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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电影消息

林德的两个儿子,林东和林西,小时候就是性格鲜明的一对。老大林东聪明伶俐,喜欢表现自己;老二林西却笨嘴拙舌,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屁来。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十几年后风水轮流转,林西风风火火地成了一家报社的新闻记者,学得油嘴滑舌;林东却沉默寡言地在一家工厂里当会计,两兄弟的性格交换也让林德一想起来就觉得纳罕,他也不记得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所幸的是,尽管林德暗地里可能更喜欢无论长相性格都和他接近的林东,但表面上他的态度倒还能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从不厚此薄彼,为了证明这一点,在林东九岁那年他曾让一位从四川来的木匠,用了两个月时间打了两个大衣柜、两个五斗橱和两个床头柜。有一次他把两兄弟召集来告诉他们这些家具的用途,两兄弟听后表情明显的不一样,林西不知听进什么没有,脸上懵懵懂懂的,只有林东红着脸,挤眉弄眼地看着弟弟坏笑,好像他老子刚刚说的不是柜子桌子,而是什么下流事情。其实林德只是说,这些家具是等他们长大后结婚时用的,到时候一人分一样。

算起来那时候林德离开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期间除了他父母过世时回去过两次,其他时间他几乎都待在上海、南京、杭州这样几个大城市,大城市的土话他一直不会说,平时只能够说普通话。不过当时林德身边总会有几个老乡,周末时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便饭,主要还是为了说一说家乡话过瘾。后来他们工厂内迁,离老家近了,周围却一个老乡都没有找到,他们厂里主要是上海人、宁波人和苏北人,还有几个四川人,四川人爱扎堆,在一起喝酒时咋咋呼呼,大呼小叫,那情景有时候让林德看得眼热,他也会这么想,要有几个老乡就好了。

给林东、林西打家具的木材就是林德新认识的一个部队老乡从修文县城帮着搞来的。老乡是他有一次赶集时在菜市上结识的。林德当时正向一个农民询问一只母鸡的价钱,看能不能更便宜一些买下来,他和卖鸡的农民分歧在于这只母鸡会不会下蛋,林德说我怎么知道它会不会下蛋?林德说时自己也觉得很滑稽,他留下一句话,说这鸡下了蛋我再来买吧,他想看看那个农民会不会因为急于出手而挽留他。这时候林德听到不远处有人正用他们老家的乡音讨价还价,林德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觉得这声音既熟悉又刺耳,等他朝前走了一段路,才恍然醒悟这个人应当是他的老乡。林德回过头,看见离他不远有一个穿一身绿军装的军人,军人揪着一把小白菜正在抖上面用来压秤的水,他一边抖,一边用林德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的口音说,这么多水,这么多水……

新结识的老乡是一个汽车连的司务长。老家在郴县,林德的老家在资兴,从地图上看,这两个地方几乎就像挨在一起。两个人头一次见面都很高兴,林德甚至马上邀请司务长到家里去玩,很可惜的是别人急着回去安排连队的晚餐,司务长用汽车把林德送到家门口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吃饭时林德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他们相识的经过,他说司务长一开始可能把我当成了小偷,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用湖南话说,你是湖南的吧,我们是老乡啊!林德说到这儿哈哈地笑起来。这很难得,往常他们家这时候总是在检讨白天说过哪些错话,做过哪些错事,那几个和林德老婆一起干活的苏北女人总是非常可恶,串通一气来刁难她,窝藏工具,再不就学她走路或者说话的样子。你应该怎么样怎么样——林德给老婆出主意,但很难说有几样让他说中了。人要坏起来总是没边的,旧问题没解决又来了新问题,因此这种总结在他们家是常事。

林东说,我知道的,他们就住在科技大楼。但林德说得兴起,并没有理睬他。

科技大楼离他们家不远,是林东心血来潮时练晨跑的折返点。很长一段时间那幢大楼都荒芜着,有一次林东晨跑时发现那里住上了一支部队,于是以后他每跑到那儿都要停下来,花将近半个小时时间看那些士兵出早操。早操后士兵们总要脱下汗渍的绿军装,穿一件小背心和一条小裤衩在一块霜地上打一阵子篮球,汗滴滴过的地方,霜花一点一点被融化。有时候林东看得入迷,连上课的时间也会被他耽搁。

林德高兴的时候,林东可以不洗碗就出去玩。林西也溜出来跟着林东屁股后面,他也很高兴,因为这次林东没有丢下他。他追着林东喊,什么是司务长?

你明天看到不就知道了。

什么是老乡?

林东猛然停下来,张开嘴,让林西凑近鼻子嗅里面的气味,香不香?

林西想摇头,但林东又说了,你说不香就不带你玩。

林西忙改口说香,林东大乐,学他父亲得意的样子哈哈大笑。林东说,这就是老香。

第二天林东放学时司务长已经坐在家里了,他是个比父亲更老一些的中年人,脸黑黑的,额上有一道极深的抬头纹,口音很重。解放军的片子林东看得多了,这么个解放军多少让他有些失望。这就是老大吧?司务长问,不知是问他还是问他父亲,但被林德抢先答了。几年级了?声音明显亲近了些,但他父亲还是嘴快,三年级,就是太调皮,不用功。林东一开始见生人总是把握不好,哪怕遇到自己想亲近的人也一律绷着脸,但他还是想引起别人注意的。每次他父亲客气起来总要把他说得很糟糕,每次都能让他气得要命,他一扭脖子说,那好,下次我门门考个零蛋回来。说完丢下书包,到厨房帮他妈妈打酱油。他听到司务长在他身后笑着说,老大不会说资兴话啊,林东听见他父亲又像在客气,又像在告状,他不学有什么办法……

林东打来酱油,房间的气氛已经变得像过节一样热闹了,他妈妈正在厨房炸花生米,油烟带着香气弥漫了一屋子,紧接着是制辣椒油,他父亲边咳还要高声地说话,司务长也说,好久没有嗅到这么香的辣椒味道了。他妈妈也经受不起夸奖,在厨房里高声地要林东替她剥两头蒜,林东假装没听到,他从书包里拿出几张雪白的图画纸,坐在他父亲他们对面,他想了想,想凭记忆画一幢科技大楼,可画了几笔就把那张纸揉作一团,后来他决定画司务长,画了几笔,画成一个干枯的老头。他父亲起身去取烟,走过来一眼就认出来,他说,还真像呢。司务长应声过来看,也跟着说很像。林东绷着脸,没听到一样,把画丢到一边,他的目的达到了,通常都这么干,不过这时候他心里乐滋滋的。

林德和司务长开始喝一种很厉害的苞谷烧酒,几杯下肚,两个人的脸都红得像熟虾。林东带着林西到外面去看车,他手里抓了一把花生米边跑边嚼。司务长是自己开车来的,丑字打头的军用卡车很醒目地停在院子里,四周已经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孩子,有一个还爬到车鼻上。林东的同班同学孙继明也混在里面。林东说下去,下去,这是我们家的车子!林西也喊,我们家的车子,下去!林东骄傲地站在驾驶室外的踏板上,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俯视那些仰脸看他的孩子,最后他只让孙继明上来,像他一样坐在卡车的车鼻上,两个人坐在上面模拟着汽车行驶时的怪叫,弟弟爸爸,咯——林西在地上打滚,因为林东也不让他上车,林东说你上来干什么,摔死你。后来,孙继明问,他有手枪吗?林东说当然有,他是我们家老乡,司务长,比团长还大,当然有枪的。

林东第一次看到枪是汽车连二排长吴天刚来厂里相亲的时候。那一天吴天刚正好值勤,糊里糊涂就让司务长用卡车拉到林德家里。那一年二排长吴天刚整26岁,尚未娶亲。司务长说帮我们二排长找个堂客吧。吴天刚也是林德家的老乡,老家远一点,在娄底。林德说,好。林德晚上和老婆在床上密谋了一夜,把厂里尚未嫁人也没对象的姑娘都按顺序排了一遍,未了挑中十车间车间主任王福根的女儿。林德说王福根不像一般的上海人,话少,也不让人讨厌,政治上也靠得住。林德老婆也有同感,又举例说有一回买菜,差五分钱还是王福根的老婆借的。另外王福根的女儿长相不错,这一点他们也考虑到了。

二排长吴天刚长得虎背熊腰,高得像一座黑塔,可听说要给自己介绍对象,羞得恨不能缩进地缝里去,脸上像刚喝了半斤白酒,红得血色都泛了出来。他软软地摆手说不行的,司务长知道他做作,坚持说行,便让他堂客和林德老婆去看电影,他和林德去王家请人。那时候林德他们厂里经常放电影,一周一次,一次放映两部,雨天在礼堂,晴天在球场,这在周围几个厂矿和农村是出了名的。每逢这个日子,四面八方的观众自己扛着小凳云集而来,有的还拿着电筒举着火把,真像过节一样热闹。

林德走的时候把林东留下陪吴天刚,等房间里的人全部散尽,林东就在门边一张小方凳上坐下来。林东本来也想去看电影的,但他更想看热闹,所以林德把他留下来,他倒没什么不高兴。二排长吴天刚是林东理想中解放军的样子,他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标准的军人,他把两只手支在下巴上,很认真地看着吴天刚,林东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得厉害。

二排长吴天刚整个身子都软塌在一张椅子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就像在找上面的蜘蛛网,他把两只手交握起来,食指缠在一起,拼命地在鼻子下面转动,这副样子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变化过。后来,吴天刚好像醒悟到房间里还有林东的存在,他看看林东,讨好地问他上几年级了。林东没有说话,他还不敢靠近吴天刚,只是站起身,靠在门柱上,仿佛随时准备逃跑。这样一来,吴天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坐直了,看了看身后,检查究竟是什么让他这么不自在,他先是把帽子脱了,跟着又把风纪扣解开,再然后他就把腰上那把五四手枪连着腰带一起解了下来,这不过是他对付小孩子的一贯手段,等他装模作样地干完这些,就听见林东小声地问,是真吗?

什么?

是真的吗?

当然。

林东等他把枪搁到桌上,才磨蹭过去,他怕吴天刚不让他碰,一开始很小心,等他碰到那只皮套时,又问了一遍是不是真的。

吴天刚帮林东把枪套打开,又退出弹夹看看里面是否还留有子弹才把枪交给他。那是林东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武器,手枪沉甸甸的,落到他手里时让他着实有些吃惊,那股瘆人的凉意带着一股令人兴奋的杀机进入他的身体。林东举起枪,很小心地瞄准屋顶的白炽灯,再扣动扳机,嘴里发出一记啪的响声。林东很惬意地咂了咂嘴,然后他转起来,越转越快,双手平举着枪寻找着猎物,嘴里是一连串可笑的对机枪射击的模仿。林东快活的样子就像一只正在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吴天刚也禁不住笑了,他把林东拉过来,悄悄问他,唉,那个阿姨是个什么样的?

什么?林东还在抓紧时间打枪,一只眼睛眯缝着。

那个王什么——吴天刚假装记不住。

她是一只大花猫。

为什么?吴天刚兴趣来了。

她是这么走路的。林东说着就到屋子中央学王姑娘的步态,他把屁股翘起来,朝两边左一晃右一甩,惹得吴天刚又一次跟着他大笑。林东得意地还想给他学另外几个可笑的女人,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林德在门外的说话声,林德说,到了,到了,请进,请进。紧接王福根夫妇笑眯眯的大圆脸先从门框里伸进来。

林东趁着屋里的混乱,带着枪兴冲冲地溜出来去找孙继明。他摸黑敲响孙继明家的房门,孙继明——林东边敲边喊,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很显然他们都去看电影了,林东很失望,但他还是不甘心地敲着门,气焰却越来越低,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找谁来看他的手枪。如果没有人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真正的手枪,这才是最让他难过的事情。林东在黑暗里一连来回走了几趟,幻想孙继明打开门后,被他用枪抵在胸膛上,他用最强烈的声音喊,缴枪不杀!但现在林东只能喊,你不开门,你会后悔的!林东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盏路灯时,林东很细心地看着手里的枪,还是那么黑,那么凉,那么沉甸甸的。他很害怕,他在黑暗的楼道里摔了一跤,会不会把枪摔坏了,打不响了。为了证实这一点,林东抬起头在寒意逼人的夜空中找出最亮的一颗星星,他用嘴作伴奏朝它开了一枪,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化成一道弧光,然后真的不见了。这就是林东与枪最初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他真的用手枪打下一颗星星。

那一天王家姑娘一直没有露面,代表她来相亲的王福根夫妇明显地对二排长吴天刚心存好感,两个人立即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他们只是问了几个诸如家里还有什么人这样简单的问题,即拿出女儿的相片给他看。从相片上吴天刚看到的是一个江南温婉秀气的女孩。比起当事人的拘束和小心,林德无疑显得更加高兴,林德说,既然都不反对,这样吧,下次就让他们见面吧。下次约会定在星期六,也就是演电影的那一天晚上。

很多人都在盼着星期六,因为星期六可以休息,晚上还可能演一场电影。演电影的时候会来一个年轻的老乡,他身上带着一把裹着红绸布的五四手枪。和所有人一样,林东也在盼望星期六飞快地来临。

那天晚上王家姑娘做了一个梦,一朵花儿落在水面漂啊漂,一支竹笛挂在树梢被来往的风声呜呜吹响……

孙继明是林东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两个人的关系在别人眼里总有些怪,因为他们时常闹一些别扭,把他们的家人也卷进去,为了一点小事就闹得沸反盈天。但不管怎么,最先和好的总是他们,不管他们的家人如何反对,两人硬是一口气作了十几年的好朋友。

那一天是期末考试,林东早早地就交了试卷。孙继明从考场出来便责怪他:“干吗交得这么快,我最后一道题都没做出来。”平时孙继明总抄林东的作业,考试考不出来当然非常正常。他是一个傻瓜。这实际上是三(1)班谁都知道的,只是很早林东就意识到自己智力上的优势,他时常利用这一点让孙继明为他服务。因此林东丝毫没有过意不去,他说:“你没见张老师监考监得这么严。”他知道只要这么一说孙继明肯定就不会吱声了。

他们当时正在球场上,也就是厂里放电影的地方。林东拿着半截粉笔正在地上描字。先写“有”,接着写“人”,最后再加一个大方框。这是他们厂里的规矩,平时球场的水泥地上被厂里的子弟用做碗的石膏模或粉笔画出许多小方框,框里写上“有人”或“有人的”,一等电影消息落实,他们再带着两只小方凳去占座位,一直要在那儿守到电影开场。考试前林东听他们班的大头说今天晚上要演电影。大头家就在放电影的秦疤子家隔壁,他的消息还没有失误过,他说一早就看见秦疤子开着他的三轮摩托跑片去了。何况,大头还说向毛主席保证的。

孙继明看着林东把那个“人”的一撇描得越来越粗。忽然问,他们会来吗?

这已经是这早上第三遍了。林东心里骂了一声讨厌,决定不答理他。

孙继明略略有些委屈,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挫伤林东一下,就说:“张老师骂你呢——骂你是骄傲分子!”

林东抬抬头,又低下头去,“骂呗”,孙继明听见他的声音懒洋洋地从两个膝盖间传上来。

林东在学校可以算得上一名好学生了,像他期望的那样。每次考试他总会抢着第一个交卷,好像这样做会给他带来无比的荣耀。可惜的是他的老师并不欣赏,究竟为什么,林东也弄不太清楚。这次他不过半个小时就把试题做完了,连最难的选择题也没有难倒他。教数学的张老师不收他的试卷,要他反复检查。这话他妈妈也时常说,可还是只让他多坐了一刻钟,他坐在那里东瞧西看,一门心思要找人说话,别人都埋着头在那里细心演算或者冥思苦想,只有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多余,多么的无聊。

张老师看他转来转去,一点检查的心思也没有,就上来把他的卷子收了,你走吧。可林东到外面转了一圈,想不出能干什么,又跑回来了。他在窗户边悄悄地伸出头,向看见他的女同学做鬼脸。他听到张老师正在谈论他,张老师说,你们细心一点,不要学他,这个骄傲分子,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他的试卷张老师当场就改了,他的算术得了91分。本来他可以考一百分,漏了一个小数点和应用题的一个单位。“骄傲分子”是他小学毕业前的绰号。

孙继明看着他描“人”字的另一笔,又说:“我听大头他们说,司务长是管后勤的,打扫卫生的,没有团长大。”

林东说:“他们知道什么——”

“对的,大头听他爸爸说的,他爸爸原来也是解放军。大头还说如果司务长比团长还大,为什么军棋里有团长、旅长,没有司务长?”

“那你去听大头的好了。”

孙继明又不吱声了。林东开始描方框的最后一笔,孙继明看着他用力,跟着他朝后退了退。“下午去我家吧,我让我妈别关里屋门,我拿书给你看。”

“不去。”林东画完最后一笔,扔掉手里的粉笔头,拍着手说。

他还是去了,中午孙继明一来请他,他就去了。林东拿着书包,里面放着4B、6B的绘图铅笔和图画纸。林东会画国民党军官像,孙继明跟他要过不少。另外下班之前,林东要烧好饭,所以他又把四筒米量好了装在一口黑底锅里,带到孙继明家去做。黑底锅自然由孙继明抬着。

对林东来说,孙继明家有一种很奇特的吸引力,林东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水泥地,孙继明家一打上蜡就可以光鉴照人?而且他们家总那么干净,到处都纤尘不染、见棱见角,落地窗帘即使是白天也能把房间弄得阴森、神秘。有一段时间他一直要在孙继明家待到下班,坐在那种刺鼻的气味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孙继明把他的作业抄完,听到广播响了他才会很不情愿地离开。孙继明的妈妈明显不喜欢他,每次一遇上总要打扫卫生,还说小朋友最好不要去别人家,以后干脆把里屋锁了,他们做作业只能在他们家的厨房,厨房里纷纷扬扬地散着孙继明家中午吃过的红烧肉的气味,但碗橱却放在有锁的房间里。

林东惩罚她就是把她的一本服装裁剪书上的每个小人头都剪了下来。孙继明的妈妈找了一根细细的竹条,抽得孙继明哭天喊地,就这样她像抽一条笨牛那样把孙继明赶到林东家门口,她让林老师行行好,让林东把那些脑袋都还给她。林东坐在房门口,正煞有介事地背着他父亲给他选的一篇短文章,“学习就像天平的工作,天平上放上多少砝码,就能称出多少斤两,学习付出多少劳动,就能获得多少收获……”林东死活不承认他与那些脑袋的关系,他的坚持使他父亲也开始相信他是被人冤枉了。于是他父亲与孙继明的妈妈对吵起来。孙继明的妈妈骂他父亲是乡巴佬,他父亲骂孙继明的妈妈是资产阶级。很多邻居都围在那儿看热闹。

你们家个个都是乡巴佬!

你们家个个都是资产阶级!

晚上林东悄悄爬起来,把那几十个小人头放在炉塘里统统用火烧掉。这件事他对谁都没有讲,他很小就懂得真正的保密就是谁也不要告诉。

孙继明知道林东带着一把真枪去找过他,后悔得几乎都不想再活下去,一连两天他都没有睡好觉。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找林东,林东说,好吧,不过,你得把《渔岛怒潮》送我。那一天算下来,孙继明已经给了林东五本小画书,为了看到林东向他形容的那支沉甸甸的裹在红绸布里的五四手枪,他不得不痛下血本。孙继明有一大箱小画书,就藏在他自己的床头下,那是他在上海的表哥表姐送给他的,每年他随他父母回上海探亲,回来时总要带来一大堆亲戚们给的礼物,他得到最多的就是小画书。孙继明把它们当宝贝一样统统锁在一只铁箱子里,铁箱钥匙和房门钥匙拴在一起挂在他的脖子上。

那把手枪迟迟不出现的原因是因为二排长吴天刚以后来厂里看电影都没有再带过手枪,吴天刚每次答复林东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林家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每次都像例行公事一样,在他们家停留片刻而后直奔王家。他支吾的态度让林东疑心那把枪实际上就在他身上,只是不想给他看,现在,他只给王家姑娘一个人看。吴天刚的回答经过林东的转述总要生出更多的头绪,几乎每次都不重样,这次是忘记了,下次是一个零件坏了,或者上的油还没有干。孙继明曾小心地问,手枪也要上油吗?这句话却引来了林东的嘲笑,手枪当然要上油的,他又反问,你要不要吃饭?孙继明的拙笨与固执让他以为自己会赚很大的便宜,他给林东的书都是他最不想要的。

整个下午林东都待在孙继明家里,在他们家的卧室地板上,给孙继明画国民党军官。孙继明这方面也很弱智,他画人总是用一些直线条,军官帽画成一个卧8,而林东只要照着《南征北战》就能够画出来。孙继明家里果然像他说的,里屋的门没有明锁,是他从窗口爬进去,再从里面把暗锁打开来。林东画着画着就厌烦了,孙继明说,我们来玩打仗吧,他找出两把塑料手枪,交给林东一把,两个人分别扮演解放军与日本鬼子,孙继明把他爸爸的一顶安全帽戴在头上,里面再压两块洗脚布,就是很像样的日本鬼子。林东当然是演解放军,他借着被褥或五斗橱构成的地势,频频向不断进攻的“敌人”开枪射击,他们拼命地想攻占制高点——也就是孙继明家的大床,“弹药”打完后他们又不得不来一场肉搏战,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床上来回地翻滚。最后,解放军赢了,他骑在鬼子身上扭住他的手喊,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孙继明请求暂停,他说,鬼子投降后都要绑起来的,不过你要轻一点。林东想想就同意了,他起身让孙继明下床去找绳子。

林东倒在那张大床上。那是张棕床,一跳床就止不住上下振动,林东躺着让身子蹦了几蹦。他幻想自己就是这家的孩子,有一箱子书,一箱子积木,还有三分钱一块的泡泡糖管够,每年他爸爸妈妈带他去一趟上海,亲戚们都争着送给他钱……孙继明那种傻瓜才配有个整天流鼻涕的弟弟……就是这个妈妈不好,她假装给你捡衣领上落的头发,又让你明天不要来……

孙继明没有找到绳子,回来时他已经把他出去的目的忘记了,他站在门口问林东,“二排长会不会跟王素芹结婚?”

这当然是一句最混账的下流话,林东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了,“你爸才会跟你妈结婚呢。”他有些生气了,但他知道,会的,很可能是这样。二排长来他们家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他连板凳还没有坐热就开始往王家跑,他已经不和他们家在一起看电影了。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二排长为什么和王家的人结婚,不跟他们家的人结婚?

那一天下午一连发生了几件倒霉事,每一件倒霉事都偏偏和他林东有关系。先是他们玩得忘了时间,把饭做煳了,放在水池里坐了半天还能闻到一大股焦煳味,孙继明说,用葱,用葱。他到后面一楼王妈家的菜地里拔了两棵葱,又用筷子把葱叶送进米饭的气眼里,再添点水,放到火上把水熏干。孙继明说,这样米饭吃起来就不会有煳味了。但孙继明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也不能保证这种方法就真的管用。

另一件事发生在占座位的时候。那天晚上厂里果然要演电影,不到四点钟,他们就听到厂区的高音喇叭响了,朱小燕的声音在里面说,电影消息——电影消息,今晚七点半在厂灯光球场放映电影……孙继明问,什么片子什么片子,结果他一闹,谁也没有听到。但林东和孙继明赶去时还是晚了点,灯光球场上几乎就要被占满了,他画的地盘里已经放上了别人的椅子。那是两张红漆木椅,扣在地上相向摆着。林东认识这个木椅的主人,那个叫李国的凶恶的留级生,嗓门又破又粗,个子又笨又大。林东心存侥幸地把红木椅朝后面踢了踢,一直把它们推到他画的那条粗线以外,但没有出界,还留着半张椅子在他的地盘里,这时候林东松了口气,他把自己的两张小方凳放下来,也让它们相向躺着。林东想,只要天黑一点,李国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遗憾的是只过去不到十分钟李国就从家里出来了,他正在吃一只煮红薯,一只手撩开身上的红背心,一步一步往这边摇晃。天当然还没到黑的时候。看到李国时林东忍不住心里一阵哆嗦,他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把李国忽略掉,所以他扭过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李国走过来,看也不看林东就把他一只凳子踢开了,凳子在半空打了几个滚,在它落地的地方很费劲地保持着平衡。林东以为它飞这么高,一定摔坏了,但最后看到它稳稳地站在那里。

林东说,“这是我的位子。”

李国还在吃红薯,“你的位子?你喊它答应,还是它喊你答应?”

他只得说是他画的。“你画的?——我也会画,”李国把他吃剩的红薯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着在那个有字前面写了个没字,“没有人,没有人就是我的。”

球场上几个打篮球的孩子都停下来,他们终于发现一件比打球更有趣的事情,于是慢慢地朝这边靠拢。里面有大头,还有林东的几个同学,他们一齐向这边走过来。林东听见他们说,打架了打架了。

李国显得很高兴,他等他们聚拢了,才得意洋洋地向他们说,“伊讲格地方是伊的,侬讲,是勿是?”大头他们几个一起说不是不是,又一起哈哈笑起来,好像他们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林东固执地说,“是我的,我画的,我们家晚上要来好多人。”他尽量低着头,只看着面前的几双脚,脚不会笑,这样他说起话来要顺溜些。

“吓我?哟,伊吓我呢,”他们又开始笑了,这一次林东甚至听到了孙继明的笑声。李国说:“妈的,你吓唬谁啊,别以为你爸爸认识几个当兵的就了不起,你爹来了我一样揍。伊拉爷老子,四个开水瓶就拎勿动,阿拉爷讲还是乡下人,四个开水瓶都拎勿动。你知道吧,你爸爸连四个开水瓶都拎不动,眼睛倒有四个——”

大头这时候插嘴说,“伊讲,司务长比团长还要大。”

“瞎七搭八。”

“伊还要孙继明给伊五本小人书,伊讲给伊看真枪,就是伊拉老乡。”

“是吧,孙继明,侬格憨包,伊拉全部是汽车兵呀,汽车兵没枪的。知道吧,你这是诈骗,诈骗知道吧?”

“有的。”林东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发觉他的嘴唇有些发干。

“有的?”李国学他说话。林东看见他把手摊开来,又摆了摆,“有就拿出来,拿出来我让你朝这儿开一枪。”他又把手举到脑袋上。

“跟伊要回来。”

“要回来。”

孙继明没有吭声,大概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蠢模样。如果他有一支真枪就好了,在场的每个人,李国、大头还有孙继明,把枪从他们咧开的臭嘴里插进去,过五秒钟后再扣扳机。一、二、三、四、五,只要五发子弹就够了。

“依格憨包,要勿要面孔,跟这种人白相(玩)。要回来,要勿要?”

大概孙继明还没有想好,李国却飞起一脚又把林东的另一只凳子踢飞了。几乎同时,林东也踢了李国的红木椅子一脚,他踢得尽管很轻,声音却很响。李国咦了一声,走到林东面前,很不相信地上下打量他,然后才当胸给了他一记重拳。林东顺着这一拳的力量趔趔趄趄地退了几步,站稳了才犹豫着冲过来,并不坚决,这举动倒像是种程式。李国已经准备好了,他微微把身子一偏,手一拨,就把林东放翻在地。林东爬起来,太阳光还残留在他眼睛里,那个亮点圆圆的,弄得四周的一切都在一片虚无中晃动。紧接着是他第二次冲锋,很不幸,这一次李国把他摔得更惨,他屁股落地时发出一声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巨响。他能爬起来完全是惯性在起作用,他已经没有理智了,一连冲了七八次,在李国手上摔了七八跤,直到他痛得爬不起来,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没有哭,可能已经忘记了。李国走过来问他,还打不打?他摇摇头。李国又问这座位是你的吗?他也摇头。

他在别人的目光里爬起来,捡起他的两张小板凳走到球场边,在那里用老办法占了几个位子。那地方已经接近篮球架,林东站在那儿忽然有些伤心。他旁边大头他们又开始打篮球了,他们传球或进攻时的喊叫是他此刻伤心的背景。林东看看前面泥砖砌的银幕,他在想这地方这么偏,他们家老乡来了会怎么想?

最糟糕的是回去的路上,孙继明一直在跟他讨还那五本小画书。孙继明可能也醒悟到他的愚蠢又一次被别人利用了,所以他的态度非常的坚决。林东却说,“不给,是你自己要送给我的。”

“还来,还来!”

“不给,不给!”

那天厂里一共演了两部电影,一部是《平原游击队》,一部是《海岸风雷》。晚上司务长还带来连长和他的老婆。林德对林东说,位子不够了,你站在后面看吧。那天二排长吴天刚没有来他们家,但林东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林东吃完饭就去找孙继明。他站在孙继明家的窗口下喊,“孙继明——孙继明!”孙继明的妈妈端着一碗饭从窗口探出头,看清楚了才说,孙继明在吃饭。但林东接着喊,“孙继明——孙继明!”

那时候二排长吴天刚与王家姑娘走在一条寂静的铁道上,他们并不知道身后的两个孩子跟踪他们的真实意图。实际上,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第二天他们就因为车祸死在去遵义的路上。这时可以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无论身后的两个孩子还是第二天就要发生的车祸,他们都一无所知。二排长吴天刚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手伸出去,这时候他想的只是怎样才能抓住王家姑娘的手。他这么想,再走几步,远一点再说。于是他释然地把两只手都一起塞进他的裤兜里。

林东对孙继明说,“等一会儿,你看好了,二排长就会拿那把真枪给她看的。”但还没有,他们还得不停地走下去。

天已经黑了,周围的几个农村里闪着几点稀疏的灯光,有几个看电影的农民打着火把从他们身边急速地走过。在他们的前面,月光在铁轨上投下两段暗然幽深的光影,就像两条月光的道路,只是枕木间的距离对他们来说过于宽阔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面两个时分时合的影子把他们拉得越来越远。

孙继明终于带着哭腔说,“算了,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看枪了,我想看电影。”

林东说:“真的,不骗你,他有枪的,一把真正的五四手枪,过一会儿他就会拿出来了。”

林东说着,拉着孙继明固执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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