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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广喻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刃;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余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者锐者焉,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无会爨子,欧冶不能无砧手,工输不能无钻厮。苟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与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顾,则始觉其大矣。虽然,云木碍眼,所见犹拘也,登泰山之巅,则视天莫知其际矣。虽然,不如身游八极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仓一粒,然后可以语通达之识。

着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着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着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着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夫墉未有上丰下狭而不倾,木末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折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无烟,水之顺流者无声,人之情平者无语。

风之初发于谷也,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其势然也。使风出谷也,仅能振叶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师号令之首也,纪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岁之冻,惧一针之痛而甘必死之疡者。一劳永逸,可与有识者道。

齿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补之,则觉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婴珠□玉,服锦曳罗,而饿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贵用物,而诛尚无用者。

元气已虚,而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一旦外邪袭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积也。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国家者,可惕然惧矣。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于千万,举世之大迷也;直指原头,智者之独见也。故病治一,而千万皆除;政理一,而千万皆举矣。

水鉴、灯烛、日、月、眼,世间惟此五照,宜谓五明。

毫厘之轻,斤钧之所藉以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赖以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为长者也。

人中黄之秽,天灵盖之凶,人人畏恶之矣。卧病于床,命在须臾,片脑苏合,玉屑金泊,固有视为无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时有所需也。胶柱用人于缓急之际,良可悲矣!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诮也。

夭乔之物利于水泽,土燥烈,天賛干,固枯稿矣。然沃以卤水则黄,沃以油浆则病,沃以沸汤则死,惟井水则生,又不如河水之王。虽然,倘浸渍汪洋,泥淖经月,惟水物则生,其他未有不死者。用恩顾不难哉!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囿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冰凌烧不熟,石砂蒸不粘。

火性空,故以兰麝投之则香,以毛骨投之则臭;水性空,故烹茶则清苦,煮肉则腥膻,无我故也。无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种气味杂于其间,则物矣。物与物交,两无宾主,同归于杂。如煮肉于茶,投毛骨于兰麝,是谓浑淆驳杂。物且不物,况语道乎?

大车满载,蚊蚋千万集焉,其去其来,无加于重轻也。

苍松古柏与夭桃□李争妍,重较鸾镳与冲车猎马争步,岂直不能?亦可丑矣。

射之不中也,弓无罪,矢无罪,鹄无罪;书之弗工也,笔无罪,墨无罪,纸无罪。

锁钥各有合,合则开,不合则不开。亦有合而不开者,必有所以合而不开之故也。亦有终日开,偶然抵死不开,必有所以偶然不开之故也。万事必有故,应万事必求其故。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狼。其所托者然也。人有馈一木者,家僮曰:“留以为梁。”余曰:“木小不堪也。”僮曰:

“留以为栋。”余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余曰:“小子听之,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当也,岂惟木哉?”他日为余生炭满炉烘人。余曰:“太多矣。”乃尽湿之,留星星三二点,欲明欲灭。余曰:“太少矣。”僮怨曰:“火一也,既嫌其多,又嫌其少。”余曰:“小子听之,情各有所适也,事各有所量也,岂惟火哉?”

海投以污秽,投以瓦砾,无所不容;取其宝藏,取其生育,无所不与。广博之量足以纳,触忤而不惊;富有之积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万物之海也。

镜空而无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有面上便有一点,差不在人面也。心体不虚,而应物亦然,故禅家尝教人空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体也。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爱衣履耳。七尺之躯顾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拚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恶言如鸱枭之嗷,闲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貌之吼,仁言如鸾凤之鸣。以此思之,言可慎欤?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恶;耳左听丝,右听竹;目左视东,右视西,是不可能也。二体且难分,况一念而可杂乎?

掷发于地,虽乌获不能使有声;投核于石,虽童子不能使无声。人岂能使我轻重哉?自轻重耳。

泽潞之役,余与僚友并肩舆。日莫矣,僚友问舆夫:“去路几何?”曰:“五十里。”僚友怃然。少间又问:“尚有几何?”曰:“四十五里。”如此者数问,而声愈厉,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骂。余少憩车中,既下车。戏之曰:“君费力如许,到来与我一般。”僚友笑曰:“余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讨得便宜多也。”问卜筮者亦然。天下岂有儿不下迫而强自摧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见也。

进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怃然曰:“王道荆榛而后蹊径多。彼所为诚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为何可弗禁?所赖者缘是以自戒,而不敢为恶也,故岁饥不禁草木之实,待年丰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日食脍炙者,日见其美,若不可一日无。素食三月,闻肉味只觉其腥矣。今与脍炙人言腥,岂不讶哉?

钩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医手。

家家有路到长安,莫辨东西与南北。

一薪无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无渠,而万泉之会溢海。

钟一鸣,而万户千门有耳者莫不入其声,而声非不足。使钟鸣于百里无人之野,无一人闻之,而声非有余。钟非人人分送其声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于钟之声以盈吾耳,此一贯之说也。

未有有其心而无其政,如渍种之必苗?兰之必香;未有无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无语,画鸟之不飞。

某尝与友人论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权量。”某曰:“虽妇人孺子未尝不权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鼻可鼾惊邻而睡者不闻,垢污满背而负者不见。

爱虺蝮而抚摩之,鲜不受其毒矣;恶虎豹而搏之,鲜不受其噬矣。处小人在不远不近之间。

玄奇之疾,医以平易。英发之疾,医以深沉。阔大之疾,医以充实。不远之复,不若未行之审也。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贫也。日□月削,损于平日而贫于一旦,不咎其积,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损,矜细行,防微敝。

上等手段用贼,其次拿贼,其次躲着贼走。

曳新屦者,行必择地。苟择地而行,则屦可以常新矣。

被桐以丝,其声两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独立。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无涵养之功,一开口动身便露出本象,说不得你有灼见真知;无保养之实,遇外感内伤依旧是病人,说不得你有真传口授。

磨墨得省身克己之法,膏笔得用人处事之法,写字得经世宰物之法。

不知天地观四时,不知四时观万物。四时分成是四截,总是一气呼吸,譬如釜水寒温热凉,随火之有无而变,不可谓之四水。万物分来是万种,总来一气薰陶,譬如一树花,大小后先,随气之完欠而成,不可谓之珠花。

阳主动,动生燥,有得于阳,则袒裼可以卧冰雪;阴主静,静生寒,有得于静,则盛暑可以衣裘裼。君子有得于道焉,往如不裕如哉?外若可挠,必内无所得者也。

或问:“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何如?”曰:“体味之不免有病。士贤圣皆志于天,而分量有大小,造诣有浅深者也。譬之适长安者,皆志于长安,其行有疾迟,有止不止耳。若曰跬步者希百里,百里者希千里,则非也。故造道之等,必由贤而后能圣,志之所希,则合下便欲与圣人一般。”

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事化信,信则不劳而教成;意化神,神则不知而俗变。螟蛉语生,言化也。鸟孚生,气化也。鳖思生,神化也。

天道渐则生,躐则杀。阴阳之气皆以渐,故万物长养而百化昌遂。冬燠则生气散,夏寒则生气收,皆躐也,故圣人举事,不骇人听闻。

只一条线,把紧要机括提掇得醒,满眼景物都生色,到处鬼神都响应。

一法立而一弊生,诚是,然因弊生而不立法,未见其为是也。夫立法以禁弊,犹为防以止水也,堤薄土疏而乘隙决溃诚有之矣,未有因决而废防者。无弊之法,虽尧、舜不能。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故圣人不苟立法,不立一事之法,不为一切之法,不惩小弊而废良法,不为一时之弊而废可久之法。

庙堂之上最要荡荡平平,宁留有余不尽之意,无为一著快心之事。或者不然予言,予曰:“君见悬坠乎?悬坠者,以一线系重物下重,往来不定者也。当两壁之间,人以一手撼之,撞于东壁重则反于西壁亦重,无撞而不反之理,无撞重而反轻之理,待其定也,中悬而止。君快于东壁之一撞,而不虑西壁之一反乎?国家以无事无福,无心处事,当可而止。则无事矣。”

地以一气嘘万物,而使之生,而物之受其气者,早暮不同,则物之性殊也,气无早暮;夭乔不同,物之体殊也,气无夭乔;甘苦不同,物之味殊也,气无甘苦;红白不同,物之色殊也,气无红白;荣悴不同,物之禀遇殊也,气无荣悴。尽吾发育之力,满物各足之分量;顺吾生植之道,听其取足之多寡,如此而已。圣人之治天下也亦然。

口塞而鼻气盛,鼻塞而口气盛,鼻口俱塞,胀闷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故欲其力大而势急,则塞其耳旁流;欲其力微而势杀也,则多其支派;欲其蓄积而有用也,则节其急流。治天下之于民情也亦然。

木钟撞之也有木声,土鼓击之也有土响,未有感而不应者也,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应者。”曰:“以发击鼓,以羽撞钟,何应之有?”

四时之气,先感万物,而万物应。所以应者何也?天地万物一气也。故春感而粪壤气升,雨感而础石先润,磁石动而针转,阳燧映而火生,况有知乎?格天动物,只是这个道理。

积衰之难振也,如痿人之不能起。然若久痿,须补养之,使之渐起;若新痿,须针砭之,使之骤起。

器械与其备二之不精,不如精其一之为约,二而精之,万全之虑也。

我之子我怜之,邻人之子邻人怜之,非我非邻人之子,而转相鬻育,则不死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坚,驿马不如家骑之肥,不以我有视之也。苟扩其无我之心,则垂永逸者不惮。今日之一劳,惟民财与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怀一体者,当使刍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悯耳,奚必我乘也?呜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独此一二事也。学者须要打存这藩篱,才成大世界。

脍炙之处,蝇飞满几,而太羹玄酒不至。脍炙日增,而欲蝇之集太羹玄酒,虽驱之不至也。脍炙彻而蝇不得不趋于太羹玄酒矣。是故返朴还淳,莫如崇俭而禁其可欲。

驼负百钧,蚁负一粒,各尽其力也;象饮数石,鼷饮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尽所长而已。

古人云:“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这个末,好容易底。近世声色不行,动大声色;大声色不行,动大刑罚;大刑罚才济得一半事,化不化全不暇理会。常言三代之民与礼教习,若有奸宄然后丽刑,如腹与菽粟,偶一失调,始用药饵。后世之民与刑罚习,若德化不由,日积月累,如孔子之三年,王者之必世,骤使欣然向道,万万不能。譬之刚肠硬腹之人,服大承气汤三五剂始觉,而却以四物,君子补之,非不养人,殊与疾悖,而反生他症矣。却要在刑政中兼德礼,则德礼可行,所谓兼攻兼补,以攻为补,先攻后补,有宜攻有宜补,惟在剂量。民情不拂不纵始得,噫!可与良医道。

得良医而挠之,与委庸医而听之,其失均。

以莫耶授婴儿而使之御虏,以繁弱授蒙瞍而使之中的,其不胜任,授者之罪也。

道途不治,不责妇人;中馈不治,不责仆夫。各有所官也。

齐有南北官道?下者里余,雨多行潦,行者不便则傍西踏入田行,行数日而成路。田家苦之,断以横墙,十步一堵,堵数十焉,行者避墙,更西踏田愈广,数日又成路。田家无计,乃蹲田边且骂且泣,欲止欲讼,而无如多人何也。或告之曰:“墙之所断,已成弃地矣。胡不仆墙而使之通,犹得省于墙之更西者乎?”予笑曰:“更有奇法,以筑墙之土垫道,则道平矣。道平人皆由道,又不省于道之西者乎?安用墙为?”越数日道成,而道傍无一人迹矣。

瓦砾在道,过者皆弗见也,裹之以纸,人必抬之矣,十袭而椟之,人必盗之矣。故藏之,人思亡之;掩之,人思检之;围之,人思窥之;障之,人思望之,惟光明者不令人疑。故君子置其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丑好在我,我无饰也;爱憎在人,我无与也。

稳卓脚者于平处着力,益甚其不平。不平有二:有两隅不平,有一隅不平。于不少处着力,必致其欹斜。

极必反,自然之势也。故绳过绞则反转,掷过急则反射。无知之物尚尔,势使然也。

是把钥匙都开底锁,只看投簧不投簧。

蜀道不难,有难于蜀道者,只要在人得步。得步则蜀道若周行,失步则家庭皆蜀道矣。

未有冥行疾走于断崖绝壁之道而不倾跌者。

张敬伯常经山险,谓余曰:“天下事常震于始,而安于习。某数过栈道,初不敢移足,今如履平地矣。”余曰:“君始以为险,是不险;近以为不险,却是险。”

君子之教人也,能妙夫因材之术,不能变其各具之质。譬之地然,发育万物者,其性也,草得之而为柔,木得之而为刚,不能使草之为木,而木之为草也。是故君子以人治人,不以我治人。

无星之秤,公则公矣,而不分明;无权之秤,平则平矣,而不通变。君子不法焉。

羊肠之隘,前车覆而后车协力,非以厚之也。前车当关,后一停驾,匪惟同缓急,亦且共利害。为人也,而实自为也。呜呼!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无乃所以自孤也夫?

万水自发源处入百川,容不得,入江、淮、河、汉,容不得,直流至海,则浩浩恢恢,不知江、淮几时入,河、汉何处来,兼收而并容之矣。闲杂懊恼,无端谤□,偿来横逆,加之众人,不受,加之贤人,不受,加之圣人,则了不见其辞色,自有道以处之。故圣人者,疾垢之海也。

两物交有声,两人交必有争。有声,两刚之故也。两柔则无声,一柔一刚亦无声矣。有争,两贪之故也。两让则无争,一贪一让亦无争矣。抑有进焉,一柔可以驯刚,一让可以化贪。

石不入水者,坚也;磁不入水者,密也。人身内坚而外密,何外感之能入?物有一隙,水即入一隙;物虚一寸,水即入一寸。

人有兄弟争长者,其一生于甲子八月二十五日,其一生于乙丑二月初三日。一曰:“我多汝一岁。”一曰:“我多汝月与日。”不决,讼于有司,有司无以自断,曰:“汝两人者,均平不相兄,更不然,递相兄可也。”

挞人者梃也,而受挞者不怨梃;杀人者刃也,而受杀者不怨刃。

人间等子多不准,自有准等儿,人又不识。我自是定等子底人,用底是时行天平法马。

颈檠一首,足荷七尺,终身由之而不觉其重,固有之也。使他人之首枕我肩,他人之身在我足,则不胜其重矣。

不怕炊不熟,只愁断了火。火不断时,炼金煮砂可使为水作泥。而今冷灶清锅,却恁空忙作甚?

王酒者,京师富店也。树百尺之竿揭,金书之帘罗,玉相之器,绘五楹之室,出十石之壶,名其馆曰“五美”,饮者争趋之也。然而酒恶,明日酒恶之名遍都市。又明日,门外有张罗者。予叹曰:“嘻!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恶之实,自取穷也。夫京师之市酒者不减万家,其为酒恶者多矣,必人人尝之,人人始知之,待人人知之,已三二岁矣。彼无所表著以彰其恶,而饮者亦无所指记以名其恶也,计所获视王酒亦百倍焉。朱酒者,酒美亦无所表著,计所获视王酒亦百倍焉。”或曰:“为酒者将掩名以售其恶乎?”曰:“二者吾不居焉,吾居朱氏。夫名为善之累也,故藏修者恶之。彼朱酒者无名,何害其为美酒哉?”

有脍炙于此,一人曰咸,一人曰酸,一人曰淡,一人曰辛,一人曰精,一人曰粗,一人曰生,一人曰熟,一人曰适口,未知谁是。质之易牙而味定矣。夫明知易牙之知味,而未必已口之信从,人之情也。况世未必有易牙,而易牙又未易识,识之又未必信从已。呜呼!是非之难一久矣。

余燕服长公服少许,余恶之,令差短焉。或曰:“何害?”余曰:“为下者出其分寸长,以形在上者之短,身之灾也,害孰大焉?”

水至清不掩鱼鲕之细,练至白不藏蝇点之缁。故清白二字,君子以持身则可,若以处世,道之贼而祸之薮也。故浑沦无所不包,幽晦无所不藏。

一人入饼肆,问:“饼直几何?”馆人曰:“饼一钱一。”食数饼矣,钱如数与之,馆之曰:“饼不用面乎?应面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又曰:“不用薪水乎?应薪水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又曰:“不用人工为之乎?应工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归而思于路曰:“吾愚也哉!出此三色钱,不应又有饼钱矣。”

一人买布一匹,价钱百五十,令染人青之,染人曰:“欲青,钱三百。”既染矣,逾年而不能取,染人牵而索之曰:“若负我钱三百,何久不与?吾讼汝。”买布者惧,跽而恳之曰:“我布值已百五十矣,而益百五十,其免我乎?”染人得钱而释之。

无盐而脂粉,犹可言也;西施而脂粉,不仁甚矣。

昨见一少妇行哭甚哀,声似贤节,意甚怜之。友人曰:“子得无视妇女乎?”曰:“非视也,见也。大都广衢之中,好丑杂沓,情态缤纷,入吾目者千般万状,不可胜数也,吾何尝视?吾何尝不见?吾见此妇亦如不可胜数者而已。夫能使聪明不为所留,心志不为所引,如风声日影然,何害其为见哉?子欲入市而闭目乎?将有所择而见乎?虽然,吾犹感心也,见可恶而恶之,见可哀而哀之,见可好而好之。虽情性之正犹感也,感则人,无感则天。感之正者圣人,感之杂者众人,感之邪者小人。君子不能无感,慎其所以感之者。此谓动处试静,乱中见治,工夫效验都在这里。”

尝与友人游圃,品题众芳,渠以艳色浓香为第一。余曰:“浓香不如清香,清香不若无香之为香;艳色不如浅色,浅色不如白色之为色。”友人曰:“既谓之花,不厌浓艳矣。”余曰:“花也,而能淡素,岂不尤难哉?若松柏本淡素,则不须称矣。”

服砒霜巴豆者,岂不得肠胃一时之快?而留毒五脏,以贼元气,病者暗受而不知也。养虎以除豺狼,豺狼尽而虎将何食哉?主人亦可寒心矣。是故梁冀去而五侯来,宦官灭而董卓起。

以佳儿易一跛子,子之父母不从,非不辨美恶也,各有所爱也。

一人多避忌,家有庆贺,一切尚红而恶素。客有乘白马者,不令入厩。闲有少年面白者,善谐谑,以朱涂面入,主人惊问,生曰:“知翁之恶素也,不敢以白面取罪。”满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

有过彭泽者,值盛夏风涛拍天,及其反也,则隆冬矣,坚冰可履。问旧馆人:“此何所也?”曰:“彭泽。”怒曰:“欺我哉!吾始过彭泽可舟也,而今可车。始也水活泼,而今坚结,无一似昔也,而君曰彭泽,欺我哉!”

人有夫妇将他出者,托仆守户。爱子在床,火延寝室。及归,妇人震号,其夫环庭追仆而杖之。当是时也,汲水扑火,其儿尚可免与!

发去木一段,造神椟一,镜台一,脚桶一。锡五斤,造香炉一,酒壶一,溺器一。(此造物之象也。一段之木,五斤之锡,初无贵贱荣辱之等,赋畀之初无心,而成形之后各殊,造物者亦不知莫之为而为耳。木造物之不还者,贫贱忧戚,当安于有生之初;锡造物之循环者,富贵福泽,莫恃为固有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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