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班长于景招呼大家下车、原地休息。司机李师傅每年都要来这个农场两三次,和农场负责人“张科长”很熟悉。于景跟着司机很快找到“张科长”,一起走回同学跟前。“张科长”年近五十,知识分子模样。于景从李师傅处得知,他是医学院原教学科科长,五年前年因政治问题下放这里劳动。虽然,早已没有官衔,但在农场里大家仍然按老习惯称呼他科长。“张科长”早为同学们准备好了饭菜,也在前一两天就在两个库房里铺好了麦草和苇席,为男女同学分别安排好了住处。对同学们来农场帮忙,他表示衷心欢迎和感谢;还告诉大家,劳动从第二天开始,由三个农工具体指导;对同学们的上工、下工时间,农场不做硬性规定,一收工就可以吃饭;晚上的时间安排,由班上自定。最后,他补充了一句,“在这里花生可以随便吃,只是要小心,不要吃得拉肚子。”大家顷刻在汽车旁的空地上欢呼起来。
同学们跟着农工把行李拿到库房,又到伙房去洗脸、吃饭。
周伊波仍然站在汽车旁,望着清澈的蓝天,看见了一队一队大雁嘎嘎叫着掠过天空,太阳还在乏力地闪烁,黄河滩上带潮的空气,让他觉出了寒意。待同学们都进了房子,嘈杂声消失后,他似乎听见了一种连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判断着可能是黄河的咆哮声。他侧耳又听了听,肯定这就是母亲河的呼叫,在迎新会上大家期待着刘明智把她唱出来,却出了洋相。这声音似乎带着磁性,吸引着周伊波的魂灵,让他不得不赶快靠近,赶快去朝拜她的尊容。周伊波把行李拿进房中,擦了把脸,又到厨房大蒸笼里拿了一个馍,约了几个收拾停当的同学,一起踩着松软的沙地,迎着越来越清晰的轰鸣声,向东走去。
黄河出现在了面前,周伊波欢跳着跑过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大气磅礴的黄龙,由北向南浩浩荡荡地游过,上游被灰蒙蒙的水雾笼罩。周伊波曾听说,她的源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个神秘的山谷里起步,经过了千千万万个时辰的长途跋涉,绕过一道又一道山弯,才来到这里。她流着,游着,一直不停息地奔腾向前,带给整个流域的生灵无穷无尽的恩泽。而她一旦震怒和发横起来,也会肆无忌惮地让下游苍生陷入灭顶之灾。黄河对面的大山高高耸立、巍峨雄壮。那起起伏伏的峰岭,像是一头比古城墙要大得多的巨狮。它缄默无声,雄踞在莽塬上,占据了东方大半边蓝天。山上的房舍、路径、庄稼草木,让大山充满生机。周伊波记不清楚这山应被称作中条山还是吕梁山,不过它的确是护卫黄河的的屏障。
天上又有一队大雁嘎嘎叫着飞掠长空。在寒冷的冬季来临之前,这些有灵性的大鸟,都要躲开威胁,寻求新的生存希望。世世代代的人们,比这些生灵更能体察天地间的冷暖凉炎,不停息地与灾难、与死神抗争着,永远展现出人类的豪迈和顽强。周伊波触景生情,唱起了高二时学会的电影“宋景诗”插曲,“高高的吕梁,山重山,咆哮的黄河,水连天……大雁南飞,过平原,家乡的亲人在天一边……”
唱着唱着,猛然间,周伊波想起来父亲说过,他被“抓壮丁”以后,随着国民党军队在中条山打过一次血战,仗打败了,差点死在日本人的枪炮底下。想到这里,周伊波又觉得十分懊恼和遗憾,“爸爸,你为啥不跟着共产党去打日本呢?跟着国民党打仗,就说是打日本,你还是为反动派卖力,你还是个国民党的兵痞。家里老小不但不能跟着你光荣,而且还羞于启齿。”
周伊波离开同学,坐在黄河边上一块山崩地裂后留下的巨石上歇息。站在下游的几个同学,正往水里甩石头,打水飘。不远处一片湿地草甸中芦絮苇花被秋风吹得摇曳着,在逐渐暗淡的日光下,这片芦苇丛也为苍凉清冷的黄河滩增添了生机。这里有原野、有大山、有取之不尽的水源,只可惜人烟太稀,树木太少,更存不住野物。他正想着,不知是哪个打水飘的,把一块石头冷不丁地甩进了芦苇丛里。“唰”地一声响过后,扑扑棱棱十几只大雁“嘎!嘎!嘎!”叫着腾空而起。它们飞起来后,在空中旋了半圈,转瞬间一个接一个排成“人”字形,朝东南径直飞去,没有散乱,没有折返,片刻即从视野中消失。
听着它们的悲鸣,眼见它们凄然离去,周伊波心里生出一种惆怅。“这是谁扔的石头?”他喊叫着,为同类的顽劣、为惊扰了这些少见的生灵,而感到遗憾和不安。
天黑以后,有的人还在外边月光下聊天,也有人在屋里休息和干自己的事。屋正中挂着的玻璃罩马灯,只为晚上起夜用,不能用来看书写信。周伊波早早就躺在地铺上,不想说话。他脑子里还是黄河、大山、消失在天边的大雁。特别让他挥之不去的,是大雁被石头惊扰后,嘎嘎叫着腾空而起的瞬间,他的脑海中涌出了一串诗句:
深秋时节风凛冽,黄河岸边苇摇曳。一石落入苇丛中,嘎嘎飞出雁爷爷。
兄弟姐妹随其后,子子孙孙排成列。几对新雁始完婚,另择芳草度蜜月。
暴风骤雨能预测,突来顽劣难超越。若要再唤雁群归,长滩跪拜献殷切。
从第二天开始,按照农工的指点和于景的安排,同学们或在花生地里掘挖,或把挖松的花生秧拔出来,从根系上把花生果摘到箩筐里。男生手疾眼快,一上工就抢占了那十几把钉耙和镢头;而女生基本不与男生争抢,自觉地跟在钉耙后面拔秧摘果。
袁凤梧一站好位置,就抡起镢头往下挖。第一镢头险些轮空,几乎把自己的腿脚给碰了,吓得他惊叫了一声。周伊波闻声急忙走过去,把自己手里的钉耙换给他用,劝道,“小心点!”
袁凤梧的叫声,也吸引了郝一民的视线。他注意到袁凤梧换了周伊波的钉耙,挖掘的姿势仍然很怪,两腿不是前后叉开,而是并排站着,钉耙轮不起来。他生气地走到袁凤梧跟前大声骂道:“真是羞你先人,还是农村来的,你下过地没有?”郝一民注意到不少人都把目光转向他俩,就从袁凤梧手中夺过钉耙,学着他干活的样子,对大家说,“你们看,就这式子!这耙子还不如给女生用!”
“一副少爷身板,还贫下中农出身呢?”黄山芸朝着蹲在跟前的桂小芹说。
“就这劳动习惯,咋谈得上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桂小芹应道。
“怪不得贫农成份,连团都入不上。”于景也凑到她们跟前议论道。
正在用手拔秧的马夫,走到郝一民跟前:“来,给我!”他夺过钉耙,立即在众人面前抡起来。那熟练优美的姿势,简直像是在舞台上跳“南泥湾”,一副搞大生产的样子。
袁凤梧像败下阵的斗鸡一样,气哼哼地边回骂着郝一民,边回身去收拢拔出来的秧蔓。
无论是来自农村的还是家在城市的,无论是男还是女,周伊波看到大家在最初的两天里,干起活来没有一个偷奸磨滑的,都像是参加劳动竞赛,互相比着速度、比着技能。每顿饭都吃得很香,都夸农场炊事员饭菜做得好,特别是每人至少有半碗煮花生米。可是,从第三天起大家干活的速度都放慢了。经常有人站起身,用拳头敲击腰背;喝水、上厕所的人次也明显增多;接下来就都说油水太大了,花生吃多了,太腻了。再后来拉肚子的人逐日增多。
班委和团支委在一起碰了头,安排晚上开一次篝火晚会。先总结几天的劳动,搞些文艺活动,再让大家休息半天。
这天下午刚吃过晚饭,文体班长苌安全就找了几个人,把堆在灶房门外已经晒干了的花生秧蔓运到滩地的大棚下,让大家把棉衣穿好或带上,准备热闹它大半夜。
大棚中央升起了两堆篝火,苌安全安排了两个同学专门控制火势。同学们很快就到齐了,席地坐在干蔓上。张信平喊叫着“干花生不仅味道好吃而且是热性,能治腹泻。”郝一民闻声跳起,叫上唐韶和车飞轮去抱了几捆带着果实的秧蔓,准备烤花生吃。
篝火晚会由苌安全主持,他先邀请周伊波对在农场的几天劳动进行小结,又邀请苏莘莘对后段劳动进一步动员鼓劲。大约十五分钟后,文艺晚会就开始了。郝一民自告奋勇地先拉了一段板胡,一曲拉完,大家为他鼓掌,却没有人出来接着表演。苌安全不停动员,仍然没有人响应。这时郝一民就又拿起筷子、碟子耍转盘,逗得大家笑了一阵。苌安全想了想,就让马夫到饭堂去拿一个大脸盆过来,他提议“击鼓传花”。这样,就没有人再观望和等待了。盆鼓声响起,大家都处于“临战状态”,脑子里都紧张地准备着以最快的速度,把到来的花手帕传出去,害怕万一落到自己手里,出不了节目,在大家面前丢脸。
苌安全的鼓点第一次停止,手帕落在了牟成天身上,他起身大方地唱了一段眉户剧《梁秋燕》。男生都知道,他平时上厕所都要哼唱这个段子,他还对人多次说他和梁秋燕关系不一般。接着,手帕到了韦保名手里,他没能传出去。他扭扭捏捏唱了几句秦腔《三滴血》,因为戏词记不全,停了下来。第三次,当手帕落到宋婵婵手里的时候,她很大方地放开嗓门唱了一曲信天游,“南来的大雁北去的风,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
周伊波知道这是她在小学里跟着她姑父学的,很拿手。
黄山芸听罢,赞叹不绝,很羡慕她的嗓音。等宋婵婵刚唱完坐下,就对她说:“轮到我该咋办?到时你就替我唱!”
“你想得美,不成!”宋婵婵笑道。
鼓还在敲着,这次手帕落在了席永诚手里。他同样在大家的掌声中,大大方方地站直了腰身,自报清唱越剧《粱山伯与祝英台》片断,他边用吴越软语柔声哼唧着,还边用两手轻盈地比比划划,显出进入角色的样子。尽管多数人听不懂戏词,却觉得挺有情趣。特别是苏莘莘,一直带着欣赏的目光望着他。
当手帕传落在马夫手里的时候,他一副期待已久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唱了支陕北民歌,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尽管他的嗓音不太好,但那种带着高塬黄土味的高亢吼声,让周伊波特别痴迷。他看看周围,却没有几个人为马夫鼓掌,他心里为马夫抱不平,觉得都不识货,决心以后要向马夫学会这首土得掉渣的民歌。
那鼓点和手帕还是落到了黄山芸手里,她慌忙使劲往外扔。但是宋婵婵和后边几个男生都在抗议,“不行!”“不许耍赖!”
她看实在推脱不掉,只好站起来,想了想说:“我说个歇后语吧?听着,‘土地爷放屁——神气’!完了。”
“不行!”“不行!”“我们还没有同意,你怎么就开始说了?”“太简单了,咋能懵人?”
在哄笑声中,大家非让黄山芸再表演一个节目,她又想了想说:“唱个儿歌,‘小鸭子’!”她看大家没有再反对,就高兴地唱了起来,“咱合作社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上赶着它们到池塘里去……”
这是黄山芸多年以来最快活的一个晚上,她考上了大学,大家都同意她的助学金申请,今后她就不用姨更多操心了,自己和同学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开始了新生活。“我这个丑小鸭已经长大了,要是妈妈能知道该有多好!”她唱完歌,坐下来,在“当!当!当!”的敲击声和大家的欢笑中,暗自流下热泪。晚会散了的时候,她走在周伊波的身后,忽然注意到他棉袄两个肘弯处露着棉花,心想,“他是后娘,还是母亲有病?怎么不给缝补几针?”立时心生恻隐,朝着他说道,“周伊波,明上午天暖和的时候,你把棉袄拿过来,我给你裢几针,别越扯越大!我带着针线。”
虽然新班建立不久,大家也都刚刚相识,但通过几次集体活动,彼此都有了初步印象和感觉。在大家眼里,周伊波是一个积极上进,单纯直爽的“小青年”;他虽然体形不大,却敢坚持、能担当;也不计较别人对他的态度,不是小肚鸡肠。所以,班上男生呼唤他时,已经把姓省去,直呼其名;女生和他说话也比较随意,即使表示关心,也不会让人有巴结、讨好之嫌。在黄山芸眼里,除过有和大家共同的看法以外,还觉得他既不像年级上那些有权势、有架子的干部,也不是顾衣锦、席永诚那样太注意着装、太斯文雅致的人,更不像马夫、车飞轮、郝一民那样轻轻狂狂之辈。加之宋婵婵的“湿木头”比喻,她觉得周伊波更象是个懂事的小弟弟。
“好吧!谢谢!”周伊波回身客气地作答。他的应诺和感谢只是为回应黄山芸的好意,心里却并不太在意这破洞是补还是不补。他甚至早忘记了自己棉袄什么颜色、什么式样,有没有破洞,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