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31宿舍里,黄山芸一吃过晚饭,就爬到上层自己的床铺上写日记。她把胡院长、颜书记和梅教务长在迎新会上的话都追记在日记本里。她脑子里一直浮现着盛北莉的形象,回荡着盛北莉的话音。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自认为将来也可以成为一名像盛北莉那样的研究生。她把感想写下来后,才平抑了自己的激动心情,合上日记本消消停停地提着方凳走出宿舍。她刚下楼走到楼梯边拐弯处,正好碰见周伊波从宿舍里出来。俩人见面对视着笑笑,没有说什么。她觉得在周伊波的微笑中含有某种政治语言,加快了几步走到他的前边,有意和他拉开距离。在中学见识过那些学习和品德都平庸的干部被保送上高中后,她就对班干部产生了不良印象,觉得这些人大都是受老师抬举和偏爱的。在她那个高中班上,除文泞泞外,她对其他几个班干部都保持一定距离和戒备。现在在她眼里,周伊波同样是班上一个政治化的当家人,与高中班上那些干部同属一种类型。
周伊波先是朝着自己宿舍喊叫:“快走吧,别再磨蹭了!”接着又转身对着这个刚刚认识半天的女同学背影说:“黄山芸,你和桂小芹的‘家庭经济情况调查表’、‘学籍表’明天要交来。”他对这个说话有点冲的女生并没有产生任何不好的情绪。反倒是她那朴素的衣着和没有掩饰、没有雕琢的表达方式让他觉得她有点像是从铁路南区走出来的熟人。
这时,李有志老师从东边提着小方凳也走到了楼庭,听见周伊波喊叫,即问:“哪个同学是黄山芸?”
周伊波指指刚才回过头来看他的女生说:“就是她!”
黄山芸提着小方凳继续往冬青树边的路道走。李有志老师带着赞许的口气对周伊波说:“按高考总分,她是全年级第一名,第二名也在你们班,是个叫师英明的男同学。这个女同学比他还要高出不少。”
在迎新晚会的会场,新生仍然紧挨舞台。周伊波身后是高年级同学,他们出席的人数比下午参加迎新大会时明显减少。在高年级同学身后站立着几个穿白色工作服的炊事员和领着小孩的妇女。演出开始后,新生几乎个个都随着帷幕的开启关闭,报之以热烈掌声,观看节目的兴致很浓厚。而那些高年级的同学总是不停地说话,当新生一阵鼓掌过后,他听见后边有人说“咱们的节目都是些老掉牙的,不知道新生的水平咋样?”
这时,从大喇叭里又一次传出女主持人规范的报幕声:“下一个节目,男高音独唱,演唱者63级新生刘明智同学,第一支歌《黄河颂》,有请!”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舞台正前方,一个潇洒的男生快步走到麦克风前站住,他雪白的衬衣束在蓝色制服裤子里。乐队奏了一遍过门,从麦克风传出的只是一阵咳嗽声。乐队又奏了一遍过门,又传出一阵咳嗽声。台上潇洒的男生,开始不安地走动。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周伊波分辨不出是鼓励还是喝倒彩。乐队第三次奏起过门,没等过门结束,大喇叭里就突地传出一声狂吼,“啊―――黄河!”台下哗然,笑声一片。过门刚一停下,伴奏还没有开始,又是一声不协调的吼叫,“啊―――黄河!”紧接着是刘明智以浑厚的男中音嚷嚷“不行,不行!今天唱砸了!”他转身跑向后台。
台下爆发出的掌声里还夹杂着嘘声。新生二班的队列中有人大声说:“真丢脸,丢咱班的脸,也丢咱新生的脸!”
三班有人把不满情绪延伸到了刘明智的中学同学:“李紫丰,这个男高音也是你们市一中的宝贝,来找过你,是吧?”
李紫丰没有做声,三班有人不愿让这个“球”在自己的场地里转,急忙踢回二班:“看来这英语班,并非个个都是高才生!”
“他哪算是高才生,就高考时‘瞎猫逮了个死老鼠’!”李紫丰忍不住说了老同学一句。
此时,周伊波听见身后一男一女的对话:“就唱这水平?一年不如一年。咱先回去休息,过一会儿来参加舞会。”“真臭!”
他听声音有点怪异,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提着方凳出门的是中学时代的学长刘森林。
没等文艺演出结束,大食堂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因为年级辅导员只是号召同学们踊跃参加,没有说非得参加,周伊波也跟着高年级退席的人群从后门离开。马夫和郝一民没有受影响,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118宿舍回来了四个人,他们都没有停止议论晚上的节目,继续发泄着对刘明智的不满。
伴随着楼道里一阵急促的电铃声,郝一民走进宿舍。他从桌子上拿起搪瓷碗,用小铁勺敲打着说,“这是下晚自习铃。走,咱去观摩一会儿交谊舞,再混顿饭吃!”
“什么叫交谊舞?”顾衣锦问话的样子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就是男女谈恋爱或胡骚情时跳的。”车飞轮以见多识广的神情说道。
郝一民有节奏地敲打起了搪瓷碗,边在屋中央扭动旋转着肢体,边喊叫着“咚镲镲,咚镲镲,咚镲镲镲!”
周伊波看郝一民扭动旋转肢体的不正经样子,就附合着车飞轮的话,面带微笑贬损他:“电影里演旧社会的时候,都有男人搂着女人转圈,就你这样!”
郝一民并不在乎他们的话,继续老练地扭动着,嬉笑着说道:“我追我媳妇那阵儿,就先和她跳了一段交谊舞。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娃,咋还没有小县城的人开窍?连毛主席和周总理在延安时候都跳呢,这是高尚的娱乐方式,也是革命的需要。你们看过苏联电影‘风从东方来’没有?”他看周伊波点点头,就继续辩解道,“国际青年大联欢时,各国代表语言不通,咋交流?就是搂着跳。这是思想交流的肢体语言。你们问问高年级同学,看哪个不会。学校要求扫除舞盲,谁想躲都躲不掉!”
“这事还能强迫?”周伊波边说边从架子床上的行李旁拿下自己的搪瓷碗。
“政治任务,培养接班人的需要!听不听由你!”郝一民一本正经地先扭出了宿舍,大家紧随其后,拿着碗跟出门。
校园的路灯忽闪忽闪,三五成群的人在路道上来来往往。在弯月下,大操场上没有声息,成双的人影,似乎被风吹得晃动着,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墙边,浑然又变成了一株立定的树影。
忽然,从大食堂里又传出鼓点和喇叭声,声响震动了学生区的每个角落,周伊波听到了一首久违的曲调。那还是上小学时音乐老师教过的一首四三拍儿歌,他不由地和着喇叭声边走边哼唱起来:
“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樱桃呀,葡萄呀,结成串串!苹果呀,梨子呀,又香又甜!红光光,黄亮亮,又香又甜!”
周伊波哼唱的节拍,正好与郝一民敲打搪瓷碗的“咚镲镲,咚镲镲,咚镲镲镲!”节奏相合。于是,郝一民讥讽道,“一听到奏乐,你就憋不住了,还说不会!咱这人就不会装,过一会儿,我也进去跳两圈!”
郝一民让周伊波给他拿着搪瓷碗,他从食堂大门进去,很快消失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灯光中。周伊波和顾衣锦趴在玻璃窗台上,观赏着几十对舞伴搅起的大漩涡。每个窗台和大门边都挤满了新生,他们有节奏地敲打着饭盒、饭碗,等待着舞会结束。
随着一声重镲,乐曲嘎然停止。外边的学生不约而同地长长“啊”了一声,也有人喊叫“该吃夜宵了!”可是,忽然广播里又有人喊叫“今晚来参加舞会的,还有团委书记尹文化老师,副书记薄秀水老师,让我们再高歌一曲,和两位老师同舞,共度良宵!”声落乐起,饭堂里层层人圈再次旋转,又一次搅起大漩涡。
周伊波听出来乐队演奏的这支曲子曾跟着董国峻学过,他随着曲调和着节拍轻轻诵唱着歌词: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宽阔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亲爱的,朋友们,来自各方。千万个,年轻人,欢聚一堂。让我们,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舞会结束后,新生们吃完夜宵陆续回到5号楼,门庭中央的挂钟已经指向1点。马夫和郝一民一样早已跳得浑身湿透,俩人到盥洗室把身子擦洗完回到宿舍,其他人早已躺到床上,马夫在门边把灯拉灭。周伊波躺在床铺上难以入眠,他觉得,到学校的四天时间,像四个月一样漫长。他的思绪由学校回到家里,不知道这几天伊燕和伊鹃在家里怎么样,父母何时才能回转,奶奶的病情如何。周伊波知道,大学规定学生不到周末不准回家,如遇特殊情况,请假者要让班长在请假条上先签,再到年级辅导员处审批。他在中学阶段几乎没有迟到过,而请假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错误,何况现在他是一班之长。
按入学教育的日程安排,星期五的上午、下午都是小班讨论时间,主要讨论书记、院长报告。讨论会刚要开始,年级就又通知班长和支书先去开会。苏莘莘和周伊波商量,班里的讨论分成两组进行,由两个组的组长主持。
学生分会办公室四个对起来的长方会议桌周围,已经坐满了与会的二十多人。三班的班长傅安深和团支部书记林樱桃坐在周伊波旁边,互相通报了姓名。林樱桃说,她住在231混合宿舍,这个宿舍里还有一班的黄山芸、武思逸。这俩同学向她提到过本班团支书和班长的名字,所以,她见到一班的干部并不觉得陌生。
田雨书记按照学校教学计划和新生入学教育的安排,布置了接下来一周的工作:一、结合学习目的教育继续深入讨论院领导的讲话,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二、深入开展阶级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增强学习动力;三、学习雷锋精神,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把评定助学金的工作进行好。三项工作分阶段进行,每项两天。特别是评定助学金,要先根据高年级经验,研讨具体实施办法。三项工作完成后,有两周的劳动课。一周的工作布置完,田雨书记最后又说了一段话,她说,“归根结底,我们这次入学教育只是大学阶段政治思想教育的开始,以后一直要围绕着‘培养政治坚定,医术精良人才’的主题进行,毛主席多次批评过教育部门、卫生部门,最大的缺点是政治少了,马列主义少了,社会主义少了。要求我们多从社会实践中、劳动锻炼中学习马列主义;在阶级斗争中、在与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交锋中,培养自己的政治坚定性。你们来到学校首先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革命者,然后才是去当医生。”
干部会后,周伊波通过李有志老师在理学楼里借了一间小教室,把它作为一班入学教育的固定教室。会议开始前,黄山芸和桂小芹把填好装在信封里的“表”交到班长手里。信封没有封口,周伊波抽出一半扫了一眼,装进书包,没有再说什么。苏莘莘向全班同学传达了田雨书记的讲话精神和入学教育的时间安排。然后说道,“咱们就先从第一项工作开始进行。党和毛主席给了我们读大学的机会,要把我们培养成为高级医务工作者。‘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们一定要把把思想觉悟提高,树立正确的政治观点,首先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政治坚定的革命者,同时学好医术,为人民服务。”苏莘莘说完这段话,看看周伊波,嘿嘿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咱们先从干部开始,从自己报考医学院的动机和动因谈起,结合领导讲话精神,寻找思想差距,端正学医目的。现在,就让班长先带个头,然后其他干部和共青团员往下接,每个人都要谈。老师说过,这是政治教学的一部分,要做记录,计入考核。”苏莘莘指指身边的孙雅,她已经把钢笔和纪录本拿出来在桌子上摆好。
周伊波略微沉思了一会儿,清清嗓子,按团支书的提议带头发言,“我很幸运地成为我们家里的第一代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大学生。我小时候,母亲两次因病住进了咱们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医护人员挽救了她的生命,解除了她的病痛。”周伊波除知道母亲因急性胆囊炎和伊燕出生难产经医院救治转危为安外,还知道医院的大夫主动为母亲切除了如石头一样垫在脚板上的小足趾,那是在旧社会从小缠脚造成的。“从那以后,我的父母就经常把那些医生护士挂在嘴上。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也是个中医,去世前还留遗言让我长大学医。他们都说当医生既利民也利己。我从小只想着早点长大多挣钱,让父母能过好日子。在高三分班时,起初,还有点想到文科班,将来从政当国家干部。但是,当我最终选择报考医学院校后,想法就改变了,既不想将来去搞什么研究,更不想当官或当革命者,就只想当一个好医生。入学后,听了几个领导的报告,特别是田雨老师的讲话,对我教育很大。现在我明白了,医生首先是革命者,首先是穿白大衣的战士。医生也有一个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有一个将来给谁看病和不给谁看病的问题。说完了!”
“对班长的某些看法,我不同意!我父亲是个医生,现在还在医院工作,哪有一个给谁看病和不给谁看病的问题?来的都是病人,对所有病人都要实行人道主义。你还能说给谁看不给谁看?再说,看病的时候,怎么区分出坏人、好人?”说话的是齐子长,他看起来面黄肌瘦,头发像一堆乱草,嘴巴很大,而嘴唇却很薄,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虽然持不同意见,倒是没让人觉得有很大的力度。
“我叫张信平,我爸也是个中医,我同意周伊波的意见,解放前我爸是个糊涂人,只管挣钱,谁有病都给看。解放后接受改造,提高了阶级觉悟,对有些人就是不给看,给多少钱都不给他看。而对另一些人,没有钱也给看。”这个赞同周伊波观点的是一个很敦实、留着平头的男同学,他的一对门牙外呲,前额已经有几条皱纹,像是一个有生活阅历的中年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