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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美好的日子

那时候我在郊区的一所工业学校教书,经常到对面的干部学院食堂吃饭,就和那里的小戴、秦明认识了。其实我和小戴、秦明认识前就照过面,那鬼地方就这么两所学校,误了班车,打不到饭,都得到马路对面想办法。此外中午到一公里外的镇上去散步,或者在我们两所学校背后的一条小河沟里游泳,我们总能够碰到,总之想不认识都不太可能。

前一年我刚从一所工科大学毕业,报到前我并没有料到会去教书,而且在一个那么偏僻的地方。记得头一次去学校我还在校门口看到一头大肥猪,通体发黑,毛色油亮,它正晃着小尾巴在马路上悠闲地走着,它的身后跟着一个哑巴猪倌。过往的汽车在后面鸣了半天喇叭,他都没有听到,倒是那头猪先反应过来,它大概吓了一跳,回身朝右边夸张地一跳,就把它的主人和我一起挤进了学校大门。我的校园生活就这样又一次重新开始了。

小戴和秦明是我见过的最疯的女人——这么说又好像我见过很多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和别的女人不大一样,起码和我见惯的女老师和女学生不大一样。她们在一起插科打诨惯了,很少会有什么一本正经的时候,一个悄悄说点什么,另一个准保狂笑不迭,然后略微一停,互相看一眼达成了默契再继续笑,好像重新再来一次。我注意观察过,我发觉这种玩笑仅仅限于她们两个人之间,大约能领略她们幽默的人不多吧,如果有一个没来,另一个就显得很沉闷,这一点也应验了中国的那句老话,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只要她们两个同时在,你就很容易从人堆里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甚至就是在我们学校也非常有名,一说对面那两个“疯玩的”,就知道指的是她们。平时我和学校里的女老师很少打交道,一是年轻的少,大多成了家,或者早早地进了更年期,有那么一两个像点样子的,也被娇宠坏了,拿腔拿调地说话,再不就想办法支使你帮她干活,所以有一段中午我尽量让自己去对面吃饭。这一点我倒无须找什么理由,而且是现成的,与对面的食堂比,我们工业学校的饭菜真是太差劲了,有不少老师和学生都和我一样会到对面的食堂去搭伙。

真正和她们搭上话,还是去学校背后游泳。那是条小河沟,水很清,因为远离市区,水质干净得你无法相信。我说过,就这么一点屁大的地方,能想到的娱乐也差不多,一到夏天除了游泳就只有睡午觉。我觉得当时我正在尝试让自己忽略一些东西,尽管在生活中它们会时常翻腾出来,让我不得不面对。一想到游泳我就容易激动,那是一个让人如何欣喜的运动呢,你被水——也就是那种可以很温和地把你包围起来的液体托举着,它可以很轻易地被你的手分开,再为你下一个动作让出位置,结果呢,还是与你严丝合缝的。游泳时体会到的水,和我们平时生活中喝的,从暖瓶里倒出的水,或者洗衣服,从水管里流出的水不是一个概念。具体我也说不明白,反正我对游泳时体会到的水更有感情些,可能是这个原因我非常喜欢游泳,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一有机会我就会去河里或者游泳池泡一泡。那天我在学校后的小河沟看到了小戴和秦明。她们带着一个很大的黑色橡胶内胎咋咋呼呼就来了,看那个架势就知道她们还不会游泳。

小戴和秦明在岸上一丛小树后套着一条半腰裙换泳衣,先是小戴换,她换了一条红色的有很多皱褶的那种,然后是秦明,她换了一条黑底碎花的。我说过我们都是照过面的,只是没机会说话,我的意思是,换了泳装,她们两个的模样好像都有些变了,因为简洁而显得面目一新,大腿部位尤其的白。她们俩最后互相搀扶着很小心地朝水边走,这一段路又花去了她们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岸边有许多的细石子,也可能出于一种羞涩,或对河水多多少少的一点恐惧,她们犹豫着笑了,又一起坐到水边一块石头上,慢慢地朝水面探出脚趾。我一直都在水里游仰泳,游过来再游过去,也就是说我已经看了半天了。这时候我站起来,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朝她们喊,水不深的,你们看才到胸口这儿。小戴抬头看了我一眼,看我在胸口比的手势,而秦明则还在小心地用脚在水面划动。小戴说,别骗我们,到你胸口不是到我们脖子这儿了。我听到秦明这时候说,不会的,小棒说不深肯定就不深了。

结果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教小戴和秦明学踩水,我们很快就熟了,也许她们笑的东西我还都能够领会,该笑的地方我一点都没浪费。那个下午我分别拖着小戴和秦明的手让她们在水里来回地蹬腿,我让她们不要套游泳圈了,我说那样的话什么都学不会的,关键是怎么找到一种悬浮的感觉。我这么做的时候她们中的一个就站在水边抱着肩膀很用心地看着,后来我又把我对水的体会说了,可能还是有一点作用的,第三天秦明先漂起来,小戴有些急,认为我没有把真功夫教给她,而单单传给了秦明,但她闹嚷嚷地过去两天也能够漂浮起来。

那几天我一直都听到小戴和秦明在叫我“小棒”,我也含混地答应下来,秦明漂起来那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们“小棒”的含义。小戴抢先说,你很棒啊。秦明说,我们单位已经有了一个“大棒”,叫你“小棒”是要和他区别。我笑起来,我说我还以为有别的含义呢。

下午下班后我专门和她们去坐干部学院的班车,目的是去看看他们单位的“大棒”。车开动时,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凌乱不堪,脸黑黑的,小戴附在我耳边告诉我,这就是“大棒”了。我小声地抗议,我可没这么糟糕吧?小戴一听高兴坏了,秦明就坐在她旁边,这时候压低喉咙说,别以貌取人,“大棒”胸口还有一撮黑毛呢……我正在想秦明怎么会看到“大棒”的胸毛,小戴却没等她说完,又附在我耳边说,“大棒”是她的梦中情人!我看得出这是个玩笑,也跟着她们十分压抑地笑。秦明接着说,有一次开会,上面正说得热闹,“大棒”呼啦站起来,走到窗子边,朝窗外吧唧——就是一口痰,痛快极了,台上发言的也停下来。说着秦明自己也笑开了。这一段在我的记忆中是十分有光彩的,很有意思,我甚至认为和小戴秦明的交往才是我这段教师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部分,至少它改变我对女人的一些看法,女人其实也可以活得很轻松很睿智的,比较而言,我从前结交的那些女友是有些苍白,我觉得哪怕和她们坐在一起都必须负责任,而且她们总能有办法让我产生一些犯罪感。小戴和秦明都是已婚女人,秦明这时候还离了婚,婚姻大概就是改变一个女人的动因吧,女人被男人塑造着,反过来也同样成立。但这世上还是有那么多结了婚或离了婚的女人,她们大多都心事重重,神情抑郁,我想这也不能单纯从婚姻去寻找答案。

我想该谈谈冯小平了,其实这个故事最初的动因还是因为她,不知怎么搞的落笔时就扯到了别的。认识冯小平时我刚满24岁,24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我没有确定的答案,这也不仅仅是对一个镜中影像的回忆便可以办到的。现在,我竟然想不起当时一些很重要的想法,我都在忙些什么,又为什么忙?我只知道那时候我在一个非常封闭的环境里生活着,我在教书,进出教室的片断,一个女学生身上狐臭的记忆,当然,还有水,我又一次想到水了,我在学校背后那条河里一次又一次占据了原本属于水的空间,我把河水排开后再占有它们,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我脑海里重复的一个动作,毫无疑问这个动作具有某种象征的特质,可能的话,我想将尽可能地想起一些与我24岁有关的细节,因为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剩余的那部分空白就是我的24岁,这正是我现在需要做的。

认识冯小平应该就是在他们学校的食堂,她是小戴、秦明的同事,因此食堂是我们最可能相遇的地方。此外她不是一个很醒目的人,否则一开始我就会注意她了。可能对小戴、秦明的印象太突出,让我产生结识的愿望过于强烈,因而从一开始我就把不善言谈的冯小平忽略掉了。但她还是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尽管姗姗来迟,却扮演了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这么说我好像又找到一点感觉,我是说随着冯小平的“出现”我那一年的大致轮廓也似乎凸现出来。那一天她和小戴、秦明一起来打饭,就在学院食堂和我不期而遇。冯小平的确是个很平常的人,有一头很细密的头发,一双细长的眼睛。她属于那种可以近距离欣赏的人物,很耐看,但我认为她的这些优点并不是我当天注意到的。小戴她们老远就跟我打招呼,自然是叫我“小棒”,跟着就一起过来了。小戴她们是这么介绍冯小平的,她可是我们这儿的大美人啊。冯小平浅浅地笑着,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小戴、秦明并不真的喜欢冯小平,从她们介绍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了,冯小平并没有在她们那儿得到更多的尊重。很可能这之前她们就向我介绍过,她们曾让办公室秘书在来客人的时候手里夹一支烟,等客人给她发了烟,她们再把那些骗来的好烟偷偷抽掉,但她要和她们玩还得看她们是不是高兴。她们说的这个秘书应该就是冯小平。让我吃惊的还是冯小平的态度,别人夸她的“美貌”,她那么坦然地就接受下来,而且她一直都浅浅地笑,浅浅地笑,好像十分的开心,好像别人谈论的已是不争的事实。

应该说我的注意力还放在小戴和秦明身上,尤其是秦明,她已经离了婚,单身女人的身份更便于和我交往。那段时间她住在城里她父亲那儿,她父亲是个地质学家,已经退休,但还时常下乡考察,这时候也已经二度离异,于是他们这个被秦明自嘲是“离婚之家”的三居室就成了我在城里闲逛时的必经场所,每个星期天中午我在街上走累了,就去秦明家坐一坐。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个周末是在那儿度过的。

那时候秦明快二十八岁,作为已婚妇女,她与我的交往显得游刃有余。我是说她的经验用于应付一个24岁的男人应该说绰绰有余的,何况还是一个在封闭环境中生活的男人。我们的聊天总是很愉快,时间在飞快地过去,然后到了一定时候秦明就起身去厨房做一些吃的。她的动作相当地麻利,做饭对她来说根本不是负担,常常几分钟后,几个简单的菜肴就搁到了茶几上,秦明抹一下额角的汗即招呼我吃饭了。我相信秦明没有什么东西对我隐瞒过,包括她在外省的婚姻生活,她的前夫都在这些午后的时光中一点一滴显露出来,尤其我们喝了一些啤酒后,阳光从她家阳台上一点一点爬进来,秦明的声音也开始显得深邃、悠长。我一直记得阳光进入她家阳台时在木纹地板上投射的形状,它们通过一层镂空花的白色纱帘慢慢地变得稀薄。秦明常常在这时候不可自抑地谈起她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对我当时的年龄来说,这些东西就像传奇一样遥远、浪漫。好奇心如果是一个动物的话,它应当像一只贝壳,在一个暖和的天气里爬出水面来晒太阳。我记得秦明说有一件事她自己也非常奇怪,每到一个地方她身边总有一些关系很好的女朋友。那是在我夸她和小戴谈锋的机敏、幽默之后,她客气地说也没有什么事,瞎磨嘴皮子。她说她和这些女友们总是十分亲密,但她们又绝不是街上那种勾肩搭背的姐妹,她们总把她引为知己而无话不谈,就像她和小戴一样。

陈华身边总会有几个男人围着她献殷勤,上次她来我这儿玩,坐飞机时,一个出差回来的军官又和她聊上了,用车把她送到我这儿,还请我们一块出去吃烧烤。她旁边总能遇上这么些人——比冯小平好,强多了。她男的和她离婚也是听到别人说她的一些事,气急了,陈华拿过离婚协议想都没想就把字签了,到法院她丈夫又后悔了,哭了,说她骗他。她才不管呢,有时候我也觉得陈华挺没心肝的。我当时也离了婚,有一段时间我们常一块玩,又挨着住,门对门,她什么事都对我说,也不想瞒着我。我们单位医务室的老刘,平时看上去正儿八经的,陈华说,有一回她去开点药,老刘就从后面把她给抱住了。老刘的女儿都有陈华大,陈华也好玩,看你,把人家腰都弄痛了。说完拿上一卷棉纱就走。我们单位有个放录像的,也离了婚,有一次也来勾引我,我和陈华,我们几个都挺熟的,还一起去看过电影。有一次我们想看一部录像,陈华跑去借,结果却和他睡了一觉——说!她回来就跟我说了,那男的后来还来找过我,我笑笑,我说你不是答应和陈华好嘛,他死活还不承认……

晚上,我离开秦明家,在逐渐转凉的暮气中慢慢地踱步回家,这时候我很少坐车,尽管我知道这时候我父母正在家里焦急地等我。我回家的路线上,有一个我们这儿很有名的“红灯区”,那时候尽管还没有形成现在的规模,但从发廊到夜总会、舞厅各种名目的消费实际上早已经在暗中发育成熟。一些古怪的人,尤其是男人会站在风口像只猎犬一样四处张望,他们在黑暗里寻觅的姿态让我从生理上体会到一种无法喘息的紧张。很难讲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的,又如何发现?每次我都在一个暗处,桥墩,或者一棵女贞树下抽着烟,而后默默地看着这些变故,看着那些突然出现的摩托车把两个刚刚结识的人像一阵风似地驮走。每次我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我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我只是奇怪这些事总是发生在我离开秦明家回去的路上,也就是说,当我离开秦明那儿时才会产生到那儿去看一看的念头,而且它们一经产生,就变得无法遏制,如此的强烈,很可能在秦明家门口换鞋时我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我和秦明之间没有“性”,一直没有,这一点后来我一想起就觉得不可思议。以我们当时的条件,我们应当非常容易走到一起,我不知道有什么障碍横在我们中间,但即便有也不是因为她的婚史。秦明比我大几岁,她在世上比我多吃的那几碗白饭,在我看来还不足以阻挡我们。所以在我回溯这些业已消失的事情时,我常常把问题归结到当时我身处的十分封闭及枯燥的环境,我甚至还能记起住在学校里那些极度安静又无聊的夜晚,尤其是冬天,我一个人,那些复杂的需要和欲望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地膨胀着,就像被炭火炙烤的一块年糕。那块年糕我怎么吃下去,蘸红糖还是豆面?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也许十分担心失去与秦明与小戴这种美妙绝伦的组合,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与她们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闲谈,这是我那段生活中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我的朋友不多,甚至可以说没有,而失去她们我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孤单,但我终于还是失去她们了。

应该是在夏天,因为只有夏天人才会显得沉闷,意志薄弱,肉体才会有出差的机会,所以应该是在一个炎热的季节。这时候我与干部学院几位女士的交往已经公开化,我开始走进她们平常却不平静的生活。有一天由小戴提议我们一起到了冯小平家,我、秦明、小戴以及一位与小戴关系暧昧的男人,据秦明说那是小戴中学同学,追她十来年了,一直不改初衷。我们几个人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起聚集到冯小平家里。我们的这种组合并没有预设的含义,但冯小平的丈夫林建行却发现了,这方面他的确有一种误打误撞的本领。他把小戴和她同学迎进门后,显然又把紧随其后的秦明和我联系到了一起。新朋友?介绍一下。他就是这么问的。很可能一开始我就对他非常反感。

小戴和秦明都随冯小平叫他大林,只是秦明和小戴叫的时候变更了腔调,把这个语汇变得更加暧昧,林建行听后身体出现像打摆子一样强烈的反应,他开始笑,笑得非常亢奋,肢体语言异常丰富。看久了,我就知道他应当是个没脑子的,人来疯,有女人的地方他就是小丑,而对于我,林建行倒没有多少敌意,也许根本就考虑不到,只是嘴贱罢了。

那天我们应该是去玩麻将,我们到的时候客厅里的牌桌已经支好了,这之前林建行和冯小平还为我们炖了一锅绿豆汤,两口子为我们每人盛来一碗汤,喝完后就准备开打。我不大喜欢玩麻将,更主要的我刚刚毕业不久,也不会有多少钱,所以喝汤的时候我就声明不想打。好在有小戴的同学在,不至于太扫兴。但就在我声明的时候林建行却和冯小平发生了冲突,他们起了内讧,原来他们两口子都是爱极了麻将的人,都想坐下来先打。

林建行对冯小平说,去,你把碗收了,等会儿再让你!林建行的威仪却像落到了墙面上。冯小平先抢下一个座位,她笑着说,你洗嘛,我先来,只打一小会儿。林建行咦了一声,圆睁双眼,故意做了个凶狠的模样,但冯小平丝毫不为所动,两只手伸到桌上洗起牌来。这时候林建行做了个更吓人的举动,他猛地一伸手就把冯小平从凳子上提起来,然后一路拖着把她拉进了卧房,冯小平顺着他,也没怎么反抗,倒像是她心甘情愿跟在后面。门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了,随即我们听到里面噼啪传出一阵清晰的巴掌声,非常清晰。我和小戴的同学见得少,都有些惊呆了,只有秦明和小戴,她们大概了解一些内情的,捂着嘴伏在桌上吃吃地笑个不停。这样乱了一阵,门再次打开,林建行和冯小平一前一后从卧房里走出来。

我一直无法想象那天发生的事——我想说好奇心有时候是致命的,但又有几个人真能克制自己对真相的兴趣?那一天我真像中了邪一样怪异。林建行和冯小平从卧房里走出来时,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相同的笑容,他们笑得那么平静,安详,开心,一点都不像要掩饰什么,就像刚才他们在里面只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而且还是什么让人听了高兴的话。我不知道是我的眼睛还是耳朵出现了问题,反正总得有一样。我看到小戴的同学这时候一脸的错愕,猜想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秦明和小戴还在笑,这时候她们盯着麻将桌面,赶紧扯些闲话来讲,否则真可能控制不住。

小戴说,咦,我怎么不多带点零钱。秦明立即领会,跟着翻钱包,我也是,全是整的。林建行接过去说,怕什么,我这儿硬币多的是,全是一块的,有五六百,够不够?他说着从墙上取下一只工艺包,原来就是装硬币的,已经积得满满的,林建行放在手里颠了颠,故意让袋子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这一下秦明和小戴可逮着机会了,她们说林建行是守财奴,然后哈哈大笑。林建行是守财奴并不可笑,但我们解放了一样,全一起痛快地笑开了。

结果自然已经有了。林建行在牌桌前坐下开始玩牌。我的目光一直看着冯小平,我想她吃了一通耳光后,真能一以贯之地轻松下去?有段时间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到她收拾碗去设在阳台上的那个厨房洗碗时,我也悄悄地借故蹭过去。的确没有变化,冯小平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当然略微有些矜持,那是因为她一下子注意到我,她问我怎么不喜欢打麻将?我简单哼了声作为回答,然后端着一杯茶站在那条长长的阳台上,看外面的风景。对面是一排老房子,黑瓦灰墙,有些像老式的四合院,因为上了年头,有些部位爬满了腻重的青苔。一个女人在我脚底的一块晒台上洗头,打上肥皂后,她的整个头部看上去都是白色的。你们这儿不错,环境挺好。我终于说。冯小平洗完碗后,湿手在胸口甩了两下,剩下的水全被她抹在自己的裙子上。冯小平说,我们这儿就是买菜方便,你看那是粮店,那是个菜市,原来我们这儿没有菜市,买菜要走好远的。冯小平说着也伏到了阳台上。这时候我也看到那个菜市了,原来它们隐在一排树荫下,不容易被发现,因为楼高,下面的人,包括过往的车辆看上去都很小。这种光线下冯小平的脸颊几乎是透明的,可以清楚地看到额角发青的细血管,这也是我侧身时发现的。对面那个女人开始洗头了,一只手拎着杯子开始朝自己头顶上淋水,头发差不多垂到膝盖,女人浇水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别扭。

我去客厅往茶杯里续了点水,等我重新回到阳台上时,我注意到冯小平还是原模原样在阳台上趴着。这一次感觉不同了,我是说我一下子看到了刚才被我忽略的东西:冯小平两只手托在下巴上,整个腰身都往下塌着,这样我就看到了一个完整,丰满而隆起的臀部!冯小平自己还浑然不觉,一只脚抬起来,正在另一条腿的腿肚上蹭着痒。我感到自己不知为什么就不行了,下面一热,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冯小平这时候回过头,她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站住,也没想弄明白,她的注意力没在这上头,她指着下面对我说,吵架了,他们在吵架。我走到阳台边,几乎把下半身都挤到墙面上,我把它当成冯小平。这样稳了稳我才分神注意楼下,我得承认这时候我的脑袋里还是一片晕乎乎的感觉,好像随时我都会忍不住从阳台上跳下去。

是有人吵架。街上一个担箩筐卖水果的四川人正和一个行人吵得不可开交,引得马路上不少人围在他们周围,从这儿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对面那个洗头的女人也站在晒台上看,她的头已经洗完了,边看边把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一个发髻。打起来就好了,我说。冯小平听了,微微笑了笑,她说四川人才没这个胆子。果然让她猜中了,四川人开始示弱,吵架只要有一个人示弱大概也争执不下去,行人见好就收,不久围观的人也散开了。我正想说点什么,一时也没想好,这时候客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叫,有人和了一把大牌,大概是小戴,她的声音狠狠地吓了我一大跳。冯小平的目光从楼下移上来,她停了停才兴奋地朝客厅跑。阳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时候我莫名地松了口气,刚才那种情绪慢慢地消失了,我在阳台上又站了一段时间,脑子渐渐开始清醒,但同时我心里却变得空荡荡的,在远处,我的视线的极处是一片灰蒙蒙的高楼,我朝那边望着。我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

那件事并未因此告一段落,后来我坐沙发上看林建行冯小平的相册,是林建行拿给我的,这似乎也是那天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林建行是个热情而有展示欲的人,这一点从他和冯小平照的照片上就可以看出来,几乎每张照片他都挺胸收腹,再不就直接摆一个健美造型。相册中我还看到一个男孩,四五岁,总是皱着眉头,我猜是他们的儿子。我一问,果然是。林建行说现在在他母亲家,在另一个城市,按秦明的说法林建行和冯小平都是爱玩的,连带孩子都认为是浪费时间,小戴说,那是林、冯感情好,养小孩就分散了注意。这原本是句调侃,但林建行却深以为然,他有些晕了,忘乎所以,一副被自己感动的样子。秦明说,他们俩是好,现在逛街还要手拉手。不久冯小平下去买菜,我也跟着去了,是秦明的主意,她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不如替冯小平提提东西。这或许是个错误的提议,那时候我真有点烦躁不安,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来到搂角的那个菜市上,冯小平负责采购,我负责搬运。起初还没有什么事,后来买豆腐时我却和摊主因为豆腐的大小吵了起来,冯小平劝我算了,我说凭什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凭什么要我让!我大声地喊叫,最终当然是我赢了,我提着满手的塑料包装袋冲在冯小平的前面,冯小平几乎都跟不上,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过话,这之后直到我们离开林建行家,我都变得沉默寡言。冯小平说我跟别人吵架了,他们于是都以为是因为我跟别人吵架了。这次空虚的胜利并没有让我减轻那种失落的感觉,相反那股气还在,我也不清楚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和冯小平的事离这一天不久,有一天中午打饭时我和她遇到了。那一天巧的是秦明和小戴都不在,我问冯小平,才知道她们俩都进城开会去了。几乎同时我心里面就热了一下,一丝不易觉察的痉挛般的颤动掠了过去。打完饭,我问冯小平,想不想去我那儿坐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有些口干舌燥的感觉,我忽然意识到冯小平可能会拒绝我。但冯小平答应了。事后我想冯小平未尝不知道上我那儿的含义,她难道从我的言谈举止中就没有体会到一点蛛丝马迹?她这么做,我只能解释成她在给我机会。冯小平在我前面进门的,等我反手把门一关,我就从身后把她抱住了。我像一头牲口那样喘着粗气,同时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说着我现在不想重复的几个字。冯小平有些懵了,她的脖子被我的胡楂扎得往前一伸,头却抬着,张开嘴,要命的还是她手里还端着两盒饭,因为为了开门我的那盒饭也转移到了她的手上。我的手停在冯小平的胸脯那儿,不断地把她引向自己,我让自己在她弯曲的股沟那儿停了下来。事后我想,也许那天我最想做的就是让自己停在那个位置,就像我在冯小平家的阳台上那么希望的。

我们做了爱,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做爱,有一种被毁灭的感觉。我可能天生就是一个坏种,一下子我就跨过了两层禁忌。我想到了林建行,想到了他给冯小平的那几记耳光,当然最刺激的是在我进入冯小平身体时,那个可怜女人的叫声竟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街上听到一对男女的对骂,男的说日你,还不如去买一块魔芋豆腐,又得吃又得玩!最后竟然我嘴里哼的就是魔芋豆腐!魔芋豆腐!然后我就爆炸了。

这之后我和冯小平又有过两次,都是在我的宿舍。我必须承认,后两次已经远远没有了第一次时的那种激情。我和冯小平的事,秦明和小戴都知道了,她们是凭感觉,女人的感觉天生就有点可怕,我是想隐藏而隐藏不住。问题是几乎同时她们俩就不再理我了,当然理还是理,只是我问什么她们才答什么,她们仿佛一下子就失去了和我交往的兴趣。我还记得那天坐他们单位班车时的那份尴尬,秦明和小戴一看到我时,刚才还是有说有笑的脸上,立即沉寂了。我向她们打招呼,她们都没有理睬。

那一天中午林建行来到我的宿舍。我刚从食堂买来饭,还没吃,就听到有人叫门。自从秦明、小戴发现我和冯小平的事后,我就不再去他们学校吃午饭了,说实话,这件事已经让我有些后悔,一下子我就损伤了很多东西。林建行的到来我没预料到,我分析他的消息来源,最可能的就是冯小平自己告诉他的。冯小平也站在门外,低着头,我开门的时候她的头一直低着。我脑子里涌起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但一段时间的担心终于坐实,这种恐惧中还是混入了一种解脱感。那一天我还幸运地感冒了,反应多少有些迟钝,这倒让我显得有些镇定。我心里想终于来了。冯小平跟在林建行后面走了进来。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冯小平了,应当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去招惹她。她不说话,一进门就像牙齿疼一样,用手托着下巴坐在床上,从她的表情上自然也看不出什么,到现在我已经知道冯小平的表情是永远的,她只有那么一副表情,后来头低累了,她再把目光转向窗外。

林建行已经在椅子上深深地坐下,他看到我桌上的饭盒,问我还没吃饭?我说不怎么想吃,生病了。林建行说,那喝点酒,喝点酒准保好。说着他就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瓶酒来,是白酒。林建行还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朝另一张椅子上一丢,纸包开口了,滚出了几粒花生米。我摆摆手说,不喝,林哥,我不会喝酒的。喝!要喝,今天这个酒是一定要喝。说着他又去找杯子,因为找不到多余的茶杯,他又去门口把我的漱口杯给洗了。我偷空看了看冯小平,但她毫无反应,她盯着窗外的一株法国梧桐,好像那些发黄的叶子让她看得上瘾。林建行回来后把酒倒进杯子里,又拿我的饭去扒了两口,这样可以了吧,我吃你的饭,你喝我的酒——我们换着来。林建行接着说,放心,这酒没毒的,你只管放心喝!

等我们喝起酒场面却闷了,很长一段时间林建行都没说话,他的目光显得十分虚幻,眼睛里没有落点,只是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酒。过了会儿,他回过神,笑了笑说,说点什么吧——他看着我,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吭声。你这个人不错的,林建行只好自己说,大学生,又是老师,为人厚道,不错,不错!我听不出他的意思,林建行那天想干什么,能干什么,我一无所知,很可能,我猜连坐在一边的冯小平也不知道。林建行又喝了口酒,这口酒下去他的脸开始红了,林建行指着他身后的冯小平问我,我们小冯不错吧——我得承认这个问题问得很尴尬,只得继续不说话,为了掩饰,我还喝了口酒,我把酒含在嘴里漱着。林建行说,原来在农场的时候,她就是一枝花,那时候还没有你——追她的人没十个也有七八个。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人想来挠她,有回看露天电影,有个场部的人想逗她,我们就打起来——你看!林建行说到这儿呼地站起来,把衣服朝外一翻,把半个肚皮露出来,在腰眼靠左的那个位置上,我看到一道三四寸长的伤疤,由于喝了酒已经红得像要渗出血来。林建行站起来的时候我的头不自觉朝后一仰,我的眉心又不自觉地突突跳了起来,真够倒霉的,我赶紧把眼睛从那个地方移开了。林建行把衣服重新扎进裤带里,他接着说,腰子都差点不在了,不过你放心,你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肯定不会这样……林建行喝醉了,舌头都大了,后来一个小时都是他这么滔滔不绝地说,说来说去差不多都是这些话的重复,听着听着我就有些犯困。我吃的感冒药开始起作用,虽然我还不至于睡着,可我对林建行的反应已经不可能像一开始那样灵敏了。

就在这时林建行把他手里的酒瓶往地上一摔,准确地说,是他放手让酒瓶自己落下去的。那瓶子里还有小半瓶白酒,酒瓶立即碎了,白酒把他周围的地面溅湿了一片,林建行定定地看着那摊酒,它们在地上慢慢地朝着没有酒的地方蔓延。林建行伸出手把一块玻璃片捡了起来,还不等我们来得及反应,他就用那块玻璃片把自己左手手腕划开了,就在他掌根上,他狠狠地划了一下。还是冯小平先反应过来,她跳起来,拉着林建行说,你搞哪样嘛,我错了行不行,我错了行不行?你可能不清楚看别人划手腕的感觉,事后想当然有些可笑,可当时我真觉得林建行划他自己比划我还要难受,这一点我没想到,也没准备,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会划他自己,他妈的,当时我真愿意林建行划的是我!我真这么想。林建行手腕上的血就像一眼精致的喷泉,从那条嘴唇一样朝外翻开的伤口涌了出来,我并不是个见血就晕的人,但那时候,我得承认我的腿有些发软。我和冯小平慌忙替他止血,可我那儿只有一圈卫生纸,那有什么用,血水立即就把厚厚的纸濡湿了,这样我又不得不把枕巾撕开。

这时候林建行合眼倒在床上,嘴里轻轻地哼着,那调门听着好像很舒服,我和冯小平忙的时候,他当然是清楚的,但他一动不动,眼不见为净。也许这就是他需要的,我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该看你们的了。

我背着林建行把他送往医院,我们那儿那么偏僻,连等个出租车都难,但居然让我们看到一辆,汽车停的位置离我们有十几步,这一段林建行都是由我背过去的。我被他压得气喘吁吁,在路边等车时他就毫不客气地骑在我背上,这时候他干脆把头垂着,在我肩头上吐出一道很清亮也很黏稠的口水,由于挂不住,那道口水又蜿蜒朝腰间去了,我当然连处理的时间都没有,林建行还在哼,那声音听上去多少让我开始有些厌烦,但即使这样,我他妈还是没忘记和出租司机讨价还价。

后来,我又去过两次冯小平家,当然是去看林建行的,每次都是冯小平来替我开门,但我都是将手里的水果篮或营养品交给她就转身离开了,冯小平——我始终没去注意。我开始托人跑工作调动,我花了我父亲不少钱,最终两个月后,我逃亡一样离开了那所学校。

这两个月还发生了一件事,对面干部学院的一名职工,就是那个被秦明、小戴叫做“大棒”的人,有一天夜里在他家的卫生间里上吊自杀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个时候用我们那儿的话说,我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我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好奇心需要满足。这毕竟是一件同我不相干的事。我就这么走了。

几个月前,也就是建国50周年大庆那几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小戴,小戴当时抱着她刚满4岁的儿子去我们这儿刚落成的鲜花广场照相。七八年过去了,小戴的样子还是没什么变化。我对小戴说,坐坐吧,反正明天还休息。小戴笑了笑,也说坐坐吧。当时我们都在这个长得有点无休无止的假期中过得有些腻烦了。我们的第二句话是同时问的,怎么没出去玩?这句巧合的问话让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笑了,我又想起我们从前的默契。我们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屋,坐下后小戴问我,你还不知道秦明吧,她已经去澳大利亚了,在堪培拉,她是通过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去的。我的眉心突地一跳,这时候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噢了一声,我没告诉小戴几年来我经常从秦明家的楼下经过,我总会在她家楼下那家电玩城门前站上一会儿,然后点着烟朝她住的那个楼层眺望,我期望还能见到她。我自嘲地一笑,我不知道我要等的人其实五年前就不在这儿了。

小戴接着又告诉我一些后来发生的事,她和秦明最后也闹翻了,这件事距离我离开工业学校并不久,小戴说,秦明其实特别喜欢你,还有那个“大棒”,他死的时候秦明都哭了,说起来她其实也挺难的,不知道怎么表示,“大棒”都算了,你才是真正伤了她的人。

“大棒”死后秦明的感情一度有些失控,这反应在她与别人不停地闲聊中,有一次秦明和单位一个多嘴多事的人聊天,把小戴和她同学的事告诉了别人,结果这事最后不知怎么闹得连小戴的丈夫也知道了。关于这件事,小戴也没有详说,毕竟这又是另一件事情了。但她们还是闹了不愉快,一年后,秦明就走了。她甚至去的是一个和我们这儿季节相反的地方,那该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和小戴分手后,我就一直在想。小戴说秦明还给她来过一张明信片,她告诉小戴,她已经在澳洲安家了,又嫁了人。那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秦明没说,小戴也不知道。但我相信不管秦明身边是一个老外还是一个华侨富商,他们都必须首先有一个巨大而健康的胃,否则他怎么能理解秦明呢?秦明自己就有这样一个胃,所以她才能含华咀英,去芜存真。从前,我24岁的时候不具备这样一个胃,所以我和她最终才会错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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