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米迟老师调到教导处任副主任以后，毕业班按学生报考自愿重新分成三类复习班的时间被推迟了，比外校和该校上届的毕业班都迟。米迟说，这样有利于全体学生全面发展，保证学生高中毕业的质量。尽管备考的学生都对他很有意见，可有了问题还是照样去请教他，在教研组找不到，就到教导处找。周伊波在请教解答问题的时候，很注意观察和学习米老师的思维方法和处事风格。虽然和米老师接触少了，但他能觉出来，老师对自己的良好印象并没有改变。
开学六周后，学校终于把两个毕业班重新分成三个班。即使有些同学根本没有报考大学的愿望，也都被编排到各类班上。他们也得在校规校纪的强制下按作息时间出入教室。不然，连毕业证也休想领到。史纪钦、董国峻、潘文颖、李弯弯等近五十人到了理工班（一类班）；周伊波、宋婵婵、孙雅、吉丹等四十来个人分到医农班（二类班）；温经纬、孟英华等二十个左右的同学被分到文史班（三类班）。
分班后，各新班的同学经过了几天的动荡，又都开始固守在自己的教室里，忍耐着最后的焦躁。而团支部仍然保持原先的人员组成，团干部偶尔还到外班去处理支部工作。在毛主席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后，学校和各班的板报、墙报都换了新标语、新诗文。医农班还在班上举行了“做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的主题班会。
五一节刚过，教导处就发下来了毕业生情况登记表和高考志愿表。周伊波填写了北京和古城两个层级的西医院校，最后填写了省中医学院保底。
学校还鼓励品学兼优的学生首先报考可以被提前录取的军事院校，比如解放军通讯工程学院、炮兵学院、军医大学、解放军外国语学院等。根据下达的指标，在考生报名的基础上，教导处、团委和班主任共同商议推荐人选。两个班报名的同学有一大批，周伊波也报了。他的学习成绩已经能排到新班前五名了，自我感觉良好，自认为当年考上大学没有问题，但他最想上的还是军医大学。他心想，如果能被军医大学录取，一入学，自己所有的生活费——吃的、穿的、用的，部队全包了，还有零花钱。家里不但有了一个医学生，而且也有了一个军人；不但自己穿上一身军装很神气，而且家门上还可以挂上一个“光荣军属”的牌子，到了过年跟前，街道办事处和居委会的人，会敲锣打鼓到家里慰问。他带着憧憬，洋溢着激情，暗自给自己罗列了几个优越条件：家庭出身贫农，个人是团员、班长，身体健康。
周伊波在学校报过名后，去解放门饭店把填表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他知道，只要自己决心要做的事，父亲说可以、母亲从来不会说不好。不出所料，他得到父亲的赞赏和充分肯定，母亲则以微笑作答。
周伊波很幸运，学校决定推荐他报考军医大学。兼任二类班班主任的团委书记白丽红，让他把几张表格填好直接交教导处。教导处代表学校在表格上填写了推荐意见，包括平时的学习成绩、思想政治表现、家庭成份、社会关系等，最后把表格转报到军医大学招生办公室。
大约过了半个月，教导处就通知周伊波到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参加体检。教导处米迟老师告诉他，如果招生单位对他的政审、体检通过，高考成绩也基本达到录取分数线，他就会先期被录取。
在军医大学附属医院体检时，各科医生都没有说他身体任何器官有任何问题，体检过后，他兴奋不已。回到班上，同学们都带着羡慕的眼神纷纷前来向他祝贺，如同他的一条腿已经跨进了军医大学的大门。他也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预备军人，只等待穿军装和佩带领章帽徽了，在没有人的时候，就把右手靠在耳边，学着行军礼。可是，刚过了四五天，学校就又给孙雅发了一份通知，让她也去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查体。这次，还未等孙雅去查体，同学们就带着同样的心情和羡慕的眼神，纷纷去向她祝贺。不仅如此，而且周伊波还注意到，一些同学偷偷在做鬼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周伊波没有细想，也没有去打听。
一天中午，吃过饭的同学陆续走回教室，二类班教室里已经有六七个人。周伊波刚进门坐下，吉丹即从门口走到他跟前带着醋意挑衅地说道：
“大家在谈论，军队干部的老婆都是组织上配备的！”
周伊波听了很吃惊：“你说啥？”
“不是我说是有人说，部队上当官的老婆，都是配备的！”吉丹认准周伊波是支部大会上少数批判他的团员之一，他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有意找周伊波的茬子。他不认为在支部大会上周伊波和史纪钦的发言有区别。
周伊波先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他不仅是对着自己找茬，还是在诬蔑解放军的干部，随即以一种不满和厌恶的腔调骂了吉丹一句：“吉丹，啥意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吉丹已经习惯了别人和他说话时的不雅，嬉皮笑脸地回道：“你******还骂人？人家还说啦，你要是去当医官，照样得给你配个老婆。为啥让孙雅也去体检？就是为你！”
这时教室里又进来了几个人，和原先坐在那里的人一起大笑起来，有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尖利的哈哈声突然间停下来，像断了气似的，又突然间暴起。
伊波眉宇间的皮肤缩成了疙瘩，眼睛凝聚了一道凶光。他觉得自己在学校里从未受到过这么大的侮辱，顿时无名火起，向前推了一把桌子，站起身对吉丹说：“吉丹，你再说一遍！”
吉丹觉得大家在鼓励他，有恃无恐地嬉笑着重复道：“对你太照顾了，还给你配了个媳妇！”
这时，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了吉丹毛茸茸的大脸上。谁也没有料到，周伊波这个斯文瘦弱的班干部，平时对人友善的好学生，竟然为了这点颜面，敢对一个高过他一头又身体强悍的家伙挥动了手臂。
“你******敢动手打人！”吉丹摸了一下脸，忽地伸出双臂回应，又用粗壮的身体把周伊波压倒在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像驴一样在地上打滚，教室里的桌凳倒了几排。教室里笑声停止下来，代之而起的是桌椅的撞击声和惊叫声。也有人向前拉架：“快起来，别打了，老师知道了要处分你俩！”
“班长打人了！周伊波先动手的！”那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女生尖叫着。
这时史纪钦在楼道里听见叫喊声，急忙进来查看，见两个土人在地上撕扯着。他边厉声喝止，边弯腰去拉架。他惊讶地发现，从地上爬起来的一个是吉丹，另一个真的是周伊波。
吉丹外边的白衬衣沾上了大片污水和灰土，而周伊波从头到脚整个像是刚刚从土灰里钻出来，一只眼镜片也碎裂了，前额和面颊上有伤痕，而鼻孔边的鲜血还没有凝固。
“怎么能打架呢？毕业班学生了，太不像话！”史纪钦看着从地上爬起来还不服气的周伊波，先是严厉地批评了一句，接着看见他的鼻孔还在滴血，忙放缓了语气，“周伊波，走，赶快到校医室去看看！”
“是他先打我的！他活该？我的手也让他抠烂了！”吉丹见周伊波脸上的伤痕和鼻血，有点心虚，忙抢先向团支部书记告状，为自己辩解。
史纪钦拉着周伊波出门，边走边数落着：“你是班长，怎么能和一个群众打架？特别是吉丹这种人，你也不是不了解，怎么把自己降低到了和他打架的水平？要是学校给你个处分，装到你的档案袋里，可就一直跟着你走到底了！”
周伊波没有再做声，按着一侧鼻翼，和史纪钦一路走到校医室。
李彩凤正要询问受伤原因，浑身脏兮兮的吉丹和他的好伙计卜大聪也跟了进来。卜大聪嘻笑着对李校医说：
“老师，他俩是为我们班一个女生孙雅打起来的，都想让孙雅将来给自己当老婆。”
“什么老婆不老婆！你们才多大年纪，就开始想这些事，还打架，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李彩凤闻声，边板着脸对着周伊波严厉地批评，边卷了个小棉花卷，往他的鼻孔里塞。接着，她又用酒精棉球在伊波脸上涂擦。
周伊波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灼疼，但在他心里，这还没有史纪钦和李彩凤的话让他痛苦。
吉丹和卜大聪挤站在校医室门口观望着，等待着，小声嘁嚓着。
这时，李彩凤叹了一声转变了口气，表达出一种理解：“俩发情期的公牛，见了母牛还要争斗呢，何况作为高级动物的人呢？不过，年轻的时候还得克制点！”
她的话逗得吉丹和卜大聪大笑起来。而周伊波觉得她很无聊、很粗俗，要是那个****闫医生还在，绝对不让这个李医生给自己看病。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很无奈地让李彩凤在他带伤的脸上抹了酒精后又涂红药水。刚涂抹完，他啥话都没说，拔腿走开了。
周伊波和吉丹打架的事已经传遍了三个毕业班，在几天时间里，他脸上的红药水和伤痕就像古代罪犯脸上的刺花一样，成了一个特殊的标记。
团总支书记白丽红对史纪钦说：“让周伊波先在支部会上检讨，三天内把检讨书交到团总支。”
三天后，在教导处和团总支联席会议上，研究对这起打架事件的处理。
白丽红严肃地说：“周伊波自己承认，班上目击者也证明，是他先动手打吉丹的。打人是‘侵犯人权’的行为，是犯法的。作为一个团员干部，教导处刚推荐他上军事院校，他就张狂起来，以后还得了！如果对他不严格要求，不进行严厉批评，既害了他自己，也影响了班风校风。”她把与教导处几个人在工作上的分歧，借着这件打架事件抖落出来，继续借题发挥道，“本来吗，一开始就应该先推荐孙雅，孙雅这个学生我了解，政治思想表现经过多年考验，比周伊波各方面条件好得多，就是不会考试。现在看来，我们团总支要求增补推荐孙雅是对的。如果周伊波被刷了下来，孙雅就能顶上去，分给我校的名额不至于落空。出现这样的打架事件很痛心，毕业班学生打架在我校没有先例！我觉得如果给周伊波一个团纪处分或行政处分，似乎重了点；但是，如果只是当众批评，对于不良行为也太过于放纵了。没有好的校风，怎么能保证我们的升学率？我看，先得开个专题班会或支部扩大会，让他当众检讨，在他的毕业鉴定上也得有所表达。”
“我对孙雅了解不多，但周伊波这个学生我很了解，他的政治思想表现，同样是经过多年考验的。这次打架的事，很偶然，也是事出有因，我们不能因为是周伊波先动了手，就说责任全归他，把他以往好的表现也否定了。那个吉丹，在座的老师包括白书记，你大概也了解，他不是也在孙雅跟前耍过流氓吗？还在支部大会上检讨过！”理工班的班主任邹老师为周伊波抱不平。
“据我了解，首先是吉丹说了一些编造和诬蔑军人的话，后来又把周伊波和孙雅的名字拉在一起乱开玩笑。周伊波觉得是受了侮辱，这样才引起了俩人的冲突。确实是周伊波先动手，但他从来没有和其他同学发生过这样的事，班上大多数人都拥护他。他动手打人的诱因，我们是应该考虑的。正如邹老师所说，吉丹平时不是省油的灯，这次仍然是他占了上风。幸好周伊波受伤不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不然，我们还要更多地追究吉丹的责任。现在他们都认错了，我们也严厉批评了，就可以了。我同意邹老师的意见，也采纳白书记的部分意见。严格要求，批评教育，但不给处分，也不记入档案，你们说呢？”米迟主任看看白丽红，又看看与会的几位老师。除白丽红外，大家都表示同意米迟主任的意见。
学校推荐周伊波和孙雅上军医大学的事，如漂在水面上的肥皂泡，漂了一阵就破灭了。据说，周伊波是由于“平板足”，孙雅由于“鸡胸驼背”。实际上，即使所有条件都达到了，也才是进入军校学员候选人的行列。周伊波站在操场上，一阵旋风裹着尘沙从他身边掠过，他为自己的感情冲动而忏悔，也为失去到军校的机会感到懊恼，他产生了一个感悟：没有到手的好事，不要当真，不要高兴得太早。
葛茹芝的丈夫因反革命罪被捕入狱的事在职工医院里不胫而走，而且传说的案情比葛茹芝本人知道的还复杂。医院的职工为了避嫌和保持个人清白，尽量在公开场合不与她这个反革命家属接触。与葛茹芝同在一个诊疗组的一个年轻医生，前几年刚分来时，私下里老喊葛茹芝“葛姨”，请“葛姨”在业务上、政治上“不吝指正”。葛茹芝也总纠正她，“还是叫葛大夫好”，手把手地教她业务，介绍她入了团。但是，自从葛茹芝家庭政治面貌发生变化后，怕别人误认为她是葛大夫的“追随者”，迅即要求到别的诊断室上班。还有几个患儿的父母，平时老对人说“是葛大夫把我的孩子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感谢她的大恩大德！”而后来，当他们再带着孩子到医院看病打针时，都尽可能地不找这个“政治上变了色”的小儿科大夫。即使到了非找不可的时候，也绝不说病情之外的话。
闫泰岭的工资停发了，葛茹芝一个人七十多元的工资，开始支撑七个人的家庭。
文泞泞在家里听说了黄山芸家里又出现“重大的政治灾难”，非常不安。她能想到，这对黄山芸应该是雪上加霜。可是，让文泞泞意想不到的是，当她见到黄山芸时，山芸依然如同随风飘动着的杨柳，不像是秋风扫下的落叶。实际上黄山芸是在尽量压抑着自己，既不想让人看笑话，也不想让人同情，更不想增加茹芝姨的精神负担。
“山芸，你姨夫又出事了？”文泞泞关切地问。
“是啊！听说判了八年。”黄山芸平和地答道。
“究竟是咋回事？”文泞泞仍然表现出关切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