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婵婵缓缓地站起身，静静地走到房门边，看了看刚刚长出点嫩叶的石榴树，悄然地踩着小径上的砖石，离开了小院。她神情有些恍惚，早春傍晚的风从脖领上直达肌肤。她打了个寒噤后，不由自主地慢慢挪着脚步，朝着上城墙的土坡走去。她上到城墙上，趴在破损的城垛上向下望，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曾经学习生活过六年的小学，又看见了校门楼顶上飘着的五星红旗；还有校门后一小方块操场，操场后姑姑和老师的办公室；两排教室，一排紧临城河，另一排挨着城墙；学校后门外，一条小路通向护城林深处，直到大北门。路两边有杨树、槐树、榆树、柳树、枸桃树、椿树、松柏树和许多带刺的灌木丛。她想起来，每年暑假她和同学都在林子里玩，最喜欢那高大的白杨树，它的树稍一直与城垛比高低。她也喜欢枸桃树开着的红花和手掌般豁豁牙牙的叶子，那浓密的树冠贴靠着、随风轻轻抚摩着城墙；还有那长满了打碗花、蒲公英、蒿草、蒺藜的高高低低坟茔，不知道那坟里躺的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躺在那里，它们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猛然间，一只鹰从她身下城墙壁的巢穴中飞出来，腾上天空，惊扰了她的心事，只见那鹰在空中盘旋一阵后俯冲而下，把城河边的什么东西在倏忽间叼走。婵婵的视线越过城河，看见了远处父亲和继母住的院落，继母用手指使劲地点在她额头上的情景又浮现出来。紧邻自家院落是周婶的屋，大槐树下那个茅草棚像是在画里。此时，周婶夸奖她的声音既亲切又遥远。火车的一声长嘶让她惊了一下，在她视野里，一列货车冒着黑烟向西奔驰。她想起了和董国峻一起唱过的歌词和旋律，“乌稍岭上在修铁道，这个火车装载着材料”。它一定是急着要走很远很远的路，沿着自己特有轨道，孤独前行，去寻找自己成功的目标。老鹰、火车和房舍都已经看不见了，而暮鸦还在唧唧喳喳叫着从她身边掠过，转瞬间滑落隐入萧瑟的寒林。她觉得自己虽然不幸却不卑微，岂能与鸦雀为伍？如果不能与相爱的人相伴而行，就各走各道吧。生命的车轮还要向前恒转，无论未来是什么样子，都要过去看看。她沐浴着冷清的月光，又木然地从城墙坡上走下来。
一天，史纪钦在教室里打着哈欠从后排座位上起身，走到周伊波身边坐下，悄声说：“外边树已经发芽了，我在后操场边看见荠菜长出了。咱们约上几个人，星期天到郊外去春游、挖野菜，怎么样？”
“挖那玩艺儿干啥？”
“吃呀，做闷饭！就是跟蒸槐花、榆钱一样，把面粉和上放笼里蒸。”
“你就说蒸野菜拉倒了，还闷饭！”周伊波和史纪钦说话的时候好像是在谈政治，脸上的表情严肃。自从董国峻告诉他关于史纪钦和孟英华的事后，原先史纪钦在他心里的那种政治地位、思想境界和不容置辩的话语权威，已经动摇，甚至完全改变。他随后又淡淡地问史纪钦：“远吗？我最近挺忙！”
“不远，我哥他们厂东边的塬跟前有一大块荒地，去年春天我去过，那里野菜挺多。该放松一下了，去看看大好春光！”
“你能认识哪种草可以当野菜？”
“当然了，有我刚才说的荠菜，还有白蒿，野苜蓿等等，多着哪！”
“你可别逞能，去挖一堆毒草回来，把咱都撂倒了，都别复课考试了！”
“看，看你说的，到底你这城里长大的娃娃，自己没有见过地里的东西，还不相信别人！”
“好吧，咋能不相信你？你那么有知识，有经验，‘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你约人吧，我跟着去，挖回来没有地方蒸，就用我家的锅灶！”周伊波接受邀请去郊游，可话语里带着对这位老兄的不敬。
星期天一大早，史纪钦带着周伊波、温经纬、孟英华、潘文颖几个人，拿着小铲子和布口袋来到了红森寨跟前。太阳刚刚从塬顶露头，从塬上的一条沟里流出一股清水，往下汇入荒地边的人工渠，水渠岸上有长长一排柳树相伴，弯垂着的枝条上挂满了嫩芽。麦地和土坡相接处，长着一排白杨树，树冠青翠的枝条聚成梭镖状，直刺云天。
史纪钦蹲在地头教着孟英华和潘文颖辨认野菜。周伊波和温经纬站在坡边朝四周观望一阵后，俩人就下到人工渠边。周伊波俯身盯着清澈的渠水，上面漂浮着水草，水底下散乱地沉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但没有小鱼和蝌蚪。他伸手摸摸，水冰凉透骨。他又慢慢直起腰，离开水渠，到荒地上慢慢趟着。脚底下的杂草里有几簇蒲公英，在它平铺的绿叶中间，纤细的短干上，支撑着毛茸茸小白球。在绿叶间还有小黄花被小黄蜂亲昵地围着、叮着。周伊波想，这些小东西也要在这方土地上过完自己的一生，尽管一生一世都没有人在意它们，却常有小黄蜂宠着。蒲公英虽然稚嫩、娇小，却还是战胜了雨雪冰霜，迎来了春天的艳阳和柔风。它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却能在和风里随意伸开手脚、纵情尽兴，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自己在学校里，被四堵墙圈着，到处灰尘弥漫，闻不到泥土的清香，就连教室的阳光都是经过玻璃窗过滤的。小溪流、蒲公英、小黄蜂、柳条、春风，真是好啊！他从学校来到郊外，压抑着的精神和紧张的情绪一下放松了。他觉得，他们这些备考的人，就像是城中愁风雨的桃李，真不如那溪头的草木。他带着雅兴对温经纬说：
“咱们要是能在这儿当个放羊娃，该有多好！你今天要是带着画板来写生，一定能有好作品。”
温经纬怀有同感，遗憾地说：“真是‘平岗细草、柔桑破芽、春在溪头’，我今天只能把这儿的风景记在脑子里，回去补着画了，”
周伊波很赞赏温经纬脱口而出的古诗句，可还是故意挑剔：“你说‘柔桑’，你看见桑树了？说‘柔柳’还过得去！”
“咱学校有两棵桑树，我以前养蚕采过桑叶，树皮发白，花花叶，但我认不太准，不敢肯定这麦地边的那几棵是不是？唉，你不能把文学语言当成科学语言！那你描绘一下踏青观感，让我听听！”温经纬解释了几句，又反唇激将周伊波。
这时周伊波看见一个老年农民正赶着一群羊和几头黄牛经过荒地往塬上走，随口说道：
“羊，大羊、小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跑得快，小羊跳得高！”
温经纬嘲笑道：“背课文，还是咱们小学一年级的，这谁不会？你背课文，还不如让我给你背个歌词呢！”
“好哇，让我听听，说不定我受了启发，也还能编一首出来呢！”
温经纬看看光艳照人的太阳，朗诵了一首歌词：“太阳出来暖又暖，毛主席的光辉照草原，赶上牛羊去吃草，遍地的青草肥又鲜。啊哈呵咿，牛儿吃饱了，啊哈呵咿，羊儿跳得欢！羊毛剪来做毡毯，牛儿长大好耕田！”
“好哇！这歌词意境好，到底是将来想当作家的人，满脑子都装着优美的诗词、歌词。”伊波赞扬着经纬，他知道很快就要分班了，经纬要到“文科（复习）班”，而自己已经决定，按父母的意见到“医农科（复习）班”。
他俩走回史纪钦跟前，先看看他们剜出来的白蒿是啥样子。伊波以前吃过荠菜，是母亲从城河岸边剜的，但没有见过白蒿。他抓在手里仔细观看了灰白带青、凹凹突突的花叶子，再朝荒地里看看，一下就认准了。他拿起小铲，不到五分钟，就剜了一大把攥在手里，起身往孟英华的袋子里放。
孟英华见周伊波近前，即问道：“你怎么没有叫董国峻一起来？”
“叫人的事是由史纪钦安排。”周伊波平淡地回答。
史纪钦闻声忙对周伊波说：“听说他将来想考北航，眼头高心劲大，我不敢打扰他。”停顿了一下，他转脸又问孟英华，“你家离他和宋婵婵都不远，平时常在一起，怎么就没有想起叫他一声？”他平时很注意孟英华和董国峻的接触。
“我只是上学时偶然在路上碰到他们，董国峻周末经常和宋婵婵一起，现在俩人肯定在一起复课，准备一起考北航！”孟英华朝着史纪钦大声说。
“他们俩最近好像别别扭扭，很少一起复课了！”潘文颖本想说近来董国峻在学校里回避宋婵婵，老和自己在一起做题，但又怕别人误解，就只说了半句话。
“宋婵婵的家庭成份和她姑姑的问题，恐怕不适合考理工科，特别是那些好大学的保密专业，她和董国峻复习不到一块。还有，女生的学习成绩，特别是数理化成绩，一到高中就往下掉，不适合报考理工科专业！”史纪钦认为自己约来的这几个人都是支部的骨干，在这几个可靠的同志面前，不怕背后议论的话被传出去。
“家庭成份和姑姑的事儿，还能影响她？她家可是革命烈属！”周伊波觉得史纪钦的话没有道理，他只知道家庭成份影响入团，不知道也影响升学，再说他从来不认为宋婵婵家庭情况比自己家差，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政治上。
“革命烈属可不是家庭成份，成份是根据解放前家里的经济基础定下来的，经济基础决定家庭所有成员的政治思想倾向。‘革命烈士’只表明烈士个人的政治立场和思想行为。所以，家庭成份和个人的现实政治表现，对报考大学的政审是最重要的。”史纪钦从理论上肯定自己的观点，周伊波再没有话说。
这时孟英华接过话茬，顶了史纪钦一句：“你不能对女生一概而论，笼统说女生成绩‘一到高中就往下掉’，人家潘文颖可不愿意听。”
潘文颖默认孟英华的话，却又机智地把话题继续引回宋婵婵，希望大家关注她的变化：
“其实，婵婵也不是学不动，可能她这段时间有思想情绪问题！”
“啥思想情绪问题？”史纪钦看看周伊波，他觉得潘文颖的话很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