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原本在曾家岭和大舅妈表姐们一起生活,只因舅舅在外工作,外公一大把年纪还要谋自己的生活。有一年,外公到了蒋场往北好远的地方看守瓜田,母亲自是担心着外公的身体,每到暑假,总差我和大弟俊宏带了好吃的食物去看独守瓜田的外公。我在烈日下总是觉得那路实在太长太长了,弄不懂曾家岭何以在越过蒋场集镇还有田亩。
走那条路,茫茫一片全是绿野。绿油油的棉花、水田,还有高梁地、玉米地,真真的青纱帐,好远好远才见到几个戴着草帽弓身干活的农人。夏季的热风里,走在这乡间的小路上,两旁显得幽深而神秘。
路边全是野草杂树,所以没有躲荫的地方。我们总是一早上路,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到外公的瓜田。对于我们的到来,外公总是高兴万分,我们拿出母亲给外公炒的炒米、鲜米粉子,腌菜,还有新鲜的鸡蛋,再是按母亲的叮嘱路经蒋场时买的锅块(一种靠炭火烤熟的饼),饼干。外公一边欣慰地看着我们,一边问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及家里的情况。
他用一个黑黑的沙吊子(一种专门烧毛柴的铁灶),给我们做饭,摘一些新鲜的绿豆和米一块儿煮,就成绿豆稀饭了,在瓜地里现摘新鲜的菜炒,那是外公自己开垦的菜地。外公做的菜很好吃,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外公不停地叮嘱我们别噎着。
饭后外公给我们摘瓜吃,还带我们采一种小球一般大小的苦瓜,那苦瓜长着长长的藤,在藤儿上挂着这些果儿,拿在手里很好玩。还有一种野草,结出像那小灯笼一般的果子,将它摘下来用手捏着软乎乎的,也是很好玩的。
外公看守的瓜田里长着一种叫香瓜的瓜,鹅黄的皮,表面凹凸不平,里面却是绿色,可甜了。还有一种叫苂瓜的瓜,比香瓜长一点,也是很甜的,黄家湾少种这样的瓜。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回家时外公会给我们带上几个,摘这些瓜时,外公会四下里望一望,脸上有些不自然,我心知那是集体的东西,带回家是不该的,但抗不住口腹之欲,所以摘瓜时也跟着捡大些的让外公摘下来。从黄家湾到外公的瓜田少说有上十里,路途太远,事实上也带不了两个,外公一定觉得我们大老远地去看他不给我们带点东西回家过意不去,他记挂着他的女儿我的母亲。
我尽可能地帮外公收拾一下屋子,清洗一下衣物,希望能与外公多呆一会儿,而时间总是飞倏而逝,我只好在外公的催促下启程,往往上路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
每每离开外公,我的心里都难受极了。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炎热的夏天,只有我的外公,独守着一个草棚,一块瓜田,除了四野的昆虫是活物,再就是那运动着的一轮太阳,一弯月亮,它们陪伴着我的外公孤寂地在那儿熬着。月黑风高电闪雷鸣的日子,他是如何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
离开外公的时候,我总是噙着泪珠儿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外公依然手搭凉棚目送我们姐弟慢慢变小、变小的身影,直到那影儿成为一个黑点慢慢消失。
返程是在一种惊惶与伤心的情绪中度过的,牵着弟弟的手在青纱帐里走,虽然知道家的方向,却总有一种害怕迷失的恐惧感无来由地滋生。
在漫过人高的庄稼中穿行,我每每幻出村中老人关于狐妖鬼魅的传说。这荒野本是那些离奇故事的渊薮,倘若在行走间猛然看见路旁一堆杂草纷乱荆棘横生的荒坟,而此时若或突然从荒草丛中惊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我必是紧紧地抓住俊宏弟的手故作镇定地叫他不要害怕,而自己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2005年8月22日
五二、夏之忆之骄阳桐油
我的家大约每隔两年要请外公来做一次桐油,外公漆的桐油没有一个村民不赞赏的,那一溜摆在晒笸上的木器上一种淡淡的黄色的光芒在太阳下给人以一种兴奋的感觉,一件件看上去可爱而亲切,好比一些丑陋的孩子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新衣一样。
黄家湾在夏天给家什上桐油的人家,在我的心里认为是有些讲究的。
用四条长板凳两两叠放,然后搁两根粗粗的木头棍,将一床晒笸子横放在两根木头上打开,然后将要上桐油的物件一一摆出来。这些物件包括家里所有的用木头做成的日常用品,有小饭桌啦,有脚盆、木桶啦,有木屐雨伞啦,有纺花板凳靠椅啦,有洗脸架有马桶啦。上桐油前是要用一个黑黑的刨刀将物件上陈旧的桐油底子狠劲地刨掉的,刨掉这一层旧底,还要用油石灰将那物件上破凹下去的地方刮灰补实,再放在太阳下晒干后方能正式上新桐油。
在我们家,给家什上桐油的活都是由外公来完成的。
夏天的时候,太阳一早就有些热度了,早上还好受一点,到了正午,那阳光就有些狠毒了,站在太阳下,身上火一样地烤着一定很难受。我的外公常常穿一件短褂,着一条短裤,戴一顶斗笠,手里拿着一团上桐油用的布,在太阳底下一口气干完这些活。外公连喝口水都似乎顾不上,他说趁太阳好将物件晒干。我由此产生这样一个印象,就是那上桐油的活儿是不能躲在荫凉处干的,越是太阳大时越要干,想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些物件必须经过三次曝晒,三次桐油,三道工序做完才能算作完工。前两道工序往往要花费几天的时间。为此我的外公每次上桐油都得在太阳晒上好几天。倘若是正午,外公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在颈脖子处围一条擦汗的毛巾,我看着外公的汗水像雨一样地淌下来,他不停地擦着。外公干活时的认真与踏实对童年的我每每是一次深刻的教育。
如果有条件的人家会将上过桐油的物件还上一层清漆。清漆一般是给那有些讲究的物品上的,像马桶之类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物品是不会上清漆的。我每每在外公上漆时就在一旁将一副扑克趁机一张张上一次清漆,然后一张张摆在晒笸子上风干,我那副扑克就特别受欢迎了,因为上过清漆的纸片是不容易折烂的。
我的家大约每隔两年要请外公来做一次桐油,外公漆的桐油没有一个村民不赞赏的,那一溜摆在晒笸上的木器上一种淡淡的黄色的光芒在太阳下给人以一种兴奋的感觉,一件件看上去可爱而亲切,好比一些丑陋的孩子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新衣一样。
好多年后,当我在而今居住的这个城市成家后,向母亲讨要了三件东西,我称为“居家三件宝,竹床木屐腰子盆。”木屐是黄家湾雨天用来串门的,那腰子盆却是用来洗脚的。我的少女时代,每隔几年到夏天,这两样东西必定会被桐油油上一遍,将这几样古董放在身边,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城市里夏天不必用竹床,我只好束之高阁;马路是水泥柏油路,木屐也没了用武之地;至于那腰子盆,有了热水器,它也只能寿终正寝了。故此,再搬家的时候,我的这三件宝物,四只脚高高立着的腰子盆还与母亲,四只铁钉嘣嘣叩响的木屐却不知去向。而今只有那竹床像一个老者呆呆地在阁楼上守着日日逝去的岁月。
父母已搬居荆州,间或到母亲那儿去,见那腰子盆静静地立在墙角,母亲说时间久了,桐油落漆了,有接缝的地方有些漏水,看来是不能用了。前不久,母亲突然对我说,她买了一壶桐油,将那腰子盆里里外外地漆了一遍,母亲说冬天不必每天洗澡,用腰子盆洗脚水不易冷,让我拿回来用用,那盆儿已打理得亮堂堂的不再漏水了。我答应着,心里一阵阵的温暖,在冬天里用腰子盆洗脚的确是一种享受。
2008年8月18日
腰子盆还没用一次,母亲却已离我而去。漆得明亮一新的腰子盆,现在仍是静静地立于墙角,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情结。母亲一定也如外公一样,曾在烈日下忙活。邻居告诉我,有个不认识的老太太拿一个木盆来请母亲帮忙上一上桐油,母亲一口答应下来,骄阳下也不厌其烦地帮忙漆了几遍。节省成了习惯,行善成了习惯,劳作也成了习惯。有着热干疾的母亲,一辈子勤劳善良的母亲,让我每一想起,就止不住辛酸落泪。
2008年12月23日母亲百天祭日
五三、秋之忆之采菊东篱
不必浇更多的水,将一旁荷池里的淤泥用铁锹挖一些培于根部,疏松一下土壤,那菊就长势喜人。九月到来的时候它开得青葱无比,杆儿也一下一下地窜到了书桌高,一个一个的小花苞长了出来。我一天要到那片地里看它三遍,早起看,中午放学看,晚上也看。花开得很慢,心里那个企盼呀真是望眼欲穿,但是第一朵花开后,就用不着着急,第二朵花第三朵花紧跟着就赶趟儿似地开了出来。
除了春天的一树桃花,菊之于我,是童年见过的最亲近的花儿。
菊花开在秋天。
在我家的屋后,厨房和正屋在外墙形成了一个直角,圈两平方米地,学着大人的样,樱桃带着我,用铁锹、铲子将那地整成村前的菜园模样,把瓦片砖头捡走,铲碎大砣土块,从鸡笼里铲出鸡屎与土拌匀,一块田就这么漂漂亮亮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由于房子向西,这片地正向阳,这成了我们童年最开心的乐园,这大约是我在黄家湾度过两个年头的时候。
屋后有一个水塘,平日里是干枯的,夏季暴雨时却时时从村南的荷塘漫水过来,拿一个筲箕就可以撮到从荷塘游过来的鱼虾。在这块地的坡旁,我们种上了几棵向日葵。它向日的规律以我童年的细心观察并不是百分之百向着太阳的。
在这块地上我们首先将蒜瓣插入泥土,看着它开出绿色的嫩叶来,我们还种小白菜,种丝瓜,最开心的还是种菊花。
是樱桃弄来的菊,那菊只是一个蔸子,有碗口那么大,下面沾着泥土,一些叶子没精打采。我们俩小心奕奕地将它移入土中,日日里记得浇水,施肥,眼看着那有些蔫了的叶儿挺直了腰杆,心里的快乐真是无以言表。在这块田地里,我们还种过香葱、韭菜、大蒜以及丝瓜等,那丝瓜开出黄色的花来吸引着飞舞的灰蝶黄蝶,瓜藤顺着我们搭起的架往上窜至后屋的墙上,它们一路攀升越过瓦屋的脊梁直奔到廊檐下,瓜架、砖墙、屋顶和雨檐下随手可摘的丝瓜当了一夏的菜肴。还有,撒一些黑黑的菜籽儿,地里就会长出一片绿茵茵的青菜来。为了防止鸡鸭和猪的侵犯,我们用棉梗扎起了一圈篱笆。
不必浇更多的水,将一旁荷池里的淤泥用铁锹挖一些培于根部,疏松一下土壤,那菊就长势喜人。九月到来的时候它开得青葱无比,杆儿也一下一下地窜到了书桌高,一个一个的小花苞长了出来。我一天要到那片地里看它三遍,早起看,中午放学看,晚上也看。花开得很慢,心里那个企盼呀真是望眼欲穿,但是第一朵花开后,就用不着着急,第二朵花第三朵花紧跟着就赶趟儿似的开了出来。有时我们清晨上学前也去看看那丛秋菊,一夜过后,那菊儿也如刚刚醒来一般,精神抖擞,花蕾嫩嫩的含着苞儿。在阳光明媚的中午放学后去看菊花心情最是万分的明朗,清晨所看到的花苞儿这时已经开放。
那是我们亲手培育的花朵,那色、那香胜过世间的一切花儿,花是纯白的,衬以绿叶,显得干净纯洁,当几十朵菊花挂在枝头时,菊杆儿压弯了腰。我们采下来,赠以同伴,插入杯中,一个秋天就在这看花摘花赏花的乐趣中过去。
好多年后,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最爱菊的人叫陶渊明。他那赏菊的意境竟是我童年亲历过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我的家在那偏僻的荷花,可不是在人世间也听不到车马的喧闹么?“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是什么原因能够达到这样的地步呢?远离名利场,远离物质的追求与世俗,地处偏僻,心情也会变得宁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陶渊明非常有名的咏菊的诗歌,“采菊东篱下”是一俯,“悠然见南山”是一仰,只可惜我那时候虽是“采菊东篱下”,却见不到南山。荷花是没有山的,丘陵也没有,略是抬头只能望见南面那口已满是残荷的水塘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自然的景观早晨和晚上都非常好,在傍晚时分飞鸟呼朋唤侣结伴而归,闹哄哄地回到鸟巢中去了,又一个宁静的夜晚悄悄到来。
我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早已走过了童年,早已离开了黄家湾,也早已从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经历了人生的诸多况味,在《饮酒》的诗文中我能深深地体味一种非常自然的、非常率真而微妙的意境,真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欲辩已忘言”了。
2005年9月28日
五四、秋之忆之敲锣娶亲
嫁女儿的人家开始往屋子外搬嫁妆,那些嫁妆有八铺八盖的被子床单,被子是用被面包好的,不要缝上,到了夫家便可拿开,这样包着全是让村人看的;有大桶小桶,大脚盆小脚盆,还有马桶,全是用木料做了用桐油漆得黄亮黄亮的;有“亮货”,这是一些碗碟瓢盆钢锅砂罐之类的日常用品,全是崭新的,看着晃人眼,那瓷碗上的花看上去漂亮极了;有热水瓶,雨鞋,洗脸架,毛巾,就连牙刷牙膏嗽口盂,也全是成双成对的。
黄家湾嫁女儿或娶媳妇大多放在农历十月之后。这时候,庄稼已收割完毕,会有一段长长的时间,这正是农闲的时候,黄家湾的成年男子或女儿,该娶亲的娶亲,该出嫁的出嫁,村庄里时不时响起敲锣打鼓鞭炮声。黄家湾嫁女儿是得村民自己送人情上门的,而接媳妇则要送请贴,称为下贴子。贴子不送到,村里人不去送人情。想来还是重男轻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