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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蔷薇几度

今天你看到这座宅子,一定可以想见它当年的辉煌罢。我不记得那是哪位陛下的年号了,但却可以清晰地记起,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是一段梦一样的日子……不,也许人的一生都会是一个长久的梦罢,而那……正是这梦的开始。那一年,我九岁。

傻丫头,今天我就把《白马歌》的曲子教给你。你听到没有?芸珠歪头看着幼小的纪真,她微笑着,对这小姑娘,不解当中倒有三分的好奇。

纪真垂着眼睛,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呆呆望着眼前这张七弦琴。大概由于年龄小,昏暗的灯烛下,她的面孔看上去无比光滑又洁白,眉目分明,仿佛描画出来,头发梳得美观而整齐。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整洁和体面。十几天前她被带到这里,就在越嫂安排下好好地沐浴,又穿上了从没有人穿过的新衣。她瞬间感到了无比的幸福。但这幸福感很快就黯淡了,因为凭她对世界的认识,她觉得这不是好事。当邻居的哥哥送给你一只红薯,那么他想得到的一定比这个要多。

这里是宅子后园的小偏厅。后园是属于她们的,主人们从不会到这里来。唯一能见到的是主人的随仆吴兰,主人的吩咐,总是由他来传给越嫂。芸珠姐每晚都会来偏厅弹琴,月亮好的时候,她还会在园子里边歌边舞。越嫂有时会轻击着节拍陪伴她。另外几个姑娘也会出来观赏,但显然她们并不喜欢芸珠姐。大概是芸珠姐实在难以超越罢?她那样聪明,那样美丽,那样灵巧。她总是喜欢笑。这是当时纪真最不能理解的事,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爱笑?而且笑得那么真诚?她从不说假话,但话一出口,却巧妙又动听。不过,不管是越嫂还是芸珠姐,她们都知道,这宅子只有这里才是她们的地方,为了不惹夫人生气,她们会极为小心的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她们知道,夫人有才学,也喜欢音律,但无论如何,夫人不会喜欢她们。

真儿?你真的这样傻吗?芸珠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笑问。

纪真来到这里不过十几天,她们都喜欢说她傻。她幼小又美丽,极少说话,也不爱笑,像个陶铸的娃娃。她们还喜欢使唤她,让她去做各种令她们厌烦的杂事,做不好,还会招来一通叱呵。纪真是听话的,她从不反抗,也不争辩。直到越嫂终于看不下去,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她跟你们一样,都是主人买来的,她可不是你们的婢女,要使唤还轮不上你们!姑娘们这才稍稍收敛。别的纪真并不在意,但越嫂的话却烙印一样印在她心里,原来,我是主人买来的。是买来的。很多天,这句话一直在她心头盘旋,她总是试图去弄清它的全部意义。不过,芸珠姐并不欺负她。她总是愉快地自己去做各种事情,有时因为真儿的傻,还会引来她的怜悯和关心。

但这些天,芸珠姐在发生着变化,纪真敢肯定,她一定有什么事要做。她看上去仍然愉快,但和以往却不相同。纪真知道《白马歌》对芸珠姐意味着什么,这是她自己作的,意思取自曹子建的诗《白马篇》。她是专为主人而作的,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越嫂说,她只为他弹过一次,主人当时感动极了。纪真知道,这对芸珠姐来说,大概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但她为什么要把《白马歌》教给自己呢?

你怎么不回答?芸珠看着一动不动的纪真,追问。纪真缓缓抬头,她的眼神显得那么分明,又有一点陌生。她仿佛很胆小,又仿佛很坦白,问,芸珠姐,为什么要教我?芸珠爽朗一笑,好像觉得她问得很傻,但稍稍回味,忽然发现这问题一点也不傻。她凝视着纪真皎洁的脸,眼睛里掠过极深的痛苦。纪真感觉到了,她一直认为,芸珠姐一定是非常不愉快的,所以她看上去才特别愉快。而现在,她更认定了。

芸珠说,因为,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已经老了啊。纪真轻轻摇头,没有。芸珠叹了口气,是真的老了,那么以后谁来给主人弹奏这支曲子呢?真儿,你懂吗?纪真又摇了摇头。芸珠说,主人原本是不喜欢这样的曲子的,他更喜欢《高山》、《流水》,更喜欢《游春》、《秋思》。你听说过这些曲子吗?纪真说,没有。芸珠说,你怎么才能懂呢?曹子建的《白马篇》慷慨激昂,说的是大丈夫应该报效国家,不应该沉溺在个人的事物里,你说,人是不是应该这样呢?纪真想想,点了点头。芸珠说,这就好了。那天我给他弹这曲子,很怕他会生气。没有想到,他竟那么赞赏,又那么感动。纪真想着,说,那你可以经常弹给他听啊。芸珠缓缓摇头,我已经老了,我到这里已经十二年了。纪真悄悄地注视她,十二年,那么她来到这里时,自己还没有出生呢。那这十二年里,她都在做什么呢?每一天也都像现在一样吗?那么将来呢?也仍然像现在一样吗?芸珠姐偏说她老了,又是什么意思?

芸珠坚定地说,所以,我要把这曲子教给你。纪真说,为什么是我呢?芸珠美丽的眼睛里闪动着惆怅,主人不会喜欢她们的。纪真的心轻轻颤动着,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旁人的认可。她不懂她为什么会得到这认可,也不懂这认可到底意味了什么。她只是感到有一丝温暖正在心中缓缓流过,夹杂着极浅淡的甜蜜,让她不安。她俯下头,手指轻轻地掠过琴弦。

号为江南第一风流名士的谢安,此时正在这宅子的正厅里,书写信札。厅内灯火通明,夜风穿廊而入,拂动着他轻软宽大的襟袍,又把炉中兰芷的薰香飘送得满室。他坐着舒适的胡床,在自己家里,他一向不喜欢太多的礼仪。夫人刘氏跪坐在旁,她正在打量她的夫婿。夫人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但神情的开朗和随意使她显得依然很美丽。

她看着他,看到他轻轻提笔,稍加思索,随即轻抖袍袖,又落纸如烟。她脸上忽然挂起半嘲的微笑,他的每一个举止,看上去永远那么优雅自然,以至于时常令她怀疑这是不是假的,是不是至少有一分是假的?这个时代给了他非常高的赞誉,虽然他仍是布衣,但若论声望,却远远超过另外几个早已做了高官的兄弟。而他,竟好像对这些全然不知。他总是淡淡的,缓慢的,从不会突然地改变。她是了解他的人,她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是明白的,或许比她更明白,但这一切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他到底有什么想法?她却不得而知。所以她总是有点不满意,或者说,有点不服气,她会精心地留意他,随时随刻地观察他,只等他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她就当即揭穿,那将多么令人得意!但可惜的是,二十年来,这样的机会竟一次也没有出现。她看着他在灯烛下显得更加清俊的面庞,那仿佛天塌下来也同样会视而不见的神情,心中漾起一片无奈的微带着嗔怪的甜蜜。

谢安对此早已十分习惯了。他非常清楚,他会把全部情怀投向天地山水和人生,而夫人的情怀里却只有自己。只要她出现在身边,他不必和她交谈,甚至不必去看她,他就能感觉到她那种细腻的机巧的心意,还有这心意背后那深蕴着的爱。这是女人所独有的情怀,并不随她年龄的变化而改变。这感觉让他感到快意,甚至还有些诱惑。他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竟对这感觉渐渐产生了某种依赖。只是,夫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但今天,谢安很清楚,夫人有话要对他说。不然,她不会有这么好的耐性,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看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她看着堆在几案上的一封封书信,站起了身。她拿过一封在手里,几行遒劲洒脱的行书跃入她的视线。她知道,丈夫的行书和草书很早就已名满天下,他是当世仅次于王羲之的书法家。人们会以得到他的一幅尺牍、一封信札而万分骄傲,然后如获至宝地珍藏起来。

不过,她现在不想鉴赏他的书法,因为信件的内容让她感到了疑惑。她看过一封,不解中又拿过第二封,终于问,你这是做什么呢?为什么要给这些将领写信呢?你和他们平时没有什么交往啊?谢安停下笔,轻声说,四弟在军中,不懂得抚慰将士的道理,我担心他掌控不了这局面哪。夫人讪讪说,那你就言辞真切地一一给这些将领写信,替他收拢人心?谢安说,只能如此啊。

夫人显然不乐意,推推他肩头,示意他给自己留些位置。谢安自然地让向一侧,让她同自己并肩而坐。胡床本来只供一人,夫人的举动已然十分不合礼仪,但谢安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纵容。他温存地笑起来,侧头说,有什么要指教我?刘夫人不屑说,我怎么敢指教你?我只是说,你该指教指教你这好弟弟谢万。

谢安说,四弟才气俊拔,人品超脱,绝不差于我,我为什么要指教他呢?夫人无奈,她弄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仍然视而不见吗?她想想说,好,那我就说给你听。你这四弟才气超脱,这是不错的,做个麈尾名士,写诗谈玄,是个好材料。但他不经事务,狂傲清高,怎能做个好官,难道不该指教指教他吗?谢安无语。

夫人接着说,你忘了吗?那年咱们乘船到建康,路过山阴时,他忽然想起要去拜访人家王导丞相的公子王恬,你劝他不要去,他偏不听,结果遭了冷遇回来找你,竟一点反悔的意思也没有。前年里,他做吴兴太守,却不理公务,日日睡到太阳高起,非要等你去叩屏风叫他起床,你也忘了吗?现在,他做了将军,你又要为他安抚将士,这官到底是你做还是他做呢?这也罢了,难为你十几年处处替他收拾残局,竟舍不得教训他一句?

谢安仍然没有回答。有些话,他一向不愿说得太清楚。因为太清楚,往往会让大家都没有了退路。但看夫人这样急切地需要他的解释,他就决定对她说说了。他认真听她讲完,见她不平之气稍稍缓和,才轻叹着开口,谢家兄弟六人,大哥、二哥都已过世,五弟、六弟是品性笃实的人,又都担任了官职,倒不必过于担心。四弟谢万风流俊赏,不拘世俗,最让人喜爱。他虽没有治世的才能,但这不能说是什么短处,我怎能指教他呢?何况世人都评论他轻浮虚妄,我若再刺伤他的心意,让他怎么立身世上?那一回去建康,他明知不会受到礼遇,仍满心欢喜地去拜访阿螭(王恬),这是他真情所至。像他这样的人,最是让人惦念啊。

夫人无语。半晌,她的脸上渐渐挂起一抹笑容,好,这事不说了。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你呢。夫人说,听说今天早上,征西大将军桓温送信来,请你去做他的司马?那信你可看了?谢安说,看了。夫人又问,那你是何打算?见他不回答,她想想,终于说,家中叔伯们各个在朝为官,人人家门富贵,只你偏要来东山归隐。多少官职送到门上,你偏视而不见,这也罢了。但如今你隐居了二十年,已经到了四十岁,仍然没有一点仕进的心思,你当真要做一辈子隐士?大丈夫难道不应该在世上建功立业吗?谢安的笑容渐渐收敛,夫人,大丈夫一定非要富贵吗?她知道,这正是他最不想听的问题,因为这问题触到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她也知道,那东西其实是改变不了的,但她却总是心存侥幸,希望或许万一就改变了呢。她坚定信心,突然说,我不是希望你富贵,而是希望你报国济民,这一生不至于愧对苍生!

谢安转头看着她,许久无言。

这些天的晚上,越嫂一直让纪真同她睡在一起。对这个傻傻的,不说也不笑的孩子,越嫂必须教给她很多东西,还要让她明白她从没有听说过的很多道理。原本她还要教真儿弹琴,不过现在有了芸珠姐,自然不用她再费心。

那天越嫂和吴兰一起到南塘一带去,在那里,在那些混乱交错着的破败不堪的渔船中,总有各种各样的人被标价出卖。这些人大都来自北方,甚至来自不同的民族,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同样的低贱和贫穷。吴兰用很少的钱换得了十几个好劳力,准备送到乌衣巷的府宅,越嫂则在满船正待出卖的女孩子中,一眼看中了纪真。她敏锐地判断出,那满面泥垢之后,一定隐藏了一张皎洁的脸孔,那双同样被污泥沾染的手,也一定会是珠圆玉润,灵巧动人。并且,她还这样幼小,这也令越嫂非常满意。

纪真无声地躺在越嫂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的木栏。每天晚上,越嫂都会讲故事给她听。她知道,越嫂讲这些是有意思的,只是她还没有完全明白。昨天,越嫂讲的是曹孟德,纪真知道他是个大英雄,曾经建立了魏国。这是哥哥从前讲给她的。越嫂说,曹孟德是个十分喜欢音律的人,所以他就在府里养活了很多能歌善舞的姑娘。常常让她们为他弹琴唱歌,有时也请客人来家里,一起欣赏她们的歌舞。姑娘们吃着上好的饭食,穿着漂亮的衣服,主人高兴时,还会得到意外的赏赐,这是多好的日子。但偏偏有个姑娘不像样,喜欢随便地乱说话,曹孟德就渐渐不喜欢她了,想杀了她。纪真轻声问,不喜欢她了就要杀了她吗?越嫂说,是啊。主人就像父母一样,他养活了你,自然可以决定你的生死。纪真无言。越嫂接着说,但这个姑娘歌唱得最好,曹孟德又舍不得。他就命令别的姑娘们好好地练习,每天不停地练,终于有个姑娘唱得比她更好了,曹孟德就把她杀了。纪真再没有说话,她只是想,越嫂是在告诉我什么呢?噢,她是想说,主人是可以杀了我的,如果他不喜欢我的话。可为什么呢?对,因为我是他买来的。她一直在思考着这句话,现在才开始明白了它的意义。

越嫂说,真儿,今天,我给你讲讲王君夫的事情罢。你听说过他吗?纪真说,没有。越嫂说,王君夫是咱们大晋武皇帝的舅父,官拜后将军。他富有极了,也养活着很多年轻貌美又会唱歌的姑娘。可惜这些姑娘并不是各个都能让他满意。有一回,王君夫宴请客人,命一个姑娘为大家吹笛助兴。人们都知道,他的姑娘们是最精通音律的,全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哪知这个姑娘学艺不精,竟然吹错了音,大大丢了主人的脸面,王君夫就下令把她打死了。这一回,纪真听得再明白不过,于是回答,您是说,如果学艺不精,也是要死的。对吗?越嫂稍稍愣了一下,原来这孩子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傻。

越嫂接着说,王君夫的富有,是出了名的,但有一个人,他却怎么也比不过。这个人就是石季伦。石季伦是大晋的荆州刺史,曾做过侍中,是离陛下最近的大臣。他是大晋最富有的人了。他府里供养的姑娘,足有好几百个呢。有一回,石季伦请大将军王敦和丞相王导这两兄弟到家里赴宴,虽然那时,他们还没有担任那么显赫的官职,但也同样是最最尊贵的人。石季伦就要姑娘们劝两位贵客饮酒。王丞相为人随和,很快就饮了,但王大将军却偏偏不喝,王丞相在旁边劝他,他也不听。那劝酒的姑娘不会逢迎,怎么样也劝不动王大将军,石季伦觉得很丢脸,就把那劝酒的姑娘杀了。纪真想,原来,我还要侍奉主人的客人们,如果侍奉得不好,也是要死的。她突然想起芸珠姐,这才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聪明,那么灵巧。越嫂说,这才叫作“会逢迎”,不然主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呢?

纪真的心头笼罩着悲凉,仿佛这宅子里四处都埋伏起了杀机。她的设想果然应验了,当她得到这饱足的食物,这崭新的衣服和温暖的睡榻时,她要付出的也将会是很多很多……那我,到底是什么呢?她仿佛自语地问,我是什么呢?越嫂回答说,你是主人的歌伎啊。你懂吗?纪真缓缓点头,冷冷地在心里重新认识自己。半晌,漠然地说,他会杀了我吗?

越嫂当然是有些危言耸听,她是了解主人的人,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的可能性是极小的。她这样教导纪真,只是希望她能够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千万不要弄出乱子,以使大家原本卑微弱小的生命得以平静地延续。纪真渐渐从她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

……陈郡谢氏家族是当世有名望的高门贵族之一,势力虽然还比不上几世公卿的琅邪王氏,但谢氏正在一步步向上攀升,从主人的祖父担任国子祭酒开始,谢家三代显贵,主人的兄弟们、堂兄们各个都在朝为官,只有主人不愿意出仕,但他在家族中的声望却是最高……

……主人从小酷爱音律,成年后就更加离不开。来到东山隐居不久,他就供养了这些姑娘,然后又把越嫂接过来,教新来的姑娘琴艺。他每一次出游,姑娘们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另外,她还得知,夫人出身名门刘氏,她虽然不是凶恶的女人,不会对主人横加指责,但心里却极不乐意,所以夫人是万万不可以得罪的。还有,对于夫人的要求,主人几乎从来不会违背……

在知道了这些的同时,白天里,纪真就跟随芸珠姐学琴。她意识到,比起其他姑娘来,自己也许是幸运的。当她们得知芸珠姐在将《白马歌》教给她时,她们眼睛里的鄙夷、嫉妒和恶毒,纪真感觉得很清楚。在她短短的人生记忆里,她曾经在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目光。所以无论她们怎样对她,她都并不怨恨她们,也并不讨厌她们。如果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那么她们还有什么可讨厌的呢?我们都是非常低贱的人,纪真明白,但是我们并不会因此而相互关心。

我来到江南的第一个早春,就是这样度过。一直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芸珠姐是怀着非常迫切的心情在教我,就像要完结一件事情。我猜不透她的心思。但无论如何,那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当我流畅地把它弹奏出来,看到芸珠姐欣悦的笑容时,东山已然是暮春三月,正是这一年里最美丽的季节。于是我们就迎来了那一次蔷薇洞出游。对我来说,那也是仅有的一次。

按理纪真是不该参加这一回出游的。她除去学会了一些基本的礼仪和一首曲子外,什么也不懂。但芸珠却执意要带上她。这曾让越嫂十分不解。

纪真被安置在用蜀锦装饰的舒适的牛车里。这是两个月来,她第一次走出这宅子。这回的客人是孙绰和许询,他们都是当世的名士,是主人要好的朋友。他们早就同主人一起,坐上了那驾最华美的车,走在前面。芸珠姐说,那是一驾四望七香车,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可以乘坐,是主人的好友王羲之送给他的。

姑娘们则两两坐在各自的车里,跟随着。这是一支颇有些规模的车队,在这片山林中,显得格外华贵又耀目。芸珠姐坐在纪真的身边,透过侧面的车窗望着路上的景物。她一直没有看纪真,只是不断地向她指点路上的每一个细节。那每一处,她都能讲出一番细腻的故事。比如:浦阳江上的江鸥体形很小,但听到笛声却会起舞。还有,那个摆渡人的老婆会做极好吃的藕莼,每年都会送一些给姑娘们……纪真觉得,她今天是很不同的,她的话,其实并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她只是在述说着她曾经倾注给这片山林的感情,好像怎么样也说不完似的。

蔷薇洞是东山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从山脚向上走不多远,穿过一道石门,再转过平台,就到了。这里并不是山中的洞府,而是一片方圆十来丈的平地,野生的黄蔷薇密密地丛生在四周,蔷薇花罗织成壁,从入口处看去,正是一座宽阔的天造地设的花窟。谢安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就给它取名蔷薇洞。每到暮春,蔷薇将凋未凋,香气也不再浓艳,只有余香缭绕不绝,最是沁人心脾。

随仆早已排好酒案,铺上舒适的坐毡,恭候着主人了。不过,还没有坐下,两位客人已经争执在一起。他们一向都是这样。但他们今天争论的问题却十分有趣。孙绰不屑地说,他二十年前宁肯得罪庾尚书,也不愿留在建康做官,十年前,因为屡征不就,惹恼了朝廷,下令他终生不准出仕,他也不以为意,难道他还会去做官吗!可笑啊。许询得意一笑,司马丞相说得好啊,他早晚会出来做官的!他每次出游都坐着华丽的车子,都有美女相陪,他既然喜欢与人同乐,就必须要与人同忧,哈哈,说得有道理啊!

两人分明是在说谢安,但却好像身边没有这个人一样。两人一边争执,一边不分主次地随意入座。孙绰看也不看,就占了上席。谢安是非常了解并欣赏这两个朋友的,于是,他十分习惯地微笑坐了下首,饶有兴致地听两人继续议论自己。

孙绰说,你是说,这人喜欢愉悦自己的性情,哪一天,没有这愉悦的资财了,他就做不得隐士了?许询斜睨一眼谢安,笑说,是啊。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穿着粗陋的衣服,坐着寒碜的牛车去游玩呢?孙绰想一想,有理。不过,那也不必就去做官哪。没有七香车,王羲之会送给他,没有了衣服,你把人家送你的分给他一些不就是了?没有好酒嘛,说到这里,他拿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哎呀,这是陈年的颐白酒啊!安石(谢安,字安石),你哪里弄来的?谢安忍俊不禁,是王胡之送给我的。孙绰和许询笑倒在席,孙绰半天说出话来,没有好酒,还有王胡之送他呀……许询说,安石,人们都说,你如果不出山,可怎么面对天下的百姓呢?你果真没有打算吗?孙绰拼命摇着头,不行不行,你还是不要做官了,殷浩隐居时,人们也说,他如果不出山,可怎么面对天下的百姓呢?出山一试怎么样,名声尽毁。殷浩自然是不能跟你比了,但想这出山的事嘛,还是免了罢。他又摇摇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你真有出山的意思,那我们就去推举你。许询说,是啊是啊,王羲之也有这个意思。

谢安不答。他们都是真率的人,但也都是智慧的人,他们会时刻检视言行,要让自己永远保持着那片天真。他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的。所以,和他们在一起时,他虽然不用说很多话,但总是十分愉快。

姑娘们这时已经走上前来,一齐温柔地向谢安行礼:主人——不等谢安回答,孙绰的眼睛已经亮起来,招呼起他最熟悉的两个姑娘。姑娘们一如既往地走到各自最熟悉最亲近的客人身边,跪坐在旁,欢笑相迎。芸珠姐笑意吟吟,走到主人身边坐下。谢安无语地接纳着,看上去那么平静。

纪真并不懂得这些,她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谢安。她在想,这就是江南第一名士,我的主人。原来他是这样。她凝视着谢安,思索之中双眉微微拧起,他无疑是美的,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她不能用言语表达出来。她只是凝视着他,陷入迷惑的思索中。谢安轻声说,芸珠,这是你说的那个从北方过来的孩子吗?芸珠微笑说,是啊。正要告诉您呢,真儿,为什么不见过主人呢?纪真沉思中,忽然醒悟过来,慌忙拜倒。慌乱之中,她竟没有忘记报出姓氏,说,主人,我——姓纪,名叫纪真。谢安说,起来罢。纪真惶惶中站起,仍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忽听一旁许询若有所思地说,我来瞧瞧罢。这孩子虽然神气不佳,却风骨不凡啊!纪真听不懂他的话,但直觉这位先生一定不是在贬低她。孙绰原本专注于和两个姑娘说笑,听到许询的话,也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纪真。他对许询说,你说的,我倒瞧不出来。不过这孩子柔巧不足,但气韵有余,真是有余,哈哈,哈哈哈……不知为何,他突然大笑起来,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纪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两位名士潇洒地评判。她漠然地看着地面,仿佛无论他们说出什么,她都一句也没有听到。忽听谢安温婉的声音响在耳边,真儿,到这边来坐罢。纪真怔了一下,缓缓说,是。她走过来,跪坐在主人另一侧。

许询不解地对孙绰说,兴公(孙绰,字兴公),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他一问,孙绰又笑起来,我想起了支道林的那只孤鹤!哈哈……许询喝干一杯酒,略加思忖,孤鹤,妙啊,果然有些相像……有理!

谢安是赞赏他们的评价的。支道林也是他们经常一起游玩的好友,他是位有道的高僧,颇得人们的赞誉。他喜欢在寺庙里驯养仙鹤,有一次,有人送给他一只神气不凡的幼鹤,支道林很是喜爱,可偏偏这幼鹤怎样也不肯听命于他,最后没法,只好把它放了。谢安觉得孙绰说得很绝妙,他的确是一眼看穿了这孩子的心神。不过,谢安不愿像他那样把这些无牵无挂地说出来。他用余光扫了扫身旁的纪真,心想,这是个有心事的孩子,她虽然极其弱小,但却在努力维护着自己的尊严,难得她有这样的心意,不应该过于伤害她才对。于是,他突然笑起来,说,有些人哪,就是这样,放着国家大事不去关心,却操心起旁人的家事来了。纪真突然一怔,头脑忽地一下明白起来,她从主人的话里听出了两个意思,一个,他不希望他们再来这样评价自己,因为这样是在折辱她;另一个,他说,这是他的家事,那么,他在把自己当作“家里人”吗?她心里一阵慌乱,他是这样想的吗,我想错了吗?

谢安说出这句话,两人的兴趣立刻发生了转移,无论他们再怎样声称不关心世事,但国家大事也是比一个小姑娘更能引起他们注意的。孙绰笑着说,国家大事啊,哈哈,我好有一比!他突然来了兴致,一下子站起来,手中仍拎着酒觚。他环视着四周蔷薇的花墙,踱了两步,突然转向谢安说,安石!你这蔷薇洞就像天下呀!

谢安的目光中闪烁起神采,噢,这话怎么说?孙绰仰起头,这蔷薇洞是你所得来,自然就是你的天下,这美女们是你所供养,自然就是你的百姓。姑娘们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评价她们,有几个轻轻笑出声来。孙绰又说,只是,天下万物,岂有常主?芸珠,你说说,这天下该当何人所居?芸珠微笑回答,该当有德者居之。孙绰说,好!既是有德者居之,自然就不会有常主。安石,今天,我偏偏看上了你这蔷薇洞,喜爱上了你的美女们,想夺为己有,你做何感想啊?姑娘们面面相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安稍稍思索,孙兴公的话,应该是在喻指征西大将军桓温雄踞荆州,又屡建战功,有谋取晋室天下的心思,这也正是近来最令人瞩目的事了。孙绰是把蔷薇洞比作天下,把姑娘们比作百姓,把谢安比作了晋廷,而把他自己比作了桓温。

谢安想想说,那要看你怎样取法了。孙绰知道他已经会意,笑说,有两个办法。这第一个,就是让你的美女都喜欢我,而又让你怕了我,你无路可走,只好把这蔷薇洞自愿送给我。谢安心想,不错,桓温果真要吞并晋室,这是最稳妥的办法。那么,他首先要在国中提升威望,赢得人心,桓氏家族的名望不及王谢等高族,这是他的弱处。现在看来,桓温两次北伐建功,一定是出于树立威望的考虑。其次,他拥重兵威慑朝廷,司马丞相手中一无良将,二无劲旅,已然是在看着桓温脸色行事了。桓温正是在用这个办法呀。谢安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哪知许询一直自顾自地饮酒,听完这句话,突然一口酒没有喝完,喷在了酒案上,笑对孙绰说,这个法子固然好,但对安石来说,没用啊。他不会怕你的。他的美女也不喜欢你啊。姑娘们一片笑声。

孙绰又说,这第二个法子,就简单得很了,我只要找你打上一架,我打败了你,你这些好东西自然就是我的了。谢安微笑,心想,桓温如果公然造反,却是不可取的,这种手段是并不适于这个国家的。许询说,这个法子虽然不好,但一定会有效用,你这个人张牙舞爪,安石不是你的对手。三人相视大笑,谢安拉过芸珠的手,轻声说,两位先生都是了不起的人啊。

芸珠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着重大的事,他们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一向喜欢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换作以往,她会认真地去听他们的每一个字,然后尽力地去思索,不懂时,还可以问问主人。主人很喜欢她这样。但今天,她没有仔细去听,因为这一切马上就会同她没有关系了。她关心这个天下,是因为她知道主人关心这个天下,她想明白他的心。但这又怎么样呢?她一年比一年地意识到自己心中那深刻的痛苦,但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把它消除。所以,她渐渐地做好了决定。

不过现在,她仍然要继续自己应该做的事。她微笑说,是啊,上一回内史大人来,不是一见两位先生就立刻躲出去了?她说的内史大人,正是王羲之,他曾经担任会稽内史,是这里的当政长官,所以他一直是谢安的常客。不过论谈话的机巧,他却实在不是孙绰和许询的对手。三人听了大笑,谢安轻拍着芸珠的手说,他要是有你这伶牙俐齿的丫头,就不用怕这两个人了。孙绰不屑说,嘿嘿,天下无奇不有,有人就是喜欢自鸣得意。玄度(许询,字玄度),咱们还是喝酒罢。谢安与芸珠对视一笑,芸珠起身,为他斟酒。

这时,忽听许询用玉筷敲击着酒盏,十分动情地唱起歌来:

~余与夫子,分以情照。如彼清风,应此朗啸~

~契定一面,遂隆雅好。驰张虽殊,宫商同调~

纪真不能完全领会,但大致听懂了歌词的意思:

~我和朋友们啊,用真情彼此相知~

~就像清风和舒朗的清啸相互唱和一样~

~我们总是约定着日期,一起用对音乐的高雅爱好来澄清心灵~

~虽然我们的节拍未必相同,但调子却总是一致~

纪真听着,不知不觉中脸上竟挂上了一滴泪珠。

谢安轻轻感叹,对芸珠说,把琴取来罢。随仆上前撤换了酒案,芸珠捧上七弦琴。谢安敛衣正坐,抚琴为许询伴奏。纪真稍稍侧转身子,看着主人的手指挑过琴弦。听越嫂说过,主人是当世著名的琴家,他最喜欢日落的时候在室中弹琴,可惜纪真从来没有听到。

或许对她来说,主人的弹奏的确是有些高深了,她不能看懂。但她却分明感觉到了内心的触动。一个人应该用什么去弹琴呢?最早的时候,芸珠这样问过她。并告诉她说,不是手,而是心。但后来,她必须尽快去学会许多繁杂的手法,几乎把这句话忘记了。而现在,她仿佛忽然明白起来。她真切地感觉到:透过这铮铮的琴音,试着静静地呼吸,你就能感觉到他的心!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孙绰站起身来,大笑说,好啊,好啊!盛世不长,盛宴难再有啊!他招呼着身边的姑娘们,咱们就来起舞罢!姑娘们立刻笑逐颜开,展起长袖,陪伴孙绰尽情跳起舞来。蔷薇花瓣漫天飘洒,花香、酒香在歌声和琴声里弥漫到每一个人的心头。是啊,人生的欢乐是这么短暂,朋友的相知是这么难得,那么在这样的快乐中,我们还有什么要求呢?

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了太傅不愿出仕的原因。如果能够这样生活一世,那他为什么还要到险恶的人世间去争斗呢?他在这快乐中度过了二十年,那是他一生里最可怀念的时光。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次蔷薇洞之游,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或是芸珠姐,竟都是最后一次。

许询突然笑说,芸珠姑娘,今天还没有听到你的琴声啊?芸珠笑答,今天我们主人亲自操琴,先生还不满意吗?许询说,我听说你为他作了一曲《白马歌》,很是绝妙,我还没有领略啊。芸珠轻声向谢安说,我已经把《白马歌》教给了真儿,不如让她来给两位先生弹奏,我来伴舞,不是更好?谢安转头看着纪真,说,那不是首平常的曲子啊,你竟学会了吗?纪真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芸珠说,自然学会啦。真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啊。说话间,她已经为纪真排好了琴案。

纪真缓缓走去,小心地坐好。《白马歌》她的确已经精熟在心了,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把它流畅地弹下来。但今天,听过主人的琴,她突然有些害怕了。他一定会觉得我非常愚笨的,她想。可是,主人的意思又是不能违背的。她暗暗咬着牙,拨动了琴弦。谢安看着她娇小的手指在琴弦上抚过,怯怯之中,却专心如一,不由心生怜爱。两位客人虽是喜欢打趣的人,但看着纪真,却也不再多言,倒怕哪句话伤了她弱小的内心。

纪真惶惶中,听到芸珠姐深蕴的歌声在耳畔响起: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这首《白马篇》,芸珠姐给纪真讲过好几回了,但听她唱出来,却是第一次。纪真突然觉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它。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位少年英雄的形象,他骑着金玉雕饰的白马,飞驰上高坡,极目骋怀。她不自主地抬起头,望向芸珠姐。

芸珠是在用她全部的心意跳着这支舞,不过这一次,她的歌舞并不再像以往那样柔美,却换上了俊拔和豪气,这让所有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纪真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激荡了起来,不自觉中,琴声渐入佳境,与芸珠的歌舞浑然合为一体。

芸珠唱着,四周的景色在眼前变换,仿佛是在梦里。这些山水是她所熟悉不过,在这里她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时光。没有一个人会明白她此刻心头的悲凉,在她心里,她的全部就只有这一首歌了,并且就只有这一次演唱: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这一句唱出,琴声也随之高亢激越,纪真感到手心里也沁上了汗珠。孙绰和许询不自觉中,各自停下了手中的酒盏。

谢安也是第一次欣赏芸珠跳这支舞。他了解她的苦心。只是他的想法,芸珠是不会明白的。他也不可能说给她听。不过,他忽然觉得,她今天的举止,似乎有些不寻常。她仿佛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在歌舞,并且有些旁若无人。这和以往是大不相同的。不可否认的是,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这姑娘心中其实凝结了深刻的痛苦。谢安努力把自己从这歌舞与琴声编织的激情中抽出,举头注视着芸珠美丽的身姿,她想做什么呢?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芸珠唱完最后一句,泪珠悄悄地淌过了脸颊。琴声余音渐散,才听许询又用玉筷轻击着杯盏,竟随口准确地唱出这末句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孙绰突然开口,却带着半分嘲讽的味道,好啊,嘿嘿,好啊……江山移易,子建难寻哪!

谢安明显地感觉到气氛的不平常。芸珠站在那里,却不肯回到自己身边。她果然是有打算的。芸珠抬起头,再不见以往的微笑。她向谢安拜了拜,轻声说,主人,奴婢有几句话,不知能不能说。谢安轻轻叹气,无论她说出什么,对她来说都并不是好事,但看来,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也无法阻止。于是他说,芸珠,你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就说罢。

芸珠说,嗯。不知主人可记得王导丞相的新亭酒会吗?谢安不答。芸珠说,大晋渡江而来,风景不同,江河变异,官员们在新亭,面向长江,思念故土,无不痛哭。王丞相说,你们在这里哭泣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去鼎力扶助王室,收复中土呢!大晋也才因此在江南有了根基。主人,如今几十年过去,竟都忘了吗?

谢安仍无语。孙绰、许询也无一开口。新亭酒会,他们怎么会忘呢?他们虽然都是在渡江之后出生的,成长在江南,但怎会不明白大晋这屈辱的偏安呢?不过大家好像真的都忘了。不只他们,这个国家好像也已经忘了。谢安心里叹息着,这姑娘是不会明白其中原因的。

芸珠落泪说,奴婢是北人,十五岁时避祸江南,来到东山侍奉主人。十二年来,一天不曾忘记故土之情,家国之恨。只想,主人若能急国家之急困,解百姓之危难,奴婢纵然万死,也不枉此生!只是,芸珠抬起头来,看着谢安,说,您二十年沉溺声色,纵情山水,不以苍生为念,实在让奴婢心痛!谢安心中作痛,轻呼,芸珠!芸珠缓缓拜下,忽然换了自称,凄然说,贱妾得以侍奉主人,是我今生之幸,只是,您所以爱妾,是因为爱我的声色,不过一个活乐器罢了,甚至比不上一张琴。您这样的喜爱,妾不敢再担。我虽卑贱,但却不想再做这误国殃民的人了!

无论谢安是怎样的想法,无论他认为芸珠的想法如何简单,但她的话让他感到了无比惭愧。面对她,他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他站起身来,想去把她扶起。

芸珠抬头注视他,忽然从长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她知道,说出这番话,她就再没有退路了。这也是她一直想好的。她坚定地举起短刀,刺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丝毫迟疑。芸珠!谢安痛呼,上前来把她一把抱住,但是,她已经死去了。

姑娘们尖声惊叫着,夹杂着抽泣。虽然她们并不喜欢芸珠姐,但是她的瞬间死去,却强烈地冲击着她们的心。她们想试着走上前去,又怕主人悲怒之间,招来祸事。两位客人漠然地看着,谁也不说话。

纪真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不想走上前。只有一行泪水挂在脸颊上,但仅此而已。她呆呆地坐着,心里并不觉得悲伤。从她有了记忆,她就认识了死亡。后来,她还懂得了,死亡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那场景也是各不相同的。而且,死亡的对象也是多种多样的,不管他是你的什么人,都有可能死。那么,我们就不用悲伤了。这是纪真的道理。芸珠姐死了。她在心里重复了几遍,只是为了让自己认定这个事实。

纪真漠然地看着这场景,主人紧紧抱着芸珠姐的尸体,他的泪水落了下来,但却没有说一句话。芸珠姐的血渐渐浸染了主人一尘无染的襟袍,显得格外鲜红。除了姑娘们窃窃的哭声,再没有什么声响。就这样持续着,好久。这时,有个姑娘大着胆子走上去,说,您不要太难过了。但没有作用。纪真暗暗地想,主人为什么这么傻呢?对,主人一定认为,芸珠姐的死是同他有关系的,或者他很傻地认为,芸珠姐是因为他才死的。纪真想到这里,仿佛自言自语着,轻轻摇头说,不是那样的。她的话虽然轻,但却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谢安竟抬起了头,转向她,真儿,你说什么?

纪真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失言。我,她努力镇定着,我说,不是像您想的那样。谢安神情稍变,真儿,那是怎样呢?纪真说,芸珠姐是她自己要死的,因为她认为死了比活着好。您不应该悲伤。纪真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所以她很坦白地说了出来。但是这句话却触动了所有人的心。两位客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向纪真,这个他们认为像一只孤鹤的小姑娘,此刻的目光竟是那么简单又坦白,让人无法明白。谢安轻叹着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这时,吴兰走上前来,候了好一会儿,终于低声说,主人,不知芸珠姑娘怎样下葬?听了他的话,谢安仿佛稍稍清醒,说,葬在这里罢。吴兰说,要请人作碑文吗?谢安说,我来作罢。吴兰这才让两个随仆接过芸珠的尸体,到后面的车里去安置。

孙绰忽然长叹一声,正要说什么,许询却打断了他,兴公,不要妄评他人的家事!孙绰一听,是,有理,我不说了。但他意犹未尽,还是吟了起来……雁送秋风去,佳人难再寻……

谢安抬头对大家说,回去罢。他仿佛想起什么,目光忽然转向纪真,真儿,你坐我的车罢。纪真一怔,轻声答,是。两位客人上了各自的车,孙绰带走了剩下的颐白酒,他还一路唱着,雁送秋风去,佳人难再寻……

七香车装饰的精美超出了纪真的想象。她极小心地不去碰触任何东西,以免犯下错误。她坐在主人斜侧的座位上,垂着眼睛,目光一动不动。主人襟袍上沾满了芸珠姐的血,荤腥的气味弥漫着,盖过了车里樟木的幽香。纪真感到,他的确是非常悲伤,甚至是沉痛的。他坐在那儿,许久许久不说话。不知何时,忽然听主人说,真儿,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把《白马歌》教给你的?纪真垂着头,轻答,两个月以前。主人说,她说过为什么教你吗?纪真想起芸珠姐的话,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已经老了啊。以后谁来给主人弹奏这首曲子呢?纪真说,主人,芸珠姐说她已经老了。她听到主人一声深深的叹息,正是这样了。

芸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的痛苦是不能说出来的。她虽然一直为他不愿为国效力而心痛,但这并不足以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芸珠的话响在谢安的耳边,您所以爱妾,是因为爱我的声色,不过一个活乐器罢了,甚至比不上一张琴……也许这才是那真正的原因。但她的愿望,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听到纪真的话,谢安更加认定了。让他痛心的是,她的确是想错了。即便他不能给她什么,她也并不是他的一张琴,甚至别的姑娘会是,但她也不是。她最终也没能明白。

谢安舒缓着心中的疼痛,目光落在纪真的脸上。他说,真儿,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纪真慢慢转过脸,怯怯地看了看他,又想把目光移开,但却没敢。她觉得主人的目光是明澈的,也是强大的,仿佛要把她看穿。谢安问,你是晋人吗?纪真趁机低下头,是,主人。谢安没有再强迫她,又问,在北方哪个州郡?纪真说,兖州。谢安说,兖州?那么你的父母兄弟呢?在哪里?纪真想了许久,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紧紧地咬着牙,摇了摇头。一会儿稍抬头看看他,竟又摇了摇头。

我当时没有回答太傅的问题,尽管我很害怕。

那真实的情形,也许你是知道的罢。

……兖州是那时最最混乱的地方,它是大晋的北部边境,和北方的异族接壤。在这里,每隔几个月甚至几十天,就会有一场战斗发生。那些军队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语言不同,服饰不同。当然,也经常可以看到晋军。战斗的组合也是千奇百怪,他们同晋军作战,他们之间也要作战,甚至他们内部不同部族之间也会打得你死我活。有时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另一个敌人,过几天又同那个敌人联合对付从前的盟友。从我父亲小的时候,这里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但是,无论这些士兵来自哪个国家,他们都是同样的贫穷,也同样的野蛮,大晋的军队也不例外。我们的村庄不断地被洗劫着,先来的还曾得到了些好处,但后来的就什么也弄不到了。有很多人被杀死。父亲说我的祖父和一个伯父,就是被秦人杀死的。但我的另一个伯父,却是死在了晋军的长枪下。

哥哥们小的时候,父亲严格地训练他们的生存能力。七岁起,就让他们拿起了刀枪。他们和村子里其他的男孩子联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支小军队,由父亲指挥,保护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各个都勇猛强悍。后来,父亲又和邻村的首领结成了同盟,更加壮大了力量。但是父亲和那首领一直并不和睦。我出生的时候,那首领就建议父亲一起到南方去。他说,我们应该去追随自己的皇帝,有陛下在,只要交税纳粮,我们就能生存下去,如果别人来欺侮,还会有官兵保护。听说,新皇帝早已在建康登基了,他非常欢迎大晋的臣民们跟随他到南方。王导丞相还在南方设立了和北方同名的郡县,开辟了土地,专门等待着大家呢。并且,这些渡江过去的百姓,还可以暂时不用纳粮。父亲没有等他说完,就勃然大怒。他永远不会忘了我的伯父是怎样惨死的,他不会相信,大晋的官兵会保护自己的百姓。在他心里,他早不再是一个晋人。他没有理睬那位首领的建议。那位首领担心在这远涉千里的迁徒中,他们的力量太单薄,也暂时没有走。但是,他们却开始在心里彼此厌恶。

后来,鲜卑人的势力越来越强大,他们一心想除掉像父亲他们这样的民间力量。父亲没有办法,答应了那首领,开始动身到南方去。我们这一路上还是顺利的,像我们这样举村迁徙的人们,还有很多。我们没有东西吃,父亲会带着哥哥们去抢夺小股的军队,有时也会抢夺和我们一样的流民,他们总能给我们弄来粮食。我们渡过了淮河,大家都知道,长江就在前方,我们就要回到大晋的土地,回到自己陛下的身边。大家都在满心希望地企盼着。

但就在这时,不幸却发生了。一次,那位首领带着他的部下抢夺一队晋军,但却欺瞒着父亲,把战利品自己分掉。大家都是那样饥饿,哪怕一袋米也足以使人们燃起仇恨。父亲得知后怒不可遏,据他所知,这实在不是第一次了,他立刻带人赶了去。他们抢回了很多粮食,也杀了他们一些人。包括那位首领的儿子。于是我们之间就开始了仇杀,那位首领趁夜偷袭,他们没能杀死父亲,却把哥哥们都杀死了。他们杀了我们很多人,并抓走了我的姐姐。后来,他们把姐姐的头送回来,给我父亲。他们说,他们把我姐姐吃掉了。然后父亲带着仅有的一些人,拿着武器,去找他们报仇。我们没有等到他回来。不知道是不是也死掉了。但对我和母亲来说,似乎他是不是死掉已经不再是重要的事。

我们没有等到父亲,就遇到了一队羌人。他们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客商。他们把我和母亲都带走了。但把我们卖到了不同的地方。他们把我送到建康,就带着母亲继续向西而行,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芸珠姐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思念北方的故乡。我永远也不想回去了。那里不是故乡。在那片土地上,到处是丑恶、仇恨和屠杀。人们都渐渐地变成了魔鬼。谁也不值得怀念。

我当时以为,人世间就是这样。当我看到这建康的美丽和安详,我想这一定都是假的。我随时等待着,我的主人没有任何理由地要我去死,仿佛这样才算正常。但当我见到了他,我才知道,竟然完全不是那样……

纪真紧张地坚持着,始终不肯开口。谢安没有追问,也再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车声辘辘,西斜的阳光把右窗香樟木雕栏的影子投射到车中,随着车身的晃动,那影子也左右地跳动。纪真一直在看着它,她觉得这影子很漂亮。

谢安回来时,两位客人早已驾着他的牛车,各自回去了,也没有同他告别。不过,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他穿过前园,缓缓舒了一口气。刘夫人转过前堂,一见谢安,大惊失色,你这是怎么了?她赶上前来,上下打量他,终于确定他只是神气不太好,并没有受伤的迹象,才有些嗔怪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安淡淡说,没事。说完,有些疲倦地踏进厅去。夫人端详着那衣襟上的血迹,吩咐随仆,还不快去给你们主人准备衫袍。然后跟进厅里,无奈问,那是怎么回事呢?谢安坐在案几后,仿佛想了想,抬头说,噢,你知道芸珠罢,她自尽了。

夫人微微怔住。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个姑娘呢。不过,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关于那些姑娘们,她最多只会说到越嫂。就好像在她的眼里,她们根本就不存在。她是高贵的人,她懂得用什么样的方法去维护自己的权力和感情。她想,那姑娘自尽了?!她重新打量他身上的血迹,正要问“为什么”,但转念一想,这样问有什么好处呢?激怒他吗?难道要他说,因为我不能给她名分?!于是,她现出微微的惋惜,她年岁不大罢?好像没有三十岁啊。谢安在心里感叹,我这夫人哪,她有时糊涂得甚至有些天真,但有时却明白得无懈可击。半晌,他说,这事过去了,别再说了。随仆送上衣服来,夫人接过,为他换上。谢安说,你先回去罢,晚饭时我会过去。夫人轻声应了,却没走。谢安转脸看她,只见她凝视着自己,似乎带着几分愧疚,甚或还有些许示弱。那眼神分明在问他,你是在怨我吗?他忽然觉得心里舒畅了几分。他并没有怨夫人,因为这一切是他自己决定的。他一向是最不愿刺伤她的,何况他已说过,这事过去了,何必让她不安呢。他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说,晚上叫孩子们一起吃饭罢。夫人稍稍释然,轻声说,好。

随仆们悄无声息地燃起了灯烛,谢安凭几而坐,十二年间的事情开始在头脑里一幕幕地流转。芸珠的才艺是他教出来的。他从她那里所感受的,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一面。那些年就是这样过来。他在感受到愉悦的同时,也能体会到她的快乐。他是个极其不喜欢规则的人,因此,他很早就开始以强大的意志力去自律,这几乎成了习惯。但当他可以将这些抛开的时候,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将其摒弃。然而芸珠低估了她自己。她将那些他所留恋的美好,一笔抹杀了,而且使用了这样一种方式。大概这才是令他最伤心的事。

这时有人来通报,主人,大小姐回来了。谢安的神气稍稍振奋,噢?叫她进来啊。不过没有等到随仆去传,一位年轻的夫人已经走进门来。她站在厅前,看上去婉丽,深秀,又无比自然。她站在那儿看了谢安一会儿,温存却略带委屈地叫了声“叔叔”,然后并不等他回答,就快步地走上前来。

这是半年前嫁到王家以后,谢道韫第二次回到东山。因为从小就展露出来的非凡才华,使她成为了被世人称道的一代才女,同时在谢家这一辈的女孩里,也得到了叔叔最多的宠爱。谢道韫那样习惯地在谢安身侧坐下,就像自己仍是未嫁的女儿。谢安微笑看着她,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但是,谢道韫是有事而来的。当她几日前得到了这消息,就动身从建康乘船赶来东山。她想,她终于能有个机会回去了,这满心的愁怨,终于可以对叔叔说说了,所以,她说服丈夫王凝之,由自己担起这送信的使命,又执意不要他相陪。

谢安渐觉她神色不安,说,道韫,你为什么这么晚赶来?谢道韫镇定着,平静地说,叔叔,万叔战败了。谢安的眉蹙了一下,说,他人还平安吗?谢道韫说,听说万叔平安脱身,但还没有回到建康。谢安稍稍放松,问,那是怎么回事呢?尽管心中忧虑,谢道韫看去仍然是平静的,她说,是这样,万叔和徐州刺史郗昙,分两路进攻燕国,不想郗刺史突然染病,只得退回了彭城。他向万叔报信,但万叔误以为他战败了,燕军强大,万叔不敢孤军冒进,于是,也下令撤军。谢安说,即使这样,也不致战败啊。谢道韫叹了口气,只是,万叔撤军令下,士兵们竟四散溃逃,再难成军了。谢安轻叹无语。四弟一向恃才傲物,军中将士都是草莽之人,怎能入他的眼。看来,他一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谢道韫说,听说,一些将领心中怀恨,想对万叔不利,但念在叔叔您一向待他们以诚心,才没有……谢安的目光凝注在跳动着的烛火上,若有所思说,这样一来,许昌、谯、颍川岂不都要失守?谢道韫的目光里闪动着敬佩,说,是啊,这三郡已经被燕国夺去了。谢安说,朝廷是怎样处置呢?谢道韫说,他们王家的人回来说,司马丞相说,郗刺史将被降为建武将军,万叔只怕要被——废为庶人。谢安稍一怔,倒不是因为谢万废为庶人,因为像他这样不战而溃,失地折将,被废为庶人,本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谢道韫说起夫家,竟是一副不屑的神气,却让他稍感吃惊。

谢安缓缓想,事已至此,那么,要好好想一想了。他清清头脑,露出轻松的笑容,对谢道韫说,今天弟弟们都在,你去见见他们罢。哪知谢道韫竟是不动,微微噘起嘴,秀美的脸渐现委屈,眼睛里蒙上了泪光。谢安迷惑地看着她,道韫,你有什么不如意吗?谢道韫的泪珠滴落下来,说,叔叔,我父亲在外做官,后来又早去了。我和阿羯(谢玄小字)弟弟,和兄弟姐妹们在一起,从小跟随在您身边,聆听教诲,歌咏山水,想起那时,真是最好的日子啊。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就一世不嫁到别人家去。谢安满心怜爱地看着她,因为兄弟们在外做官,谢家的孩子们大多都是跟随他长大的。在他二十年的隐居中,孩子们是他最大的责任也是乐趣。道韫和阿羯都是大哥谢奕的孩子,他俩几乎就是在东山长大。道韫是最早出嫁的女儿,怀恋娘家也是很可理解的事。于是,他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笑说,好了,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啊。

哪知这孩子仿佛并不认同,竟伏在叔叔膝前,轻声抽泣起来。她说,不是这样。谢安觉得有些不对了,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他拍拍她的背,说,那你为什么难过呢?谢道韫抬起头来,拭干泪水,坐好,才说,咱们家的叔伯们,有仲父,有您,有万叔,哪一个不是风度潇洒呢,就算同辈的兄弟,封儿、胡儿、羯儿、末儿,谁又是那迂腐不堪的蠢物,哪知,这天地间还有像凝之这样的男人!她这半年来的积怨,终于说了出来,虽然泪水仍然没有停,但却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

谢安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这是他没有办法的事。道韫的夫婿是他选定的。王羲之说,我这几个儿子,你看谁能配得上你们家这“咏絮才女”,你挑走就是了。他想,这将会是一桩极完美的婚姻。首先,与琅邪王氏的联姻,会给正在上升的谢氏家族提供更深厚的门户支撑;其次,王羲之的七个儿子,各个都是为人称道的才俊,也不会辱没了道韫。他是最爱献之的,可惜献之年龄太小,才刚十六岁。于是他就比较注意徽之,但徽之偏做了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一个冬天的夜里,徽之突然非常想念他的朋友戴安道,就立刻让人备船,乘着大雪连夜去拜访他,但到了门前,他却不进去,只吩咐掉头返回。舟人不解,问他,他回答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去,已经很满意,不用再见他了。谢安并不反感徽之的举动,甚至还是欣赏的,但是,如果说把道韫嫁给他,他却又不能放心。最后,他选择了最笃实憨直的凝之,他想,把道韫托付给他,应该不必担忧。道韫是满怀着憧憬出嫁的,甚至归宁回来,她也还是像从前那样神采奕奕。但现在……

他说,你觉得凝之迂腐不堪吗?谢道韫说,他除了每天会定时写写字以外,就会拜他的天师道,天下的事,人间的事,性情的事,他什么都不明白。叔叔,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谢安无语。道韫是充满了灵性和活力的孩子,在这个家里,他也没有用礼仪去要求过他们,所以他们都是那么自然温雅,都喜欢愉快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果凝之是这样的话,道韫自然不会喜欢他的。

但是,这件事他不能改变。在这个时代里,礼仪渐渐地退居其次,如果真的不喜欢他,并不是不能同他离婚,谢家的女儿永远不会嫁不出去。但是,这是不行的,他想。当我们处在弱势的时候,我们必须委屈自己。而况,凝之虽然迂阔些,却不是心地奸恶的人。谢安思索着,谢家的孩子们,虽然是在温存和自然中长大,但他们却都并不任性。道韫是个聪慧的孩子,甚至超过了她的许多兄弟,他想,他不该再说什么,她应该懂得怎么去做。于是,谢安保持了沉默,他只是以绝对的宽宏和体恤接纳着她,任由她去宣泄这积压已久的悲怨,而这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谢道韫渐渐平静,半晌说,叔叔,我不该让您担忧……我只是,只是……谢安微笑起来,道韫,只要你心里想好,就没事了。在这里多住几天罢。谢道韫轻轻点头,嗯,我明白。

对太傅来说,这真是极不寻常的一天,仿佛所有不幸的事情,都要集中在一起发生。不过,大家并没有从他的神情或者举止中看出什么异样,于是,大家习惯地懒惰着,依赖着,继续不变的生活。但是,在这看似依然平静的十几天里,他却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刘夫人早上走进厅来的时候,看到谢安仍在写信。她想一定又是与人唱和的诗帖,所以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但是,她却突然被眼前的一封信吸引了,这不正是两个多月前征西大将军桓温写来的吗?他怎么又把它找了出来?夫人觉得实在不寻常,忙问,你在给谁写信呢?谢安并不停笔,也不抬头,只说,桓大将军呀。夫人怔了怔,说,给他写信做什么?谢安答,应征他的司马。

刘夫人怔住,想一想,郑重地坐到他的对面,说,真的?谢安抬起头,笑说,是啊。他的神气看上去很好,找不到丝毫忧虑。夫人说,你可不是开玩笑罢?谢安把刚刚写完的回信递给她,说,你不想让我去?夫人说,你这个人哪,我只是说,你想好了吗?谢安不答。夫人想着,忽然笑起来,斜睨着他说,大丈夫一定非要富贵吗?谢安笑答,富贵倒不一定,只是不能让夫人没有了裙子穿哪。夫人微嗔,他说的正是当世范宣的典故,范宣是个出了名的清廉官吏,有个朋友见他生活贫困,就送了一百匹绢给他,他不要;减到五十匹,他仍不要,后来那个朋友不耐烦,趁着同他一起乘车的时候,就顺手扯下两丈绢,塞到他手里,说,你还是不要让你的老婆没有裤子穿罢。他这才收下。这事被仕人们传颂,引为趣谈。夫人笑着,又思索说,四弟被废为庶人,失去了豫州刺史的高职,谢氏因此门第受损,他或许还会被起用,但也难有大的作为了,五弟、六弟官位不高,也难于企盼,所以你才决定出去做官,是不是?

夫人说得一句也没有错,只是这看似非常合理的事,对谢安来说,却并不简单。要离开这盘桓了二十年的东山吗?要改变他奉行了一生的志趣和愿望?并且,隐士一改初衷去做官,人家会把这叫作“变节”,他会受到什么样的议论呢?不过,无论怎样,他作出了决定。因为从现在谢家的情势来看,这已经是必须的了,虽然他极不情愿。

不过,他已经把自己调整到了很好的状态。当作下这决定,那么忧虑也就随之结束。夫人依然不安,又说,只是你想好了吗?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妥呢。谢安抬头说,有什么不妥?夫人说,你看时下的情势,桓大将军坐拥荆州,难保没有异心,你还要投到他的帐下吗?这样会不会惹祸上身呢?你为什么不在朝廷里寻个官职?他们都会推举你啊。

谢安答,夫人说得极是。夫人一笑,那么不如给王羲之写信罢,不要去桓温那里了。谢安摇摇头,笑说,夫人,我是非桓温那里不能去啊。夫人一怔,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谢安神色稍稍收敛,说,大将军请我去做官,我不肯,只说我不愿出仕就是了;但我偏在这时向朝廷自求官职,大将军做何感想呢?这不是惹祸上身?夫人醒悟,随即微笑,你说得是,我倒没有想到了。继而又担忧,只是,你到桓温那里,我只担心……谢安说,哈哈,何必为没有发生的事担忧呢?还是预备行装,先回京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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