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星期一上学，课间活动的时候，范小蔓拦住了正往外跑的顾盘。这让顾盘非常吃惊。他紧张地说，有什么事放学以后再说，现在不合适；我在自行车商店等你。说完就飞快地跑了。
学校附近的那家自行车商店除了卖新车之外还有二手车业务，商店后面有个大院子，堆满了旧自行车。顾盘像个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早早就等在那里，而且还表现出十分机警的样子。范小蔓进了商店找了半天才看见他。
顾盘走近她，故做老练地问，你后面没别人吧？
范小蔓不耐烦地说，别那么事事儿的。
顾盘惨遭蔑视之后，才说，你不怕谣言我还怕哪！……说吧，找我什么事？
范小蔓说，我要见你爸爸。
见我——爸爸！什么事？
你管不着！
是不是你妈妈的事？顾盘狡诘一笑，洞察一切地问道。
范小蔓强硬地坚持道，我要见了他才能说。
你不告诉我什么事，我就不管。
……
顾盘等了一会儿，见她还在犹豫，就说，……你还不说？说着，做出事不关己转头要走的样子。
范小蔓终于急了，她喊道，就是我妈妈的事，行了吧！行了吧！行了吧！
什么时候见？顾盘笑眯眯地问。
现在。
行。
顾盘豪爽地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拉着范小蔓到了骨科医院。
一下车，范小蔓的脸色就有些发白。她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盘说，你就跟我走吧。
于是范小蔓见到了躺在病床上一身石膏的顾盘的爸爸顾万胜。先是范小蔓吃了一惊，再是顾万胜吃了一惊。两个人一大一小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顾盘坐在一边护工的床上无邪地望着他们俩，等着他们说话。
终于还是顾万胜先开了口，他说，是范小蔓吧？
范小蔓所答非所问，带着哭腔说，叔叔你怎么了？
有事找我？
范小蔓点点头。
那就说事吧。
范小蔓扭过头来无情地对一旁的顾盘说，那顾盘你得出去。
顾盘委屈地嘟囔说，我听听还不行吗？……还是我打的带你来的哪，真狠心。……好吧，我走。
爸爸说，别走远了。
小蔓又问，叔叔你怎么了？
顾万胜说，就是骨折了。……你房间的窗户不漏风了吧？
范小蔓立刻就有几分明白。她哭起来，说，不漏风；谢谢叔叔……
小蔓原本准备好的“请叔叔离我妈妈远一点”的词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顾万胜当然明白她来此地的目的，但是他不想让小蔓明确地说出来，因为他不能真正答应她；他也更不想让顾盘猜到。他有些紧张地盼着小蔓告辞。等小蔓哭得累了，顾万胜乘机劝道，小蔓，冬天天黑得早，早些回家去吧，别让妈妈惦记。
小蔓一听，这才清醒一些了，她点头说，叔叔，我来就是想告诉您，我妈妈和我爸爸都……都不怎么讲话了，他们……说着她又要哭。
顾万胜忙说，那你更应该对妈妈好呀，照顾她，你妈妈是个好人。是吧？
我爸爸也是好人。
当然。
小蔓又问，那我爸爸和妈妈怎么办？你能劝劝我妈妈吗？
顾万胜说，你说呢？叔叔要在床上养病躺三个月，甚至半年，根本打不了电话都……
小蔓认真想了想，只觉出顾叔叔的话有些不对头，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只好点点头。
临走的时候，顾盘进来跟爸爸告辞，他和小蔓都答应顾万胜对谁也不提起这次的谈话，对——谁（包括妈妈）——也——不。
看门外天色已经黑了，顾万胜要求盘盘“打的”把小蔓送到家。
坐上车，小蔓看到路边一个走着的女人身影很像妈妈，就多看了一眼，顾盘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女人，他立刻喊道，嘿，你妈妈！
小蔓立刻反驳，不是！
绝对是！没错！顾盘也不示弱。
我说不是就不是，我妈妈我还不认得！小蔓说完把头一扭，再也不理顾盘了。
到了楼下，小蔓抬头看窗子，家里竟然亮着灯。她对顾盘说，看，我妈妈在家哪！
家里虽然亮着灯，但是妈妈并不在；大概是回来过又出去了。直到八点多妈妈才回到家。她匆匆做了饭，两人吃了，小蔓去洗碗，然后各做各的，直到上床睡觉，母女二人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躺在床上，小蔓想起几天来发生的一切，静静地流下了眼泪。爸爸走在楼梯上两次回过头来期待的眼神；妈妈走在医院外边马路上疲惫的身影；前一晚他们房间里传来的哭声；而顾盘爸爸一身石膏躺在气味混乱刺鼻的病房里……这都是谁的错呢？
范小蔓离开之后，顾万胜也陷入沉思。他想到，如果是盘盘站在自己面前像小蔓那样哭，他心里是不是受得了？反过来，如果尤扬在场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哭，她是不是也会改变初衷呢？两个大人的爱情固然可贵，但是要想让那些害怕家庭被拆散的孩子来理解你们同情你们，那真是难上加难，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孩子们眼里，爸爸妈妈可以病，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活生生地分离。
如果，如果没有那次家长会，没有那次秋游，没有尤扬跟着上山，那么余下来的故事或许就只有他和老吕的友谊了。他对尤扬的那一点点好感也会随着平常日子无声无息地维持，淡化，最终消失。不过，就算有那次家长会，就算也有那次秋游，也有和尤扬、老吕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但是只要他在第二天能够抑制住自己不去看望她，不再有进一步的交往，一切也不会发生了。现在他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大街上在家里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不过难道仅仅自由地在大街上溜达在沙发里看电视这一切就有意思吗？只是活动着而已。可是心是空的。
如今身体碎了心却是满的。老天不让你事事得意，而让你有所缺憾，你才会珍惜你已有的。
范小蔓要转学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她意外地收到了全班同学送给她的一本纪念簿。上面是全班同学给她的留言，每人占一页，一副照片一句话。
在班会上，当范小蔓从班长甄理手中接过那本纪念簿时，早已是泣不成声。她绝对没有想到同学们会对她这么好。班长甄理说，其实同学们都挺喜欢你的，别看他们平时爱瞎闹……
范小蔓说，我永远忘不了你们大家……
班长甄理说，我们大家也忘不了你。
范小蔓伤感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甄理说，咱们还是等到在大学再见吧。
全班都笑了，起哄道，噢——！
晚上，小蔓睡下以后，尤扬仔细地翻看了小蔓的留言簿。孩子们的表达方式很一致，基本上都是一些流行歌曲的歌词，所以虽然看来都很深情，但是却与他们的年龄并不相符，总之显得过于成熟。而顾盘的留言在其中并不显眼。他写的是：因为有了你，才有了渴望真诚的心灵……
这是他爸爸的一句话。原话是：因为有了阳光，才有了渴望阳光的眼睛；因为有了你，才有了渴望爱情的心灵。这是顾万胜给她的唯一一封信中的话，她虽然已经把信撕掉了，但是她把它珍藏于心中，其中的每一句她都能背下来。
那天，恰是他们山上历险一个月“纪念日”。尤扬上班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顾万胜留在传达室的一封信。信上主要是说“纪念日”这一天本来是应该在一起纪念的，但是因为有其他事情而不能如愿了。接下来他就写了一个月前这一天对于他一生的影响，写了尤扬对于他一生的意义。
整整一天，尤扬面色绯红，情绪高昂，如饮醇酒。连局里最木讷的退休老会计都觉出了不一样，他问别人，小尤有什么好事？同事们旁敲侧击地答道，还不许人家一辈子吃错一次药哇？
这封不期而至的短信弥补了尤扬的一个隐隐的遗憾。三十八年来，她从小姑娘长成少女，从少女长成少妇，虽然不乏追求者，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封情书。和范志刚谈恋爱时，同在一个城市，有机会就见面，没机会就打电话，虽然也曾轰轰烈烈，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不知道她的同龄人们是否也有与她同样的遗憾，也不知道这是否与现代化的通讯过于发达有关，但是遗憾就是遗憾。当爱的激情遁去，火热的拥吻变为日复一日的“功课”；当爱的词句稀释，山盟海誓变为日常用语，当你的头发变白耳朵变聋记忆开始模糊，还有什么能够维持一颗心永久的青春和营养呢？除了全部的美好回忆，也许只有旧日的情书了。然而她一直没有。
在眼下日新月异迅猛发展的男女关系模式下，男人女人把每一分钟都挤出来寻欢作乐，却舍不得哪怕十分钟拿起笔来写一封信给所爱的人。这些男人女人们什么时候会后悔，会不会后悔，自是不得而知了。
寒假前的家长会比往日开得早。初二年级各班的家长都集中在学校的礼堂里。
尤扬从旁门进入礼堂的时候，看到老吕正与一位身穿华丽的貂皮大衣的女家长在说话。但老吕脸上的神情却不是很自在。尤扬贴着墙边走，但仍然没能躲过老吕的视线，她刚刚绕到后排坐下，就被老吕招呼到他身旁的座位。
本来这次家长会尤扬是可来可不来的，因为小蔓转学已定；但是又总有一种情绪在推着她来，好像是一次隆重的告别，从此就要天各一方；又像是故地重游，重温沈园的红酥手黄藤酒，少小离家老大回一样。其实想一想，顾万胜他遥远地躺在城市的另一边，他若不在，这沈园根本就没了男主角，又从何说起那黄藤酒呢？可是她仍然来了。这是她和顾万胜相识的地方。
这时，老吕猛丁介绍说，小尤，这位是老顾的爱人，小刘，刘雅丽。这是小尤，尤扬。
尤扬一惊，面对面的，他的“爱人”。我的爱人是你，她只是我的妻子……尤扬伸过手与刘雅丽相握，对方的手却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绵软无力。
刘雅丽的神情很冷淡，是一张握有权力却经常要接受他人请求的职员的脸，就像过去紧缺经济下的售货员。即使排除和顾万胜的关系，尤扬也不喜欢她。
顾万胜受伤之后，开家长会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刘雅丽肩上。顾万胜的这次意外，带给了刘雅丽诸多烦恼。她既可怜他的遭遇，又憎恶他的冒失。如果不是他莫名其妙地给他母亲家擦什么玻璃，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还能照样挣他的钱，她也照样过她的好日子，当她的业余模特，幸福生活万年长。
可是这一切一下子就都完了。伤筋动骨一百天。顾万胜已经把股市里的股票都平了仓，也许半年之内都不会再动了。
日常生活中的负担在刘雅丽看来是十分沉重的。往常家里的一应事物都是顾万胜操持，用不着她有一点担忧，如今他一出事，她不但要自己管她和儿子的日常生活，还要常常去医院看望。她已经不得已推掉了业余模特队的活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刘雅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容颜渐老，花色渐暗，却是回天无力。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小保姆，家里的事情才有人替她分担了。
这时老吕欠着身，继续轻声问她，……老顾那儿，现在谁在呢？
刘雅丽说，下午孩子去看他。
老吕说，这个时候最少不了的就是家人的关心，其实养病就是个战胜疾病的斗志问题，病人的心劲最重要；千万不能让他胡思乱想，影响他的情绪……
刘雅丽说，他不会胡思乱想，从来不会……他就认钱。
老吕好像没防备一下子看到了人家的隐私，有几分不好意思，连忙说，哪里哪里，老顾很仗义的，很够朋友。小尤，我们在山上的时候是不是……
尤扬非常紧张，生怕老吕把她也在山上的事实强调地说出来。幸亏老吕的话被刘雅丽打断了。
刘雅丽不屑地说，我知道，那是对别人。
老吕劝解道，小刘，别这么说，老顾对你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他是个好人。
刘雅丽说，好人？他做好人的时候想到我们娘俩了吗？他给他妈擦窗户的时候心里还有我和他儿子吗？哼，不是说他，是他自找……
刘雅丽是在顾万胜的病房里认识老吕的。
老吕为人一向热情，而且一见她就直发愣，说是万万没想到老顾的太太这么漂亮！他还说，难怪老顾不愿意听人说漂亮二字，原来在他眼前能称得上漂亮的也没几个人了……等等。刘雅丽司空见惯地听，见怪不怪地笑，就更让老吕着迷了，他目不转睛连连地说，哎呀，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老吕的反应又使刘雅丽的信心得以恢复。从那天起每天晚上他都会给她打个电话，问候老顾的病情，问候她的情况，使人感到很温暖。女人就是这样，不一定都想红杏出墙，却总需要有男人关照。
这时，年级组长在主席台上开始讲话。尤扬眼睛看着台上，耳里听着刘雅丽的抱怨，心里为顾万胜不平。看着他的妻子，就能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散会时，老吕神秘地对她说，小尤，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他们走到礼堂外面的大树下，老吕悄悄说，警方找我来了，调查老顾哪！
尤扬忙问，什么事？
经济问题！老吕说，问我知不知道他的钱都是哪来的……我怎么知道？我就听说他是做股票的。他们还问我是怎么和他认识的，我就实话实说呗，上山，迷路……他们还问还有谁，我只好说了你。他们还没找你哪？
没有。尤扬说。她已经猜出这多半是谁干的了。
可能咱们这点交情也没什么价值。老顾会有什么事呢？老吕还在苦苦思索。
尤扬说，老顾爱人知道了吗？
老吕说，我没跟她说。就这不知道还怨天怨地哪，要是知道了……
尤扬说，还是不告诉她的好。
……看看老顾平时穿什么，她穿什么？就这，还怨老顾只管自己受伤，不管她哪！什么东西！
尤扬说，她倒是挺漂亮的。
老吕忿忿地说，漂亮顶屁用！
随后，尤扬告诉了老吕她可能要调走的消息。
尤扬终于向范志刚让步，答应他调过去，共同为保住这个家做一次努力。范志刚也一反常态一连两个星期的周末都往回跑，毫不掩饰他对尤扬的迁就和重视。行期渐近，尤扬往顾万胜的医院也跑得比过去勤了，只是不知道该何时、又如何对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