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立即领命行动。他吁口气,退到外面草地上,正要思忖对手接下来可能的行动。不料,凉亭那边机枪声响如炒豆,士兵们猝不及防,当即被打死六七个人,渡边头顶上的军帽被打飞,卫兵一把将他按倒在地。眼前这子弹在泥土、草丛间跳跃,射击者像是打得兴起,不肯停歇,大有不将子弹打光,誓不罢休的劲头。渡边趴伏在地,被这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低头高喊着:“反击!包围!”
士兵们开始回击,并从侧翼借着围墙的死角向前包抄。两三分钟后,枪声停歇了,凉亭上下内外除了一挺机枪、一具机枪手的尸体以及满地的弹壳外,再无其他。渡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向那边走去。
但他刚刚登上亭子,便听到前宅传来一声枪响。那支雷明顿双筒猎枪又开始发威了!
他顾不上在这里逗留,马上率着余下的士兵赶向前面去。这过程中,枪声再度响了两次,等到他抵达前院现场时,但见门厅下、走廊里、院落中,又有两人被击毙。从致命的伤处看,是老枪无疑。
他跺了下脚,退后几步,明白自己所处的劣势,这宅邸中隐藏着纵横交错的暗道,对手凭借着这个优势对付自己,不是以一当十,而是以一当百的架势了。照着这样的法子打下去,他所率进宅的几十个部属,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必须扭转这个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咬牙切齿,下令说:“点火,烧掉这座宅子!剩下的人四面监视住,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他有暗道,我有烈火,就这样将他们烧死!烤死!”
士兵们奉命去搜集柴火、汽油,准备分头去点火。这时,外面大街上,突然间也枪声响起,这枪声显然也出自雷明顿双筒猎枪。但方向不一,位置不一,显然是有了多支老枪在同时出击。他的脸色一变,再度拔出战刀,召唤士兵们冲出门外,意欲先解决外围之患。
街头的交火已然陷入了灼热化。这次来袭者,正从左右两路夹击而来。除了老枪之外,还有机枪、驳壳枪、三八大盖。门外守军拼命抵抗,已经损失惨重,只剩下不足十人凭据着姚宅门楼防御阻击。
渡边立即命令架起机枪,封锁街道,同时要通万字会方面的电话,向继任者野田求救,请求他派万字会方面的部队前来增援。但那边野田口吻焦急地告诉他,宪兵队门外的岗哨被人刺杀,周边有异动,疑似这里也有反日分子在行动,鉴于目前城内守军兵力不足,他建议渡边放弃围捕计划,先行撤回,合兵一处坚守待援。他已联络城外第十八联队余部,要求他们火速进城增援。
渡边叹口气,说:“我这边所带的部队已经损失过半,不足五十人了,敌人三面攻击,估计无法突围,还望野田君派兵接应。”
野田沉吟了一下,说:“我无法出兵,渡边君,你集合部下坚守住现在的位置,我估计两个钟头内,援兵就会抵达,这点时间,你们坚持应该不成问题。”
渡边恳求道:“野田君,我部危在旦夕,请立即派兵接应我部突围,野田大佐!野田——”
野田在那边搁下电话。渡边明白,他是绝不会冒险来援救自己了,一个亟待军事审判的同僚,不值得他这样做。他怅然放下话筒,抬头望望身边正在忙于抵抗的士兵们,命令他们聚合在一起,依据姚宅门楼构建火力点,左右迎击来攻之敌。至于身后的隐患,他亲自率人解决。
迅疾做出调整之后,渡边拔出手枪,率着七八个士兵重新进宅。他站在一堵墙后面,高声喊道:“姚先生,姚锒先生,不要再像老鼠似的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请出来亮相,光明磊落地与我了结!”
宅子里无人应声,但却嗖地射出了一支竹箭来,贴着他的耳边掠过,钉入木柱,尾翼振动有声。他劈手连开了三枪,对面还以一枪,崩裂了他掩藏身体的半堵砖墙,砖屑飞溅。这火枪威力令人乍舌。渡边循着这枪声,从士兵手里取过一枚手雷,拉弦投掷过去。那间堂屋轰的一声陷入了烟火和弹片横飞中。
渡边身先士卒,持刀在前飞奔过去,却不见一个人影。开枪之人已然消失。他不肯罢休,又从部下手里取过几枚手雷来,边向前走边投弹,但见爆炸阵阵,那姚宅前院已被摧毁得面目全非。
可是,反击依然在继续。那无声无息之人,又打出砰然动魄的几枪,将渡边身旁部属毙杀掉四人。渡边执意要逼出这个敌人来,锲而不舍,不顾伤亡,甚至也不顾自身的安全。他们循着枪声一路向后宅而去,将前院门楼外的激战抛在了脑后,不停地叫嚷着、咒骂着、嘶喊着,想以此来激怒这个敌手现身。
但是,对手不紧不慢地边走边打。渡边每一次爆破,都落后了一步。但他并不气馁,紧紧跟随。当他重返后园时,已非先前来时的声势了。两个卫兵跟在他的左右,两眼通红,不只是被这看不见的敌手所激怒了,还是因为同伴的死伤狼藉而痛苦。
渡边手心里握着一枚手雷,站在棵梧桐树下,高声说:“姚先生,请出来,请出来见个面,我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老枪?”
四下里寂静无声。
他大笑了几声,又说:“那么,老枪,请你现身亮个相,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姚锒,那个有着几张面孔的姚二少爷?”
回答渡边的是又一声枪响,紧挨在他身边的士兵被击中了,重重地弹向树干。
渡边瞅准了甩出手雷,炸塌了一行廊柱和半堵墙壁,哗啦啦灰烬掉落。他抬枪对准了那片区域,一口气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弯腰捡起一把三八大盖,与仅存的一名卫兵并肩冲到廊下。这时候,不远处前院门楼那边的枪声已经稀疏下去,也不知道敌人是否已经停止了进攻,还是抵抗已然式微。
但渡边此刻已是心无旁骛,持枪向前。这时,噗的一声轻响,他身旁的卫兵背后中弩,向前扑倒,手中仍自握枪,两脚徒劳地蹬蹭着。他掉转身来,开了一枪,厉声喝道:“出来,姚锒!老枪!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还怕什么?你这个胆小鬼!懦夫!敢不敢站在这蓝天阳光下,让我面对面看个清楚?”
整座宅第陷入了一片宁静,前院的枪声业已平息。
渡边绝望地流下了两行眼泪,顺着石阶向前,捡起了方才遗落的军刀,开始脱掉军服。每扭开一粒纽扣,他就高声地叫唤道:“出来!让我看见你,也让你看见我!我即将切腹以谢天皇,在我自杀之前,就不能满足我最后的愿望吗?”
他脱去军装,解开衬衣,袒露胸腹,显出白净的肌肤,屈膝跪倒,双手持住刀把,倒转刀尖抵在小腹上。
这时,对面有个人鼓掌而来,他出现在烟火缭绕的被炸毁的建筑中间,声音清朗地穿透了烟尘传了过来:“渡边大佐,不要用这种方式玷污了我姚家的地方。”
渡边腾地站起身来,依旧按刀不变,向对面凝望。
一个男人背着手徐步走来,容貌渐渐清晰,正是姚锒。
渡边长叹了一声,说:“你就是老枪?”
姚锒笑了两声,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渡边疑惑地问:“此话怎讲?”
姚锒说:“当我手执雷明顿猎枪毙杀日本军官的时候,我就是老枪,当我放下了枪,我是姚锒,或者姚先生,或者姚专员。”
渡边摇了摇头,说:“不对,老枪只有一个,就是你,杀害北条、杀害木村以及之前那些皇军军官的凶手,就是你!就是你!”
姚锒摇头,说:“你错了,前后毙命于这支老枪之下的十二名日本军官中,有三个非我所为。那时握着这把枪的人,姓刘,他曾经是约翰逊传教士的花匠,他在自己最后一次行动中身负重伤,被我所救,是他向我转托了这个秘密和职责,要求我起誓,继续他未尽的事业。所以说,凡是能手持武器杀敌之人,都是老枪!你明白吗?”
渡边闭上眼,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吼,将军刀举在头顶,向着咫尺之遥的这个敌人冲了过去。他此刻只有一个心念,要与这个敌手同归于尽,雪尽耻辱!
但在他这舍命忘我奔跑的途中,有个年轻略带稚嫩的声音喊道:“渡边鬼子!”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去,一个年轻的男人手执着一把雷明顿双筒猎枪大步走来,砰地打出一发子弹。他的胸口中弹,踉跄着向后。但在他未倒之际,那年轻人又打出第二发子弹。这子弹炸裂了渡边英俊的面孔,使之成为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的意识里只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才是老枪?便断了气。
姚锒拂了拂衣袖上溅落的血点,含笑望着这愤怒而来的年轻人,笑道:“小马,这是你成为老枪的一个仪式,击毙了大名鼎鼎的日军特种战专家渡边大佐,老枪,这两个字必将写入吴尚的史册,成为传奇!”
小马举起手中这把猎枪,高声欢呼起来。那厢里,地下游击队如潮水般涌向姚宅,人声鼎沸,一片欢腾。
姚锒悄然离开了欢呼的人群,向着后园最高处凉亭走去。邹芳一袭长裙,坐在石凳上,满含深情地凝视着他。他轻轻挽住她的肩头,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姜部长刚刚发来电报,要我以情报专员的身份前往南京,你也跟我去,新的任务又要开始了。”
邹芳倚在他的怀抱里,微笑着说:“好吧,咱们一起去吧,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毕于2013年底毕稿于泰州濯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