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的心在痛。
没有人能看见她穿抹胸裙的样子，看见她穿旗袍的样子。
很短的旗袍，走起路来身后跟着的三岁小孩都能看见她穿的粉红色的内裤。
小雷在看她。
一双漆黑，深邃，又显得稚嫩的双眼正在看她。
她喜欢别人看她。
看她舞台上灵活的腰身，看她火焰似的笑。看到台下大亨们衔着雪茄，品尝着红酒时都要腾出手为她鼓掌，她才觉得自己的职业并不像外人眼中，那种见不得光的职业。
她对自己的职业很满意，因为她从不陪男人睡觉。
杜老板对她很好。
从来不过问她的私生活，更让她觉得开心的一件事是，她和小强今天确立了恋爱关系，所有人都知道。
她相信杜老板也一定知道。
杜老板不但没有问她，一手托着高脚杯，另一只手在她裸露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还笑着对她说了三个字：“好好干！”
“晚上的夜场不要迟到，因为你的歌声打动的不止一个人。”
这是杜老板亲自将她送到门口时说的话。
她拦了一辆黄包车。
杜老板的随身打手却已开了辆漆黑的劳斯莱斯，给了黄包车夫一个大洋，挥了挥手，然后恭敬地替她打开车门，请她上车。
她没有拒绝。
因为她已经看见小雷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的炙热，快要将她燃烧。
小雷是小强的弟弟，能让小强开心的事她都会做。
小强最开心的事就是希望小雷开心，希望她开心。
他们没有姓，因为他们是孤儿。
孤儿与孤儿之间总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神奇密切的情感，即使隔了万水千山只要聚到一起，都能成为知心的朋友。
她和小强不仅成了朋友，还成了男女朋友。
对这件事她也觉得很满意。
她身边的同事出卖自己的身体，绑上和杜老板一样的大款，却宁愿过着人间地狱一样的生活也不愿意找个踏踏实实能干，真心对待自己的男人。
车子已经停稳，停在一栋装修的富丽堂皇的洋房前。
小雷的眼睛又变得炙热起来。
宽敞的客厅，柔软舒适的沙发，坐在上面的感觉就像是触摸到了小玉那高耸的胸脯。
他已经踢掉了鞋，抱着枕头，以一种最舒适的姿态躺在沙发上，一双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
这个司机兼打手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也想让小玉姐姐替他洗澡？再当着他的面脱掉很短的旗袍，换上一身连衣裙，然后带他一起去城郊的民房，去见小强哥哥？
小玉洗澡的时候会带上他，将他抱在怀里，将他全身上下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就会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替小玉姐姐穿衣服。
小玉当然不愿意，她的身体除了父母，除了小强，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看。
可是小雷却比天王老子还厉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连女人也比不上他。
所以他经常腻在小玉怀里，趴在她身上，又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着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的话：“我不想长大！”
“为什么？”小玉当然要问他：“你迟早有一天要长大，迟早要学会自己穿衣服。”
“姐姐很奇怪，给姐姐穿衣服穿的那么好，却笨得连自己的鞋都不会穿。”
小玉当然不会觉得他笨，反而觉得他聪明的了不得。
他还是个小孩子，只有三岁，她不愿想等他到了五岁、十岁、十五岁……心理、生理已经成熟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个一身上下，除了衬衣是白的之外，浑身上下一身漆黑的司机兼打手恭敬地站在门口，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
“玉姐早点休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这是每次他送她来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小雷和陈叔叔玩一会儿，姐姐去换衣服好不好？”
“不好！”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小雷就已经说道：“你让他走，以前他来了连站都不会站，扭头就走。”
他又将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今天好像不懂事！”
“我不能走！”
小玉忍不住道：“小陈，你和雅清的事真不是我……”
小陈道：“这是杜老板的命令。”
小玉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想哭。
她之所以想哭，是不喜欢被人误解。
可是小陈看起来却偏偏想要误解她。
她觉得她并没有错，小陈也没有错。
这本身就不是一件错事。
雅清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的好姐妹。
她们在【百乐门】工作。
【百乐门】是杜老板的场子，你要是想在这里工作，想赚钱，你就不得不看杜老板的脸色行事。
小陈当然也在看杜老板的脸色行事，看的还很准。
可惜这一次他看错了。
他只不过想请雅清吃顿饭，却被杜老板打得三天都吃不下饭。
雅清不是头牌，没有小玉好看，却常常跟在小玉身后，关系好的连小强见了都要嫉妒。
小陈当然也常常跟在雅清身后。
小雷终于跳了起来，跳到小陈身上，拳打脚踢：“不准欺负姐姐……不准欺负姐姐……”
小玉居然没有阻止，眼泪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流了下来。
小陈没有说话，却突然将小雷提了起来，抓着衣领提了起来，又放下。
小雷大哭。
小玉也在哭。
小陈终于说话了：“雅清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小玉道：“你和雅清的事不是我告诉杜老板的，我也不知道杜老板为什么会找人打你，你要相信我……”
小陈却抢着道：“我相信你，相信不是你告的密，是我自己没本事，给不了雅清幸福，坐不到强哥一样的位子。”
“你是杜老板身边的红人，所以你和强哥的事杜老板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强哥还能当上保安队的队长。”
“雅清不一样，没你出名，没你漂亮……”
他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太多，他一向不喜欢多话。
一个打手本不该有太多话的。
他庆幸自己的话不多，所以他还能留在杜老板身边。
但他今天说得确实已太多，甚至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些话如果传到强哥耳里，传到杜老板耳里？
——他不敢想！
一个本就没有太多话的人，一旦说了话，即使他说的是实话也一定不会太好听。
但他不后悔。
一种外来的压力，心里的积怨、不公时常会让一个人做出一些不容后悔的事。
这绝不是冲动。
小玉已经快要泣不成声了，好像已经忘了本来要问“他今天为什么要留下”的话也没有问。
她希望她的眼泪没有白流，相信小陈一定受不了她的眼泪，一定会将所有事告诉她，就像小强每次都受不了她的眼泪一样。
可惜她想错了。
小陈不但没有告诉她，连动也懒得动。
她打算要问一问。
怎么问？
所有人都看得出小陈好像不喜欢她，讨厌她。
一个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有男人讨厌呢？
这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曾经喜欢过她，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个女人的心而产生的讨厌？是不是知道所有长得漂亮的女人，都喜欢被男人关注，你越是不关注她，她就越会对你产生兴趣？
“我要去洗澡了。”她虽然是对着小雷说话，眼睛却瞟向小陈，瞟向他最敏感的部位。
小陈没有动。
她的话不难懂，眼神也不难懂。
她相信除了小雷这样的小孩子之外，是个男人就会明白她的意思。
小强虽然是在今天和她确立的恋爱关系，但他们却已经上过床。
懂事的女人都喜欢听男人的话，可是一个真正懂事的女人，却总有办法让男人听她的话。
小强在床上很听她的话。
杜老板一定不会允许她和小强恋爱。
“好好干”这句话也一定不会是表面上的“好好干”，杜老板的手也一定不会无缘无故拍在她的肩膀上。
杜老板的命令是不是正是让小陈留在这里看住她，小强是不是也会和小陈一样，被杜老板修理？
小强没有小陈一样健壮的体格，只是一个打杂的，像小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坐到保安队队长的位子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曾经高兴过，杜老板没有让她陪他睡觉。
可是你现在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她宁愿选择小强只是一个打杂的，即使小强再多么上进，跪在她面前求她，她也不会将小强推到保安队的队长的位子上。
小强现在正在做什么？
她没有想，她只想尽快见到小强，一想到小强现在正在被杜老板修理，她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小强身边。
以往这个时候她早已在小强怀里，在他们一起租的民房里，以往这个时候小陈当然也不会看住她。
洋房里有后门，上了锁的后门。
钥匙在杜老板手里。
但小强却又办法打开，还换了锁。
钥匙就藏在她不能被人触摸的地方，却时常被小强触摸到。
她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小陈松懈，对她毫无戒备。
小陈的喉结在动，嗓子好像已干涩的想要喝水。
如果小玉还是个孩子的话一定会好奇，他想喝水，为什么不去？
可惜小玉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浴室的门开着。
小玉在洗澡。
她洗的很慢，很仔细，每一寸肌肤她都洗的很仔细。
等到小陈进来的时候，她就要穿上她最喜欢穿，却只有在一种场合上才能穿的抹胸裙。
穿给小陈看。
浴缸里的水温刚好，但她却不想再泡了。
衣架就在浴缸旁边，在她不用站起来就能伸手拿到的旁边。
她也不打算将身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因为她懂得如何穿衣，如何吸引男人眼球。
她站了起来。
“我还没穿衣服。”
“你打算穿这身抹胸裙，穿给我看？”
“你不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
“但我不想穿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不但喜欢我穿抹胸裙的样子，而且更喜欢我不穿衣服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错。”
这句话当然不是小雷说的，是小陈。
他的一只手就撑在浴缸沿上，另一只手却触摸在只有小强才能时常触摸到的地方。
“你不怕强哥知道了会不高兴？”
小玉居然笑了，反问道：“你不怕雅清知道了会不高兴？”
小陈道：“不怕！”
“我也不怕！”
小陈不怕，天不怕，地不怕。
但小玉却怕了。
小陈的粗暴，蛮横让她只想尽快逃离这场梦魇。
她身上青紫、淤青。
小陈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非但没有一丝松懈，精神反而还越来越好。
小玉突然又笑了，就像是地狱里的冤魂在深夜里哭泣。
但她确实是在笑。
小陈道：“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
“笑你没用！”
小陈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一只手却掐住了小玉的脖子。
他用的力气可真不小，小玉被掐的快要断气，脸涨得通红。
现在她是不是也觉得小陈没用呢？
夜已深，水已凉。
小陈突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真的没用。”
他又问小玉：“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没用？”
小玉当然知道。
她说：“你是因为得不到我，所以得到了才会如此狠戾。”
小陈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铁青。
这些话她本不该说的，她说这些话简直是在自讨苦吃。
可是小陈只是变了脸色，还活动活动了手腕，一副很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样子。
他想折磨她。
一个铁了心要去做一件事的女人，就算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折磨又算得了什么？
过了很久，小玉才又说道：“你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在雅清身上一定没有体会到这种折磨人所带来的乐趣……”
她没有再说下去。
小陈又开始折磨她了。
他是不是很喜欢折磨女人？
她是不是也喜欢被男人折磨？
——小强，你在哪里？
冷夜，长街。
霓虹闪烁。
小玉裹着厚厚的大衣，一瘸一拐的走在长街上。
她的心在痛，因为她想起了小强，脱离了梦魇。
不是逃，是走。
她走的是正门，小陈当然没有拦她。
她走的时候小陈正躺在浴室的地板上，有呼吸，有心跳，只不过目光已开始涣散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厉害，居然累到了一个强壮的像头牛的男人。
早已准备好的蒙汗药就涂在浴缸里，她的身体也被蒙汗药浸泡过，可惜小陈从头到尾也没有用嘴去碰过她的身体。
长街的尽头有两个摊子，顺着摊子中间一条巷子穿过去，就是她和小强居住的地方。
巷子又黑，又窄。
她已走到巷子深处。
就在这时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居然看到了小雷。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了小雷，想起了没有她搂着就睡不着觉的小雷。
小雷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想，也来不及想。
小雷已经在问她：“你舍得回来了？”
——他没有叫她“姐姐。”
小玉没有说话，就像是身后突然多出了条厉鬼，在用鞭子赶着她走出这条巷子。
小雷却突然伸手将她拦住：“你不能过去。”
小玉没有过去，因为她已经被小雷扑倒在地上。
蒙汗药的药力已经在她身上发作了，何况她还累到了一个男人？
“扶我起来……”
小雷摇头。
他哭，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要赶我回来？如果你不想被小强哥哥知道，我是不会说的，为什么要赶我回来？”
小玉的心又开始痛了。
她痛，不是因为要赶小雷回来……
她的想法未免太过简单。
一个能在杜老板身边做打手的人，怎么会被她累到在地？
小雷是不是故意被小陈派人送回来的？小强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正在被杜老板的人修理？
“你怎么在这里？”
小雷又开始摇头。
“扶我起来。”
小雷却将她死死的抱住。
她需要清醒，可是她却连咬破嘴唇的力气都没有。
她咬破了舌尖。
等她摇摇欲坠的支起了身子，走到巷子口，看到她和小强所住的房子的时候，她才知道小雷为什么要拦住她。
她的心又再次痛了起来。
小雷已经走了过去，抓起了她的手。
小强没有被修理，他在折磨人，折磨女人。
就像和小陈在折磨小玉一样在折磨雅清。
午夜，凌晨。
百乐门。
杜老板在喝酒，红酒。
小兰是杜老板的女人，但却从来不陪杜老板睡觉。
她只负责帮杜老板出主意，各种各样的主意。
杜老板喝了一杯酒，然后再喝了一杯，最后才开口问道：“你确定她会来？”
小兰道：“确定。”
杜老板道：“哦？”
小兰道：“会的，一定会。”
杜老板放下酒杯，很快就有人递来一支雪茄，点燃道：“因为我找人打了小陈？“
小兰道：“她一定会想到你为什么打小陈。”
杜老板道：“当她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和自己爱的人做出那种事，一定会很失望。”
小兰却笑了：“所以她一定会来找你，但她却不笨。”
她解释：“因为我们这件事做的并不高明。”
杜老板也笑了，道：“你的意思是她会来兴师问罪？”
小兰在笑，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道：“她很想兴师问罪，可是她不敢。”
杜老板又开始喝酒，在等她说下去。
小兰道：“她若是不来呢？”
杜老板道：“我会请她来。”
若是她来了呢？
来了岂非正好？
小兰突然叹了口气道：“所以她来与不来的结局都一样。”
这种结局往往都是悲剧，不可避免的悲剧。
假如小玉不来，杜老板有很多法子请她来，可是她来了又能怎样？
你不能让她去找杜老板兴师问罪。
如果小强值得她爱，如果小强所做的一切是杜老板以她的命在背后威逼小强，她该不该原谅小强？
可是如果当小强知道了她为了救他，不得不出此下策陪一个男人睡觉，小强是不是真的也能原谅她？
有人说：他们可以解释，小强爱小玉，小玉也同样爱着小强，他们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为了对方能够很好的活下去。
或许我们的小玉太过于冲动，可是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小强，假如这件事真朝她的预期发展下去，她若不去见小强，求杜老板，小强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她去了，所以她心痛。
她不去，她遗憾。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称得上是英雄，什么样的女人才算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关于“英雄”一词，古往今来争议太多。
可是至少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他们绝不会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纵使会做出一些令自己心痛的决定，也绝不会后悔，绝不会愧疚。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
（全书完）
2016年4月19日，夜，風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