却办不成。再说，想扩大运动场地也不能想着去挖城墙呀！城墙是文物，不能老想着它碍事，不能说拆就拆。我有一位老同学，是西小街小学的语文老师，前几天，她告诉我，群众对拆城墙很不满，怨声载道。她们学校的民主党派还给上面提过意见，说‘人民政府总不能不要老祖宗’。”
艾二妹凭着自己在学校里的好影响，先对着这个来校不久就显得张狂的体育老师发了一通火，正准备把写在发言提纲上的意见正式讲出来时，郭靖国副校长打断了她的话：“各说各话，白老师是代表他们教研组发言，有讲话的权力。艾老师，你不要太激动，先下去休息休息。下面请闫泰岭医生发言。”
闫泰岭觉得艾二妹反驳白丽红的话有道理，不是说白丽红没有讲话的权力，而是说她讲话有出格的地方。但是，郭副校长却制止了艾二妹的发言。闫泰岭坐在位子上，正迟疑地想着自己还要不要讲，郭靖国就又一次点了他的名。他于是起身谢绝道：“郭校长，我算了，不讲了！我的意见不算啥。”
郭靖国看看在前排就座的总务科长云腾，又瞟了闫泰岭一眼，带着强制性的口气说：“为什么打退堂鼓？是你们支部推荐的大会发言人呀！本人同意了的，有意见说在当面对同志，对组织都有好处。”
云腾回身向闫泰岭招手，示意他要按后勤支部的推荐上台发言。
“他们讲的，都是学校的大事。我要说的都是个人的，都是一点鸡毛蒜皮，已经过去了，不说了！”闫泰岭仍然找理由谢绝发言。
姜正宗校长从前排中央的座位上站起来，回头看看闫泰岭插话道：“鸡毛蒜皮里也有大道理，总结了过去的经验教训，才能把以后的事做好吗！”
闫泰岭难以拒绝几位领导的邀请，勉强地离座。一走到台上，就和平时一样放开了嗓门：“两个校长都让我说，那我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过去毛主席在延安整风，整出了个新中国；现在整风，是要把封建残余整掉，把少数人的坏作风整掉，大家团结起来把社会主义干好。为了省时间，我这里就不说成绩了，省了！只简单地提几条意见，一是咱们有的党员作风恶劣，保卫股长夏宏雷同志让我为他母亲出诊，我没有去，他就把我的指头撇断了。几个月过去了，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俩校长我都找过，总不说处理。解放前，国民党的兵打老百姓，老百姓白挨，没有地方说理。现在，在共产党领导下，发生这样的事不处理，那和国民党有啥区别？二是我寒假里回了一趟老家，发现山东和古城一样，商店的服务态度很差，国营的不如公私合营的，公私合营的不如单干的。就是地里长的庄稼，合作社里的也不如自留地里的。我看，人的本性是自私，走集体化道路不容易。东西一入集体，就不是自己的，人一进集体，就扩大了自私本性。当然，要纠正不容易，最终还得靠教化和管理。”他一说起来，就没有再考虑谁爱听，谁不爱听。他不足十分钟的发言，既有个人的恩怨心结，也有对国家合作化、工商业改造的见闻和评述，自己觉得有理有据、言简意赅。他讲话的时候，除文书兼档案员鱼光洁一直低头纪录外，台下几乎所有人都表情凝重地望着他。闫泰岭直觉判断，大家都同意他的意见。他很欣快，很兴奋，觉得自己在党组织的启发下响应了毛主席的号召，毫无遮掩地在党组织和群众面前敞开了胸怀，和两位校长传达的文件精神吻合，自己向党组织的大门又靠近了一步。闫泰岭还觉得，他在为自己讨公道，通过这种公开的批评形式，让大家知道那个趾高气扬的保卫股长太欺侮人，给党组织抹黑。群众的压力也有助于夏宏雷改正错误，提高素养。
胜利中学党总支办公室里几个人正在开会，姜正宗神情严肃地问郭靖国：“各支部的材料都报来了？”
“都报来了！”郭靖国对上级布置的事历来不马虎，对下级的要求历来比校长更严。
“学生和民主党派的意见都收集齐了？”
“齐了！”“意见一共多少条？”姜正宗又问。
“有一百几十条吧，具体数字得问小鱼！”郭靖国看看办公室文书兼档案员鱼光洁，她正在起草给区党委和区教育局《关于整风情况的汇报》稿。
鱼光洁放下笔，看看即将完稿的“汇报”说：“在大小会议上提出的意见，共整理出一百三十二条；另外还有通过其它途径反映的五十条。”
春天带给人们飘着花香的空气，人们不时驻足在花丛旁边，很想把积郁了多天的压抑都释放出来。可是，“5．1”国际劳动节过后，天气突然间变得热气炙人，有时冷不丁还有一阵子雷雨，稍不小心就会感冒发烧。虽到校医室看病的师生多了起来，但还没有人躺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