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歌提议投奔刘幽,两人一直等到晚上,江小蝶拿外衣把头发包起来,脸也遮住一半,趁着夜色押着墨因离开了玄清观。万幸刘幽仍在今天那家客栈。
“多谢堂主收留!这份恩情,江小蝶没齿难忘。”房里只剩他们的时候,江小蝶去掉伪装,向刘幽深深鞠了一躬。
“江姑娘快请起!”刘幽伸手扶她,“炼日堂有恩必报,区区小事,何必言谢?”
江小蝶惭愧:“我当初不过是逞一时意气,堂主说恩,实在不敢当!”
萧长歌向她说了江小蝶的打算。刘幽严肃地问:“这么说来,强行压制你身上的妖力乃是一条险途,你当真下定了决心?”
江小蝶眼前浮现出年幼的江枫的模样,笑着唤她“姐姐”。半年的时光他们相依为命,怎能轻易舍下?
“……我必须这么做。”
刘幽慨然:“如此,我定然全力相助,望你得偿所愿!”
此时,一切语言都是多余。江小蝶默默地向她低下头,刘幽对萧长歌轻轻颔首,转身出了房门。江小蝶听见她嘱咐弟子守在门口,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仅点着一盏油灯的客房里,黑暗和静谧悄悄扩张。江小蝶觉得若不立刻行动,她的决心只怕会被这空气给压成碎末。她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轻声唤:
“萧长歌,你过来。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遗言的话我可不听!”萧长歌拿手堵着耳朵,别扭地看着别处。
“喂,我可是对活下来有信心得很!这不是以防万一么?”江小蝶好笑,“你听着,万一……我出了事,你就把我的东西都带到蓝蜃国,交给我弟弟江枫,告诉他,姐姐对不起他;但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得给我好好活下去!”
“我才不干!要是你敢死,我就把你的钱——”萧长歌嘴硬,蓦地回过头来,却看见江小蝶已经躺在被子里,脸色发青,咬紧牙关浑身发抖,左手手腕套着一串正闪耀金光的念珠。
“喂!你也跟我说一声再——”萧长歌被吓到,一个劲地喊,“江小蝶?江小蝶!喂,江小——”
“拜托,萧长歌!”江小蝶不得不浪费力气来瞪他,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又没死,你喊什么?求求你别逗我笑了,去外面等着吧!”
“我不喊了!保证!”萧长歌比划了一个缝自己嘴巴的动作,坐到床边,铁了心要留在这里。
江小蝶没力气再管他。和今早不同,那串念珠疯狂地抽取着散布在她全身筋脉血管里的热量,她身上像有一百万只蚂蚁在爬,五脏六腑冰凉一片,这次是冰狱。念珠的光时强时弱,江小蝶的状况也起伏不定。
萧长歌比江小蝶还着急,一会儿试试她额头烫不烫,一会儿摸她手凉不凉,一会儿探她鼻息弱不弱,一会儿听她心跳强不强,突然跳起来就往外走。
江小蝶刚庆幸这捣乱的家伙终于要出去了,萧长歌手放在门上却又折回头来,在房里来去如风地打转,晃得她头都晕,生生气得翻白眼。
人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时间就会变得无限缓慢。江小蝶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短短的几分钟内,她想的事情也许比一辈子还要多。重生后的一路艰辛,她总是咬着牙,笑着越过。在挣扎的“生”和安逸的“死”之间,为何要选择前者?意识渐渐地涣散了。
还有太多东西想要体会。不想。
太多问题想要解答。输在半途。
太多回忆不能放下。还能见到吗……
这时,一段呜呜的箫声传到耳边,并直抵内心。是谁在吹箫?
仿佛高山上将要融化的春雪般澈净,那音色一点一点减轻了她的痛苦。明明是第一次听见,却又好像会从记忆里呼之欲出。比“七叶”这个名字更加遥远,更加清晰的记忆。
江小蝶转动头部,视线模糊地定格在窗前,吹箫的那个人身影摇摇晃晃。随后她沉重地合上眼,睡去了。
第二天,江小蝶是被窗外的鸟叫吵醒的。睁开眼睛时,天刚刚白亮,萧长歌趴在她床边,嘴唇随着呼吸微微开合,睡的正香,一支箫搁在他手边。
江小蝶挑起自己的一缕头发,见是黑色,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一夜的罪没白受啊!
感慨了半天,她用手指夹起那支箫,拿着摩挲了许久,转过头,看着萧长歌毫无防备的睡脸,很自然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头发。
不料,从来睡得很死的萧长歌今天格外警觉。
“你醒了?感觉如何?”他几乎立刻就睁开了眼睛,笑着问。
“——咳!”江小蝶猛咳一声,悄悄抽回手,眼睛瞄着桌子,“我想喝点水。”
萧长歌立刻起来帮她倒水。江小蝶坐起来,接过他递来的茶杯,一口气喝干。
“你看我都变回去了吗?”对他热切的目光有些不适应,江小蝶转了转自己的脑袋,问。
“半夜就变回去啦!刘堂主还来探望你了呢。”萧长歌一脸春风般温柔的笑容,盯着江小蝶看,“功夫不负有心人,恭喜恭喜!——还要水吗?早餐想吃什么?”
江小蝶浑身不自在:“其实也多亏了你。那个……你有话就直说,别总看着我!”
萧长歌调皮地眨眨眼:“嗯!今天我要去起义军那边。”
“然后?”
“本来想让你跟着刘堂主的,可是她说她也要出门,不方便带着你。所以没事的话你就赶紧起床,跟我走吧!”
“哈?你要带我去见起义军?”江小蝶指着自己,刚喝下去的水差点呛上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
“你怕什么?”
江小蝶郁闷地说:“你忘了我是冒牌的江小蝶?江家和飞家是世交,倘若叫飞皓珠认出我是假的,麻烦就大了!”
萧长歌恍然:“原来飞晶提到过的那个‘江小蝶’就是你啊!”
“飞晶提起过我?天,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他了……”江小蝶哀声叹气。
“为什么?”萧长歌什么时候都不缺好奇心。
“萧长歌,总之我不能去!”江小蝶揪着胸口的衣服,“我大病初愈,见到他们姐弟心脏负荷陡然加重,说不定会晕过去的!”
萧长歌嘴角一抽,只说了一句话。
“你放在那里的银子还想不想要?”
二刻钟后。
“这样……真的不会更可疑吗?”走在大街上,江小蝶用袖子遮住半边脸,哑着嗓子问。
萧长歌很有把握地说:“不会不会!记得低眉顺眼,不要开口,就铁定万无一失!我会尽量不让他们姐弟看见你。”
江小蝶恨恨地放下手。只见满脸的黑斑好似在鼻梁附近联谊,嘴唇上两撇胡子竟然还有微妙的角度差异,再加上一身男装,乍一看确实认不出是她,就是回头率很高。那些龙城人投来的目光,不是惊讶就是嘲笑,——当然还有同情。
“昨天才发生那么多事,现在居然这么平静,每个人都照常过自己的生活,这里真是龙城吗?”江小蝶小声发表着议论。
“也许就是长期生活在战火中,他们才能这样吧。”萧长歌笑着,“就算忧心焦虑,该来的也还是会来,不如过好眼下每一天!”
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来归客栈的门外。萧长歌推门进去。
曾经热闹的大厅如今竟无一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就连总是站在柜台后面翻账簿的孟竟滋也不见人影。萧长歌险些想退回几步看门外是不是贴着封条。
“看来那些客人知道这里是起义军根据地,怕引火烧身就通通搬走了。”江小蝶扫视着那些歪斜的桌椅,低声说,“掌柜他们可能在后面。”
话音刚落,楼梯旁的布帘被人挑起,一脸疑惑的孟竟滋走了出来。看见萧长歌,他惊得瞪大了眼睛:
“萧公子!你、你不是被妖怪抓走了吗?逃出来了?”
我抓他?江小蝶躲在萧长歌身后,暗自吐舌头。
“此事说来话长,暂且不提。”萧长歌顺水推舟,“昨日楚奈何遣散起义军后,没再发生什么吧?”
“唉,倒没有为难咱们,”孟竟滋摇头,他看起来一夜未眠,脸色比平时更黑些,“只不过今天早些时候,派了吟风来将晶少爷请去,不知打的什么算盘!二小姐险些与他们冲突起来,最后还是晶少爷劝住了她。”
楚奈何该不会想对飞晶下杀手吧?江小蝶听了有些不安。
萧长歌却不担心:“你家少爷是聪明人,去得这般坦然,必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掌柜也请放宽心。”
孟竟滋听了,脸色稍微好转,这才想起来一旁的江小蝶:“萧公子,你身边的是?”
“她呀,”萧长歌眼角的余光掠过江小蝶,微笑说,“我的一个跟班,是哑巴,不必在意。孟掌柜,我想见飞姑娘一面,现在方便吗?”
“方便,方便。”孟竟滋连连点头,憔悴的脸上透着几分欣喜,示意萧长歌上楼,“公子能回来真是再好不过!小姐的状况想必你也能猜到,一切就拜托了……”
江小蝶歪着脑袋瞧孟竟滋。奇怪,听他言语看他行止,不像是把萧长歌当成起义军的臂膀,倒像把他当成了自家姑爷!
“以飞姑娘的坚强,断不会被这样的事击垮。”萧长歌回他一句,又招呼江小蝶,“你在这儿等我,可别跑远!”说完沿着楼梯步伐轻快地上去了。在江小蝶的眼里,他此刻的行为就像迫不及待要见到飞皓珠一样。
“嘁……”江小蝶不痛快地一屁股坐在楼梯上。今天萧长歌会醒那么早,也是因为心里装着飞皓珠的事吧?
“小兄弟,台阶上凉。”孟竟滋好心地说,“这儿桌椅板凳多得是,随便坐啊。”
江小蝶没办法又站起来,朝孟竟滋点个头,走下去几步,随便坐在一张长凳上,低头不语。孟竟滋则走到柜台后面,心不在焉地翻开账本打算盘。
无聊的时光像痛苦的时光一样漫长。江小既不能出去,也不能站起来走动引起孟竟滋的注意,又听不见楼上的两人在说什么,一刻钟好比一年那样难捱,她开始考虑要不要趴在桌子上补个眠。
然而这时,有人推门近来。一缕阳光照射在地上,又消失了。
孟竟滋抬头一看,快步走出柜台,惊喜地迎上去:“晶少爷!”
“!!”江小蝶如果嘴里有口茶,现在一定要喷了。居然是飞晶?没那么巧吧!还好刚才她没有因为好奇就回头去看。江小蝶把身子往内侧转了转。
孟竟滋把飞晶拦在原地,看来看去,不像受伤的样子,却仍忧心忡忡:“少爷,您真的安然无恙吧?楚奈何召您前去,究竟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担心了。”飞晶轻描淡写地笑着,瞥见楼梯旁的江小蝶,便问,“孟叔,有客人吗?”
江小蝶装的是哑巴,不是聋子。听见这话,她赶紧站起来,想冲飞晶行了礼,不料转身太急,长凳和桌子距离又太近,一不留神膝盖狠狠磕上了板凳角,痛得低呼一声,立即蹲了下去。
飞晶走近两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这位小兄弟是跟萧公子一同来的,不会说话。”孟竟滋解释说。
“原来如此。”飞晶点点头,一点也不吃惊萧长歌的到来。江小蝶感觉很奇怪,这个人声音又好听,又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正这么想着,飞晶居然朝她这边走来。江小蝶连忙站起来,让开路,把头埋得更低。
飞晶见江小蝶穿着粗布衣,举止窘迫,还当是萧长歌捡回的乞儿,于是温和地说:
“——你不用害怕,这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坐吧,我给你倒杯茶。”
江小蝶拼命地摇头。
“不喝茶的话,就吃点东西吧?孟叔,麻烦拿些吃的来。”飞晶无视江小蝶的拒绝,吩咐孟竟滋。掌柜的下去后,他伸出手想扶江小蝶,江小蝶飞快地甩开他,连退两步。
飞晶这才生疑,盯着江小蝶的脸。再怎么说这反应也太过度了。
“你……把头抬起来好吗?”
江小蝶立刻摇头,心中骂:萧长歌你个见色忘友的混蛋!快给我下来啊!
飞晶忽然瞥见江小蝶左腕上套着的念珠,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了:
“原来真的是你。别再退了,我不会为难你的,只想问清楚一些问题。”
真的是我?江小蝶抬起头,看清飞晶的脸,失声道:“——是你!?”
飞晶带江小蝶来到二楼拐角的一间客房,关上门,替她倒茶。江小蝶按着自己左手的念珠,警惕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你在玄清观就认出我了,对不对?为什么一直不说?”
“我也不是立刻就确定的。再说,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也顾不上。”飞晶将茶杯递给江小蝶,好笑地打量她的伪装,“你这个样子,也只能瞒得了从没见过小蝶的孟叔。若姐姐见了,一眼就能识破。”
江小蝶接过茶,但没有喝:“看来没必要兜圈子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飞晶开门见山:“你真是妖?”
“不错。”没理由否认。
“你似乎没有变化外形的能力,所以才使用各种伪装。也就是说,你占据了小蝶的身体?”飞晶一针见血。
江小蝶不由的佩服他了:“如你所言。”
“那么真的小蝶呢?林夫人和枫儿又怎么样了?”飞晶至此都未流露出质问的口气。
“……除了枫儿,另外两人都已经死了。”看见飞晶瞬间煞白的脸,江小蝶忙补充了一句,“不是我做的!是瘟疫。”
飞晶淡淡地问:“瘟疫?”
“嗯。墨玉古道一断,青息和蓝蜃久不通消息,所以你们才不知道。”江小蝶解释说,“是一场很严重的瘟疫。如果你不相信,尽管去绛霞问问看!”
“我倒相信不是你做的……”飞晶缓缓地说,眉头忧伤地蹙起,“只是,老天对林夫人和小蝶未免太残忍。”
“啊?你相信?”江小蝶反倒吃惊,“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就相信我?”
飞晶笑而不答:“枫儿他好吗?”
“他身体没问题。但是那么小的年纪就没了爹娘,怎么会好呢?”江小蝶说了实话。她忽然瞄见墙上挂着一把琵琶,上面还沾着血迹。
“你一直扮成小蝶的样子,照顾枫儿吗?”飞晶问。
江小蝶脸有点红,不知如何回应,摆手道:
“客、客观上讲是那样没错,但不是我的主观意愿啦!我一没有那么伟大,二不是报恩的白鹤仙子,只不过……只不过跟枫儿一样,突然间失去所有的亲人,相依为命罢了。”
说完,她默默地低下头喝茶。
“原来你也……”飞晶能理解那种情感,“不管怎样,多亏了你才没有让枫儿变得孤独一人,举目无亲。”
江小蝶再次试探着问:“你不怕我是骗你的吗?不怕林夫人和枫儿已经被我吃掉了?”
飞晶却笑了:“倘若真是那样,我一介凡人,能奈你何?不如装傻,保全自己为上。”
“……”是真是假?江小蝶被深深地震撼了。
飞晶从容地饮了一口茶:“且不问你为何回来龙城,待这场风波平静,你仍会回到枫儿身边吧?”
江小蝶满脸狐疑地点点头。
“谢谢你。”飞晶脸上浮现出莲花般神秘而柔美的微笑,“你肯告诉我这么多,作为报答,今天的事我不会透露给第三个人知道。待会儿你便随萧公子回去吧。”
江小蝶有种摸不清方向的迷茫感。飞晶对林家母子的关心不像是装的,可他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有只妖日夜“窥伺”着年幼的江枫吗?好吧,就算自己看上去很无害,人对妖总是忌惮厌恶的吧?可飞晶愣是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想到这里,江小蝶忍不住问:“楚奈何找你究竟做什么?”不会是同类间的认同吧?
飞晶笑着为她拉开房门,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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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成这个样子都被看穿了?”离开客栈,听了江小蝶的叙述,萧长歌大吃一惊。
“幸好有惊无险,没演一幕捉妖的大戏!”江小蝶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久违的那包银两,开萧长歌的玩笑,“飞皓珠没对你拔剑?最危难的时候你却不在她身边,只怕叫人家伤透了心!”
萧长歌抬手给了江小蝶一个板栗以示自己的愤怒:“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会在龙城待一段时间。”
江小蝶听了,顾不上揉自己的脑袋,愣愣地问:“你要留下帮飞皓珠?不去找你的身世了吗?”
“欠别人的情是一定要还的!身世嘛,放在那里又不会跑掉。”萧长歌笑着说,“我问过刘堂主,花朝节一过她就会沿着墨玉古道回朱云去,你跟着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哦……原来你早就打定主意啦。”江小蝶拉长了音调,别开脸,“真是多谢你考虑得这么周到!”她狠狠抬腿,一脚踢飞脚下的石子,随即加快脚步。
“快点快点!我都要饿死了!”
“我们半个时辰前才吃的豆浆油条!”萧长歌错愕。
谁管你啊!江小蝶一个劲往前走,踢飞所有遇到的石子。她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生气。自从在墨玉古道相识,萧长歌就一路陪伴着她,保护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把这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渐渐地想要更多。
但是想想,她也明白,萧长歌会对所有值得的人真心相交,以诚相待,得缘则聚,缘尽则散,并不特别执着于什么东西。自己这样跟他闹别扭,真是没意思。
她轻声叹一口气,放慢脚步。
“你不开心?”萧长歌追上来,看着江小蝶的侧脸问。
“……没有啊。”江小蝶撕下胶粘的胡子,笑了一下,“我只是不想这副德行在大街上闲逛而已。等回客栈你有什么打算?”
“先问问墨因关于‘云澈’的事,毕竟那可能就是我。”萧长歌想了想,“然后把他送去刺史府。”
江小蝶摸着脸颊,思考了片刻。
“你在玄清观骗了墨因,我怕他怀恨在心,不会轻易吐露真话,还是我想法子问吧。另外,我赞成你给刺史提个醒,却不赞成把墨因交出去。”
“为什么?”
“我问你,墨因和那伙黑衣人是为谁效命的?他跟楚奈何明争暗斗,又是为了什么?咱们惹的麻烦够多了,你还想瞎掺和?”江小蝶给了他一个白眼,“何况,这事现在扯上了刘幽和炼日堂,就更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墨因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两人的对话里,江小蝶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萧长歌细细一想,顺着江小蝶的话往下说:
“所以应该放了那家伙,干干净净地抽身离去,避免站队,顺便卖一个人情是吧?”
江小蝶认真地点头:“我一介草民,做什么人家倒不会在意;刘堂主怎么说也是江湖中人,朝堂之事对她影响有限;可你的身份至今还未查清,待在龙城,每一个选择都要慎之又慎地对待。思前不顾后的,真是……”她叹了一口气。
萧长歌灿烂地笑了,用手戳戳自己的脑袋:“我会好好记在这里的!所以别皱眉啦!”
他一笑,江小蝶就拿他没办法了,只好翻个白眼。
接下来的两日,萧长歌总是早出晚归去起义军那边,几乎见不到他。江小蝶虽然从墨因那里问到了一些情况,却找不着时机说给他听。刘幽有空的时候,两个女子总是一同逛逛商铺、采买货物,眨眼就到了二十四日夜。
今年的花朝节因为连续的混乱冷清了不少,游行二十日被迫中止后,就再也没有重开过。让更多人大呼失望的是,前日孙梦瑜宣布退出试剑大会的竞争,拱手将龙城让给了楚奈何。取而代之,是夜楚奈何将在府外大摆流水席,孙梦瑜负责稍晚一些的焰火大会,力求比往年更加热闹。
刘幽亲自在房内看守着墨因,江小蝶则陪她弈棋。夜色稍降,城中处处响起了送灾驱妄的鞭炮声。江小蝶正给刘幽讲笑话,萧长歌忽然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来。
江小蝶抬起眼,促狭地笑:“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您有何贵干?”
萧长歌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当然是喊你出去玩儿了!别磨磨蹭蹭的,流水席可都摆开了!”
“别拉别拉!我要在这儿陪刘堂主,可不能去玩!”江小蝶一本正经,“堂主把弟子们都放出去了,我总不能留她一个人。”
“怪不得一路没见着人……”萧长歌好像有点失望,但到底懂事,很快笑着说,“好!今晚我们三个就下棋聊天吧!”说着拉出一张圆凳要坐下。
“哎!”江小蝶拦着他,“你这份心意挺让人感动,只是外面那么热闹,不让你去你岂不憋出病来?我留下就行了。”
萧长歌摇头:“一个人?没意思!”
“哼,没让你一个人啊!你去找飞皓珠飞晶一起不就好了?”江小蝶悠悠地坐回去。
刘幽轻笑一声。她当然清楚江小蝶是在生这两天的气,也乐于做个和事老,于是劝:
“你们两个,都去玩吧!年轻人谁不爱热闹,何必硬要陪我?”
“那怎么行!”江小蝶立刻否定。
萧长歌也摇头。
江小蝶催他道:“你别在这儿了!叫你去玩就去啊!”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萧长歌干脆坐下来,赖着不走。两人的口水大战就此展开,哪个都不肯让步,争得不可开交,连角落里被绑着的墨因都皱了眉。
刘幽干脆站起来,把他们往外撵:
“行了行了!都给我出去!我的弟子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用不着你们操这个心!让我一个人安静待着吧,头都叫你们吵痛了!”
“啊,刘堂主!刘——”江小蝶被推出去后,刘幽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刘堂主了!”萧长歌知道刘幽这是帮他,高兴地道了谢,拉着江小蝶就跑,江小蝶脚下差点失去平衡。
“喂!跑那么快做什么啊?”
“流水席啊!我从中午起就没吃东西!”
“……笨蛋!”
就这样,哭笑不得的江小蝶和萧长歌一路狂奔到了楚府门外摆的流水席前。整条街上灯火通明,行人比肩继踵。萧长歌不愧为练武之人,江小蝶还在一旁红着脸扶着墙喘气,他已经挤在人群中坐下,大吃特吃。猪蹄、红烧肉、烤鸭……什么油腻他抓什么,大口往嘴里塞,惊得四座客人连连拱手,怕他噎死,非得敬给他米酒和茶水。萧长歌推了酒,只喝水。江小蝶晚饭吃得很饱,所以只是拿了两块糕点,每当旁人惊骇地问她有多久没给萧长歌吃东西了,她的笑脸都像抽了筋。
以萧长歌风卷残云的速度,就算是饕餮也早吃饱了。再也忍受不了众人目光的江小蝶拎起萧长歌的衣领,把他抓去洗手。离开流水席,还没到放焰火的时间,两人便一起去逛龙城一年仅此一次的夜市。虽然一开始有些不痛快,但此刻江小蝶倒是兴致勃勃。
今晚似乎没有人会早早睡觉的,老人孩子都打扮得喜气洋洋在街上走动。江小蝶惊喜地发现这里也有套圈的摊子,一来想试试技术,而来摊子上难得摆着她中意的发饰,于是拿了一枚铜钱给老板,换来十个环。谁知今晚发挥失常,连扔九个一个没中,气得江小蝶直跳脚。萧长歌大笑,拿过她手上最后那个环,轻轻掷出去,一击命中目标,老板笑着夹起发饰递给了很不服气的江小蝶。
没走几步,他们又碰上推着车卖面具的,每一张都栩栩如生,或狰狞或可笑。两人听了摊主解说戴面具跳舞源于驱鬼请神的祭祀仪式,各自买了一只戴上,彼此取笑。
江小蝶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玩得这么尽兴是什么时候了。高涨的情绪是会传染的,而且在萧长歌眼里,似乎没有什么游戏不好意思在大街上玩。两人戴着面具,一会儿跳方块,一会儿在灯下比划手影,甚至一群附近的孩子热情邀请他们加入老鹰捉小鸡的行列。欢笑的时光中,不知不觉四处响起了大大小小的鞭炮声。
咻——嘭!一朵深紫色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之中,纤细而繁盛的花瓣在短暂的闪光后,坠落并消散。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孩子稚嫩的手指向空中,惊奇于烟花的美丽。紧接着,更多的烟花飞上高空,先后盛放。
“希望,这些天来的一切真的结束了。”江小蝶揭开戏台上丑角的面具,抬起头,低声祈愿着。
“……我想去一个地方。陪我一起吧。”萧长歌神秘地笑笑,不等江小蝶回答,就拉着她沿着街道向城东走去。越往前去,行人就越少,喧闹的声音也渐渐远离。最后萧长歌停下脚步时,江小蝶仰望着眼前那株高大繁盛的古老杏树,不敢相信地问:
“你真要……亲眼看它怎么开花啊?”
“来。”萧长歌向她伸出手,仙都池上水波粼粼,倒映着静谧的月光,脚尖轻轻点地,两人飞到树枝最繁密的地方,稳稳当当地坐下。视野里一片叶子也找不到,数不清的淡粉色的小小花苞就像满数的灯盏,等待被点亮的那一刻。
“一起看吧!”萧长歌眨了眨眼。
“好啊!就来看看仙人究竟是骑着碧驴还是朱雀!”江小蝶也摩拳擦掌,突然想到,“对了,我从墨因那里问到了一些云澈的事。”
萧长歌微笑:“我的事?”
“是‘云澈’的事。”江小蝶纠正,“还不能确定你就是他啊!”
萧长歌示意江小蝶继续说。
“其实没问出多少啦。”江小蝶带着极大的挫败感,“因为墨因说,就连他也不是非常了解,只知道云澈是青息人,父母兄弟一概没有,也没听他提过朋友的事。他还说,云澈可能是在任务中途碰上了什么意外,才会……”
萧长歌抓抓脑袋:“问不出就问不出,你干嘛这么垂头丧气的?”
“因为我本来想帮你的忙嘛!结果又没帮到!”江小蝶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你明明脸先着地摔下来还会失去记忆啊?总之,你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没有过去的记忆,我不也过得很好?”萧长歌不解。
江小蝶怒敲他的头:“笨!记忆可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一定要找回来!”
“好了!有时间我会去看大夫的!”这一敲萧长歌没躲掉,急急忙忙抽出箫作挡箭牌,“还不知要等到几时,你想听什么?”
江小蝶说“随便”,萧长歌就随便吹。江小蝶一听,却愣了。这支曲子不是别的,正是两人初到龙城那晚,飞雪颜在酒楼里弹奏的那一首。江小蝶听着听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浮现眼前,逝去的,远走的,留下的人独自感伤彷徨。他们用生命写成了一个故事,而其中有些人,甚至没能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搁下了笔。
萧长歌一遍一遍地吹,江小蝶一遍一遍地听。然后,她开口唱道:
“一曲繁华尽,千载惆怅新。弦上飞光荏苒,白头又何惜?叹桥边折柳意,长亭外相随行,都作梦里听。烟花安可挽?丹心俱枯零。天未老,笑夏虫,休语冰。乱红如血,亡我江山不可期。萧萧金戈铁马,寂寂羌管霜侵。谁与共柔情?古来春秋笔,总是英雄吟。”
萧长歌惊讶地注视江小蝶的侧脸。
“唉……”江小蝶叹了一声,立刻又露出笑容,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么伤感,真是浪费了今晚的月色!不想了不想了,我唱首开心的歌给你听!”
“好啊!”萧长歌放下箫,很乐意。刚才那首跟“地道战”比真是一在天一在地啊!
江小蝶清了清嗓子,开唱:
“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软绵绵,红太郎灰太狼。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绿草因为我变得更香,天空因为我变得更蓝……”
萧长歌的笑容僵在唇边,脸色稍微有点发青。
……过了一会儿。
“好,接着来首硬派的!很久没唱得这么开心了!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的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萧长歌的脸黑了。
……又过了一会儿。
“没事儿,我不累!下面听我一人分饰两角,嘿嘿!哈啊哈~哈啊哈!西湖美景,三月天呐,春雨如酒,柳如烟呐!~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萧长歌捂着头。今年杏树八成不会开花了吧,因为仙人被吓跑了……
……子时已过。
江小蝶靠在萧长歌肩上睡着了,安静地呼吸着。
萧长歌靠着树干,边流口水边说梦话:“啊,这盘是我的!那盘也是我的;那边那盘还是我的……呵呵……”
一片淡粉色的花瓣轻轻从枝头飘落,落在江小蝶的发丝上。
杏花似雪,悄无声息地压满了古树的枝头。月光为它们施了一层薄薄的银妆,夜色中的身姿轻灵如仙,不占半点凡尘,美得令人窒息。
花枝的环抱中,江小蝶和萧长歌浑然不觉地酣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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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啊啊啊啊!你怎么可以睡着!?”
翌日,龙城郊外的茶寮。
刘幽拢了拢披风,无奈地看着抱怨了一个早上的江小蝶,对萧长歌点头:“萧公子,就送到这里吧。我们会妥善照顾江姑娘,将她平安送到绛霞的。”
“是我的错?要不是你唱什么‘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我才不会睡着咧!——啊,多谢刘堂主!——总之错过今年的,明年再来就是了!”萧长歌忙着回嘴。
江小蝶翻了个白眼,抱着手肘:“明年的事,谁能说得准?我连明天都不敢保证!”
“能不能不要想那么多?”萧长歌笑着把包袱塞到她手里,“谁也没法子保证什么。可是,就像花每年都会开,机会不是只有一次的。总有些东西,可以去承诺啊!”
江小蝶愣了愣,然后哼了一声:“那就信你这次。我走啦!”
说完叫上刘幽,迈开步子就走。
“喂!”萧长歌愕然,看着她的背影,“刚才还说连明天也不敢保证,现在这么洒脱!你不怕我们再也见不到面?”
江小蝶停下脚步,转身,比了个“V”的手势,灿烂地一笑:
“——我家住在蓝蜃国绛霞州挽江村月霰山西南脚的破茅屋,有房出租,夏天漏雨冬天灌风,附赠破床板一副烂棉絮一床,月租纹银十两,诚邀四方宾客前来挨宰!拜啦!”
萧长歌放声大笑。风吹过,遍野的荒草透出些微的绿意。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