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想写啥,就自己写去!”他边说边从车飞轮手里夺过底稿,坐下开始书写“6301班118宿舍部分学生”的第一张大字报。
车飞轮和袁凤梧气哼哼地离开宿舍,去寻找他们的合作者。
123、125、127、229宿舍的大字报,断断续续地贴了出去。大多是给学校教学、后勤工作提意见的,也有对运动走向进行评论的。
从报纸里牵出的炮火引线,从广播里散发到空中的电磁波能量,在6月3日那个不眠之夜把各色的纸张“点燃”。一张张带着“火苗”的大字报,在古城医学院的路西大院,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顺着路道蔓延,烧进了宿舍楼、饭堂,再烧过马路进到教学区办公楼、加工厂。火势越烧越大,把古城医学院的草草木木都烧遍了。后来,校园里过火的物件,均呈现出非红即黑的色彩和印记。
1966年6月9日午饭时间,从学院广播站的喇叭里传出了一个消息:“根据党中央对大、中学校派出工作组的指示,省委已派出以海峡同志为首的工作队进驻我院,直接指导古城医学院的文化革命。”广播还以省委工作队的名义通知,“定于6月10日下午2时整,在学生大饭堂召开全院师生大会。”
10日下午,各年级上千名学生都准时排队进入会场,教职员工坐在学生后边和大厅外。与会的人数明显多于以往,会场的秩序也明显好于以往,许多人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广播里多次重复地播放着藏族民歌“毛主席呀派人来”。在会场正前方的主席台上,坐着工作队和学校领导。大会仍由党办主任史大海主持,他首先介绍了工作队队长海峡同志,一位面庞方正的老者,在主席台居中位置紧缩双眉端坐,像是农村人家大门上贴着的门神,在热烈的掌声中站立起来,又微微点头后坐下,显得身材魁伟、很有派头。史大海介绍道:
“海峡队长是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现任省司法厅长职务。最近受省上委派,到我院指导文化革命。”
未等史大海说完,海峡就大声插话说:“不是指导,是直接领导!”他的声音大而洪亮,即使离话筒很远,台下也能听得很清楚,而且让人觉出来有一股“压倒一切敌人”的气势。
史大海忙纠正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工作队是来领导学院的文化革命,对学院党政权力实行监督。”
海峡又大声插话说:“是掌管学校的一切权力!”
史大海不再说什么了,转身邀请海峡讲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海峡队长开始作报告。他一板一眼不紧不慢地述说了中央最新指示,又从全国文化革命形势讲到了古城医学院的近况。他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和工作队的同志已经来了几天,看过一些大字报。”
他的话让周伊波想起了最近常有一些穿着工农服装,又是干部模样的陌生人在路道上转悠,而且在自己住的宿舍楼里,也见到有陌生人出出进进,原以为是外边来看热闹的或谁的家人,未曾想到他们都是省上派来的****工作队员。
“你们大多数师生的革命热情高涨,态度积极,在运动中能认真贯彻执行****中央《五.一六》通知,在和党内外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的斗争中,牢牢把握大方向,表现坚决、积极,同时也能把握好自己。你们学校从年初起,省上就有工作组进驻,主要是解决领导层的问题,有些人的问题还是严重的,已经很明朗,但是揭发批判仍然不够。”在海峡洪亮而略显低沉的声音中,一直保持着凌人气势,话语里表达出对广大师生一定程度的肯定和赞扬,台下报之以阵阵震耳欲聋的掌声。
周伊波听得很专注,他知道这个队长是代表党来的,传递的是中央的最新政策。他还注意到桂小芹和黄山芸俩人都拿着笔记本和钢笔,一鼓完掌就赶忙补记着什么。
“外边有一张大字报,引用了毛主席的一句话‘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我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文化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无产阶级****的问题。但是!”海峡队长在稍作停顿之后,转变了语气,他用临战状态下的严厉语调继续说,“但是,不是削弱无产阶级****,更不是暴动和妄图推翻无产阶级****,而是巩固和加强无产阶级****。大家听明白,在你们学生中我们发现混杂着‘一小撮’坏人,他们恶毒地向党进攻,和五七年的****分子一样,想变天,想翻天。有一些大字报很恶毒,比如有一个题目叫‘一条黑线贯穿全院’的大字报,把党的组织,从上到下都一概说成是黑线,把党领导的学校说得一团漆黑。这不是毒草是什么?说这些话的人能是我们的朋友吗?其实,他们自己可能早就和你们学校里的牛鬼蛇神挂上钩了,有来头!这伙人自身反动,还要贼喊捉贼,想把水搅混。既然说有‘一条黑线贯穿全院’,那好吧,我们就来个顺蔓摸瓜,把黑线上的黑瓜统统揪出来。”说到这里,海峡队长使劲挥了一下手臂,稍作停顿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让语气放缓,“当然,在革命的大风大浪中,有些人看不清方向,站不稳立场,上当受骗了,一不小心屁股坐到敌人一边。这样的人要猛醒,要认真检讨自己的错误,转变立场,放下包袱,争取群众谅解,重新站到党和人民一边。为了保卫我们的社会主义江山,保卫党的组织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号召,广大革命的师生员工团结起来,高举******思想伟大旗帜,和一小撮阶级敌人作坚决的、无情的斗争,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会场上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当海峡队长的报告在掌声中结束时,周伊波的心里骤然笼罩了阴霾疑云,“学生中真的混杂着‘一小撮’坏人?那是谁呢?”
史大海主任开始介绍刚从省农村社教工作团抽调回来的、驻校工作队副队长鱼水情。一位温文而雅的中年妇女走出座位,站到扩音器前。她的声音不大,和她的小个头很匹配,但话语斩钉截铁、坚定自信。她简单地就政策问题补充道:
“我们代表省委来工作,请大家配合。按照上级要求,一切要服从大局,人人要顾全大局。这次运动只能在工作队领导下按文件规定进行,只能在本校内搞,不能出轨。”接着她宣读了各年级,各教学楼的分队长和队员名单,布置成立各单位文化革命领导小组事宜,安排全院师生员工座谈海峡队长的报告,就本单位近期内出现的相关问题进行讨论,分清是非、提高认识。最后,她特别又强调了要绝对服从工作队的领导,不服从者按党纪校纪国法论处。
一班团支部书记何法娃,按年级要求,通知全班同学都到123宿舍集中,和院工作队派来一班工作的队员老哈见面。老哈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穿黑色旧中山装,显得朴素敦实。周伊波见过他出入于123宿舍,也曾见他在125宿舍门口和何法娃寒暄。直到这天晚上坐在一起开会时,才知道他的来历——省农校教师,参加过农村社教两年,刚离开社教团。在会议开始前,他低着头,紧挨着何法娃坐,显得很拘谨,连回答何法娃的问话都没有抬头。何法娃让大家鼓掌对他表示欢迎时,他才把头抬起来。周伊波坐在他斜对面,相互近距离打量着。周伊波觉得他虽然朴素敦实,但不是个劳动者,而是个白面书生,像是电影里党的地下工作人员,虽阴沉,却是正面人物形象。
他自我介绍完毕后,以平易近人的口气说:“我比你们大几岁,算是你们的老大哥,咱们以后学习、讨论、开会都在一起,叫我老哈就行了。我住在2号楼二层4号,有的同学已经去过了,谁有事都可以去那里和我交谈。我们进院四天了,按照工作队的部署,首先要成立各级****领导小组。经过调研和学生工作分队的批准,我今天宣布咱们班领导小组成员名单。”
大家都感到非常突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快都又把目光朝向老哈。他已经没有了拘谨,而且声音几乎和海峡队长一样洪亮:“组长何法娃,副组长唐韶、顾衣锦,组员孙雅、韦保名、牟成天。”
名单出乎多数人意料,宣布后大家面面相觑。周伊波、苌安全、于景更感到迷茫,他们三个班委竟然没有一个进入领导小组。周伊波想了想,又觉得很正常,一是思想政治工作本来就不由班委分管;二是在苏莘莘辞职后,自己说了几次最迟要在三年级时辞掉“班长”;而且已经有人向年级汇报,说他“服务热情明显降低”,“阶级感情发生变化”。
工作队入驻学生楼刚刚三天,路道上的大字报已经减少了大半。板报栏上原先最受注目的几张大字报,只剩下未撕扯干净的残片。校园广播站的广播内容除中央文件、社论和革命歌曲外,又增加了海峡队长、鱼水情副队长的报告和讲话。
5号楼一层门庭的板报上,公布了63级****领导小组成员名单:组长彭波,副组长朱勇实、辛华为,组员由各班领导小组组长兼。
在二层231混合宿舍内,三班的赵春碧属才女之流,平时行动利落,思维敏捷,快言快语,和人斗嘴总占上风。她也是年级板报组成员之一,曾有人说过她和李紫丰的闲话,田雨书记为此批评过她,说她不够自重。工作队进驻后,黄山芸发现她经常是躺在床上翻书,很少言语,甚至只是把饭买回来,放在行李床架上忘记吃。宿舍里三班的另一个胖墩墩、很腼腆的同学向红艳,是后来和团支部书记林樱桃调换后住到混合宿舍的,向红艳平时和赵春碧常一起出进,而这段时间却对她漠然视之,从不问她吃过饭了没有。三班其他人,根本没有人进来和她打招呼。黄山芸见她憔悴的样子,关切地倒了一碗开水递过去,后来又想起来自己拉肚子时买的白糖,就又去挖了一勺放进开水,近前说道:“赵春碧,起来喝点水,有病看病。”
“你不要管我,忙自己的吧,谁也帮不了我。”赵春碧有气无力地带着悲切的声调说。
这时,桂小芹进来找黄山芸,见状问道:“赵春碧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
向红艳看了看仍然面朝墙壁看书的赵春碧,朝黄山芸使了个眼色,又轻轻碰了桂小芹一下,走出宿舍门。向红艳朝厕所方向移了几步,对跟过去的俩一班同学小声说道:“那张‘一条黑线贯穿全院’的大字报,就是他们板报组写的。我们班上已经批判了她两次,现在是让她认识检讨,然后再上会。”
桂小芹听了,议论道:“大字报的语气是过分了点儿,但出发点还是为了搞好运动呀!”
“哎,你怎么还为她辩护?这张大字报可是工作组定了性的!”向红艳马上变脸,失去了原先的腼腆,反驳道。
“小芹不是为她辩护,运动来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认识不清的时候。小芹,你走吧,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黄山芸记着周伊波“多看,少说!”的提醒,为桂小芹打圆场,不让她再说。
孙雅从厕所里出来,只看见三个人的背影,桂小芹向东下楼,向红艳和黄山芸向西回231宿舍。孙雅没有听到她们说了些什么,心里很遗憾。
正在这时,三班的林樱桃领着一名工作队员——-一个瘦小白净的中年人,进了231宿舍,黄山芸见状随即出门下楼。
一班的三十二名同学,挤在123男生宿舍,每张架子床的上层都坐了几个男生。虽然门窗都敞着,室内仍很闷热,特别是汗臭气和胶底鞋、尼龙袜的特殊味道搅和在一起,让平时较少进入男生宿舍的女生现出痛苦的表情,不时用手里的报纸或笔记本在面前煽着。周伊波本想建议到教学区借一个小教室开会,可一瞥见老哈和何法娃,看他们对开会场所根本没有选择的意愿,知道生活的道路早已让他们习惯了臭中之臭,诚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自己也忍住吧,还是“多看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