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说不怕是假的，但事到临头怕也没用。
曲丽说，调查事故的事会影响你评聘吗？
我说，我既然做了，就不后悔。
曲丽说，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
曲丽的声音柔柔的，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成功地压制了来自心底的一丝恐惧。我知道自己巳经得罪了曹处长，曹处长如果不续聘我绝对是件情理之中的事，但是能够因此贏得曲丽的芳心，一切也就都值得了。
也许是我太自私了，为了洪力，没有考虑你的处境和感受。曲丽垂下头去说，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对于他，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
我说，你别这么讲，调查事故真相是我分内的工作。再说，做一件对得起良心的事是很舒服的。
我说的绝对是真心话。如果说当初曲丽求我秉公调查的时候，我的心里还带有几分勉强的话，那么惹恼了曹处长之后，反而激起了我潜在的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已使我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义无反顾起来了。
曲丽说，谢谢你，你是他家的贵人。
我说，别这么讲，你这么一讲，我们的距离就拉远了。
曲丽慢慢抬起头来，那张美丽忧伤的脸又一次牵动了我的柔情，我的目光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滑下来，停在了她的胸脯上。想不到我也会有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但一想到这机会是因刘洪力的死而换来的，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一丝柔情顷刻间也就消散了。
我目光上移，最后凝视着她的眼睛说，我想让事实说话，改变一下安全简报上责任者就是死者本人的惯例。
曲丽也凝视着我，目光中有感激也有别的东西。
七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检处年X月X日
x月x日18时27分，5号锅炉2号磨煤机故障开关失灵，A分支251号开关跳闸，451号开关未跳，5A段失电，厂低压变压器805开关跳闸，备用电源905开关联投后分支过流动作跳闸，断水保护动作后发电机减载，自动主气门关闭。经检查系2号磨煤机故障，用手捅跳开关后，18时29分投入备用电源551号开关。22时20分451号开关修理完毕，一切恢复正常。事故单位：电气检修分厂……
事故处理小组在总办的小型会议室里开会，尹总也来了，他把自己那个大号的茶缸往桌上一摘，会就算开始了。
曹处长汇报事故调査结果，他说这是一起典型的人为事故，完全是因为刘洪力的急躁冒进、违章作业造成的。按操作规程规定，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焊工方可进人作业，可是刘洪力在未满48小时的时候就进人作业了，结果酿成一场悲剧。
血的教训呀！尹总插话说，我们一定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要全体职工都引以为戒。
是的，我们会很快着手编写下一期的安全简报。曹处长说。
我血往上涌，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顷刻间就大了一圈。曹处长的调查报告令我既惊讶又气愤，为了讨好尹总，他竟然敢篡改事实真相，那么我的调査就不算数了吗？
我腾得一下就站了起来，但紧挨着我坐的曹处长又把我拽坐下了。我扭头瞪他，他也瞪我，并用低低的声音说，要冷静，别犯傻。
我想了想，也觉得曹处长说得不无道理，要想扳倒他的这个调查报告，有些问题我还是需要核实的。于是我强压火气，一声不吭。
家属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尹总把目光投向老徐。
他们的情绪很不稳定。老徐说，特别是他的弟弟刘光力，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消息，非说他哥哥是在48小时后进高加器作业的。
家属的情绪可以理解，毕竟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尹总喝了一口茶，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也不能什么都由着他们来，在是否损害公司形象的问题上，我们是不能让步的。
可是……老徐欲言又止。
当然了，在钱的问题上我们是可以适当让步的，我们毕竟是大公司，要有气度。尹总说。
有您这句话，我就好办了。老徐说，只要多给些钱，家属的问题还是不难解决的。
接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又议论了一番，不外乎都是一些附和尹总的话，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只盼着快点散会。
终于散会的时候，曹处长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我猜得出他找我有什么事，无非是抱怨、警告什么的。我没跟他走，而是直接下楼去了厂房里。
由于匆忙，我忘戴了安全帽，在厂房里走了一会儿就被人给截住了。一个某分厂的安全员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是安检处的干部，怎么也违反规则不戴安全帽呢？我说我有急事，他说再急也急不过安全吧，我大吼了一声，说你误了我大事，小心你的饭碗。他见状果然退缩了。我甩开他，大步奔焊工班去了。
我用力推开焊工班的大铁门，见屋子里烟雾缭绕，有两个人正在烟雾中抽烟，一个人是老陈，另一个是汽机分厂的一名技术员。
老陈冲着我笑了笑说，分厂技术员正在指导我们班的工作。
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了，但我的工作更重要、更紧迫，我必须再跟陈班长谈一谈。
那个技术员很给我面子，说你们先谈吧，就告辞了。老陈送他出去后，转过身对我说，只要是上边的人就都是我的领导，就都可以指导我工作，我都得笑脸相陪，稍不小心人家不乐意了，就得给你小鞋穿。他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赶紧笑着说，我可没有说你的意思，你这人特随和，特好接近，可不像他们那些领导，太难缠。
我说，陈班长，你已经作过证了是不是？你说过刘洪力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去干活的。
是、是这样的。不、不过……老陈变得结巴起来，极为难地说，不过当时我不太了解情况，说得太草率了，所、所以曹处长再找我调查的时候，我就更正了。
我说，是不是有人给你施加压力了？
老陈说，没、没有的事，实事求是嘛！
我说，不到48小时就进去作业，你这个班长也是要负责任的。
老陈说，我是有责任，我愿接受处分。
我说，你就没有想过，这样做你对得起死者吗？
老陈说，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事实在这，我也没有办法。
我瞪痛了眼睛，几乎是在怒视着老陈，他可能是不想得罪我，就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他意识到我不会抽烟，就起身去倒一杯水给我，用软腔调说，我也是有难处的，一个班组长是个什么位置呀，上边的人咳一声都有可能把我震翻。
事到如此，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一种悲哀感令我几乎头昏眼花。细想一想，我也是有理由和老陈一样顺水推舟的，但是事情的发展已经把我推到了一个逆水行舟的位置，不进则退。我能退吗，我又安心退吗？
高刚呢？我说。
他去干活了。老陈说。
从焊工班出来我就去找高刚，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在一处噪声大得不能再大的地方找到他。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见是我，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我大声叫他跟我走，他挂了一脸的苦相，说我正忙着呢，脱不开身。我冲着他的耳朵嚷道，就是你再忙也得跟我走，我找你也是工作，知道吗？
高刚哭丧着脸只好跟着我往外走。出了厂房，噪声刚弱下去，我劈头就问，你怎么出尔反尔，推翻了自己的证词？
髙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说，有人给你施加压力了？
高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说，我再问你一遍，刘洪力是不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去作业的？
高刚说，你就别逼我了。
我说，我不是逼你，实事求是嘛，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高刚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用颤巍巍的声音说，上一次我跟你说错了，跟曹处长说的才是实话。
我说，你撒谎。
高刚低下头，再不吭声了。
我真想朝他的脸砸上一拳，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也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一想我对曲丽的承诺，我的心就有一种强烈的疼痛感。看来最初我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事情远不是你想公正就能够公正得了。
八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检处年X月X日
x月X日，为了一号机组大修后升压试验，停用220千伏西段南母线供试验用，当运行员拉断2号线南侧母线刀闸时，B、C相动静触头分离，但A相未分离。监护人员邱立军立即下令停止操作，检查A相刀闸时，发现其导电杆下瓷柱碎断，幸果断停止操作，否则将造成重大事故的发生。对监护人员邱立军提出表扬……
我来到培训部找曲丽，她不在，和她一个屋的同事告诉我，说她被尹总叫去了。尹总为什么会叫她，难道是因为刘洪力的事情吗？我脑子立即就乱了。
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我一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有人和我打招呼，我都没听清他跟我说了什么。慢腾腾地走了几步，我忍不住掏出了手机，拨通了曲丽手机的号码。
手机里那首熟悉的歌曲唱了好一会儿，曲丽才接电话。我说你是在尹总那里吗？她用很小心的声音说是，我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她说先别打扰她，就把手机给按断了。听着嘟嘟的忙音，我头脑里一片空白。
这天下班往家走的路上，我的脑袋里依然很乱，不知走出多远的时候，曲丽从后面赶上了我。从面容上看，她的心情好像好转了一些，她那副近来很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些可人的红润。
你那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吗？曲丽问。
尹总他为什么找你呢？我反问道。
还不是刘洪力的事。曲丽说，他叫我想开一些。
这是能想开就想开的事情吗？我说。
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呀？曲丽又问。
怎么说呢？这事说不大也不大，说大也大。我叹了口气说，我找你是想说声对不起。
曲丽歪着头，用困惑的目光盯住我。
事故调査结果并不像我跟你保证的那么公正，我真的很内疚。
你已经尽力了。曲丽说。
事故的责任者很可能还是死者本人。我说。
我想到了。曲丽说。
可这是不公正的。我的情绪迅速转恶，声音也提髙了说，真没想到，他的工友、伙伴们竟一个个都翻供了，他们的良心难道都叫狼吃
你也别太气愤了，细想想，这其实都很正常。曲丽说。
曲丽冷静而又理智的态度令我十分惊讶，想不到她会比我还想得开。可一天前她的情绪还极端恶劣，难道尹总的开导果真会有这么大的作用吗？
这些人太不人道了。我说。
也许，这才是人道。曲丽说。
我瞪圆了眼睛看她。
人的良心是离不开环境制约的，换一个角度看事情，也许看得更明白一些。打个比方，如果死者不是洪力，而是别人，需要作证的人是洪力，他会怎么作证呢？曲丽停顿了一下说，他也会证明那个人是在不足48小时的时候进去干活的。
曲丽的这个比喻令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知道曲丽是在开导我，叫我也想得开一些，按常理，我是应该感谢曲丽这种善解人意的态度的，最聪明的做法是，我就势下坡，把注意力全部转到曲丽身上，让自己尽快接近这个昔日无法企及的目标。但是，我一时却怎么也做不到。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曲丽说。
我说我还有事，就和她分手独自走了。我知道这种时候我是没有心情和她一起吃饭的。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曲丽再一次向我发出邀请，她约我一起到火方河边去散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火方河是离我们章锦电力公司最近的一条河，以前河水纤细如绳，近年来由于治理得当，河面已经变得宽敞多了，水流也越来越澎湃起来。由于昨夜下了一场雨，此时的天空和河水都很明丽，被雨水洗过的树木和小草绿得几乎令人怀疑。折腾了一夜后，我的心情巳经平稳了许多，我一边走一边不断扭头看曲丽的脸，心里的滋味很是复杂。
你昨天说的那句话其实是应该我说的。曲丽说。
哪句话？我说。
我对不起你。曲丽说，其实是我连累了你，弄得你得罪了领导。
为了你，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我说。
其实，我和刘洪力毕竟没有结婚，在法律上我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曲丽说。
但事实上还是有关系。我说。
我们停下步子，我看见曲丽的眼睛里好像含着泪水。她可能有意不让我看到，一个人顺着河岸砌成的斜坡下到河水边，蹲下去，双手在水里洗了洗。过了一会儿，才回过身仰头望着我。我俯视着她，我看见她满头秀发纷垂下去，在阳光的照耀下挂着一圈毛莺鸾的光边，她仰着的脸显得很大，是那种夸张的被放大了的大，像是为了我看清一些似的，其实她本是那种脸形偏小的女孩。在这样的视角里，她的艳若桃花的胸部也悄然暴露了，两只乳房的上半部从领口处呈现。我和她的目光搅在一起，但很快我还是把目光移开，一种异样的感觉稍纵即逝，我知道此时是不宜将这种感觉放大或者延续的。
我伸出手把曲丽拉了上来，手与手的接触显得很平静。我们席地而坐，她把一块石头扔进河里，水面泛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令我们的眼睛有些发直。
你说得对，我们相恋了三年，怎么能没关系呢！曲丽说。
我歪过头来默默着着她。
愿意听我们的故事吗？曲丽说。
我点了点头。曲丽并不看我，顾自讲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衣兜，好像要找笔和本，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不需要记录的，就赶紧把手放回原处，做出一副认真的听讲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