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敬又问古董说:“你猜一下,他看了这张纸条后会去哪里?干什么?!”
“这我哪猜得出来?”
林娇娇猜想说:“以他那脾性,十有八九是找张大川寻仇去了!”
“他一人?单枪匹马找张大川?”杨子敬和古董都有些不信。
“他这人你们还不知道?一根筋,倔得跟头驴似的,见风就是雨,想一出是一出。他才不管什么单枪匹马,对方人多势众呢!”
“这次搞了个‘藿香正气弹’,还真以为老子天下无敌了?!”杨子敬显然有些不忿。
古董在一旁劝解道:“也可以理解吧,突然发觉自己身边一个亲近的人没了,而且是惨死在敌人手里,要你你会怎么想?”
“至少我还有组织纪律!”
“可刚子他还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更何况他这人比较感性,那天他说起藿香,声泪俱下,我听了都心酸得不行。”
林娇娇急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这事就交给我们吧,你赶紧回去上班吧,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你那可就麻烦了。”
林娇娇现在已经是独立旅旅部机要参谋了,顶替赵文宇那个位置。她身穿八路军军服,飒爽英姿,比起以前更有了一种女性的英武之美。他们谁也没想到,正是林娇娇导致了刚子的这次出走。
林娇娇这次被提拔重用,刚子在替她高兴之余又有些失落。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在刚子身上根深蒂固。前几仗下来,尤其是这次“藿香正气弹”试制成功,他扬了扬眉刚想吐口气,没想林娇娇又蹿他前头去了。爷们儿要不压娘们儿一头,那以后这日子还有法过吗?他可不想成为平子。他还想再往上努努。
他想起上回跟杨子敬和古董他们喝酒时说的那个计谋。古董什么之道又怎么还那句说太快,当时没听明白,可后来回去想想,记得上学时学过,意思是,你怎么害我,老子加倍奉还!怎么奉还?记得当时古董一共三条,第一是由头,怎么把张大川给骗出来;第二是地点,在哪儿弄他;第三还得把这只老乌龟活捉了。第一条不归他管,第二条地点那天晚上他已经说了,最好在海上,因为你要活捉老乌龟嘛,漫山遍野你活捉个屁啊!
可这里面有个难题,海上打仗得有船,内藤有三艘炮艇,可独立旅呢?别说炮艇,弄艘渔船那还是租的,杨子敬特警连十有八九都是旱鸭子,船还没走人已经先晕了,就是把张大川诱出海,被活捉的也是羊粪蛋和古董。所以这道坎要迈不过去,剩下的一切免谈!
刚子这次下山,是这么个由头,顺着这么个思路往下走的。可下山总不能空着手啊,他这回是去办大事的,办大事就得花大钱,他手头这几块银元还不够当盘缠,所以他想到了林娇娇,想从她那儿先“借”点,这才翻了她的屋子,从枕头底下找出二芬这封信。
信上的血迹都有点黑了,上面除了开头“刚子”,和最后那句“我一辈子都做你袄里的虱子”,中间写些什么都已经看不清了,但这是二芬的手迹,前后对照来看,也可以肯定这封信是写给他的。可是,这信为什么会在林娇娇手里,她为什么一直没交给自己?也从未听她提起?更要紧的是,上头为什么都是血迹?这血是谁的?!
刚子心跳得厉害,一种不祥的预感推着他跑到旅部,他要跟林娇娇当面对质!偏不巧那天旅部正在开会,就是调查组请出政委宣布决定的那次会议,旅部四周岗哨如林,还离着老远就让哨兵给拦下了。刚子说我要找林娇娇,哨兵说不认识,刚子又说,她是你们旅部机要参谋!哨兵干脆拿枪指着他说,旅部正在召开重要会议,谁都不让进!
刚子火了:你以为你谁啊?!要不是老子,你能在这儿端枪对着我吗?!
哨兵哪管你谁,上来就要捆他,刚子一看情势不对,撒腿就跑,边跑边骂,你小子给我等着!
没找着林娇娇,反倒窝了一肚子火。他又跑去找杨子敬,你一个大连长也不好好管教管教,都什么鸟兵!可跑到特警连部,通信员说,连长和指导员也都去旅部开会了。这下刚子更火冒三丈:可着就我一外人、闲人,你们全都他娘跑旅部开会去了?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得,老子也不跟你们玩了,我倒要看看,没你们这帮张屠夫,老子是不是只能吃带毛猪了!
刚子是带着一肚子火和委屈走的。他先到王庄找高大栓。那次寮海之后,高大栓没跟着上山,说是回王庄跟他那相好的结婚,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刚子到他家一看,嗬,大门口迎面飘着一面三角旗,旗子上写着个大大的“酒”字,院子里养了一堆鸡仔,在那儿活蹦乱跳,堂屋里桌椅板凳也全都摆上了。刚子进门便大声喝道:“老板上酒!”
高大栓闻声从后院出来,见是刚子,当胸给了他一拳说:“我说谁啊在这儿吆五喝六,大英雄又下山执行什么任务啊?”
酒过三巡,刚子抹抹嘴说:“操,什么大英雄执行任务,我是让人轰下山了!”
“不能够!你拿山炮炮弹当地雷炸坦克那事在我们这儿全传开了,你现在方圆百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大英雄刚子啊?!”
“臊我?”
“骗你孙子!上回寮海之后你知道都怎么传的吗?”
“怎么传的?”
“说你刚子百步穿杨,一指制敌,野战医院那七个鬼子全都是三刀六洞,筋骨寸断而死……这么说吧,你刚子现在别人眼里就一神人!这回炸坦克,差点没说成是天兵天将下凡了!”
刚子心里听了那个美啊!他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这么招人待见过,真没想到,稀松平常这两件事竟让人在外头传神了!他吱溜两口之后,转着杯子感叹道:“可独立团人不待见啊!”
高大栓给他夹了两筷子菜后问道:“怎么回事?”
刚子将他心里那点火和窝囊全数倒给高大栓后问道:“你那天不跟林娇娇一块儿的吗?你老实告诉我,二芬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死了?”
高大栓默默点了点头。
眼泪刷地一下就从刚子眼睛里下来了,他抓起高大栓衣襟喝道:“你们也太他妈操蛋了,这么大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高大栓声音轻得如同蚊子叫:“不是怕你难受吗?”
“我难受关你们屁事!”
“你那时候脑袋磕地上,昏睡了好几天,医生都怕你醒不过来了,谁敢告诉你啊?”
“后来呢?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后来不是忙吗?”高大栓拍拍他后背说,“行了刚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想开点吧!”
刚子还是趴在桌子上哭,他是在哭他自己。二芬从前对他那些好,跟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掠过,这么好的女人,自己当初咋就没过脑子动点心思,对她哪怕稍微好点呢?
“我一辈子都做你袄里的虱子!”字字穿心。她活着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死了也要做你袄里的虱子!
现在她果真走了。死者留下的,是无穷的思念,和永远也没办法还清的债务。刚子从桌上抬起头,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问高大栓说:“你干不干?”
高大栓被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问道:“我干什么?”
“干死张大川!”
四
高大栓再次被刚子架上战车。临走前,他那婆娘眼泪汪汪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出门在外一定要当心自己。高大栓眼圈也红了,说,就三五天,三五天准回来,这两天你就别开门了,小心照顾好鸡仔,还有后院里那些青菜萝卜……
刚子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催他说,你们能不能快点?!
高大栓瞪了他一眼:你懂个!说着又交代婆姨怎么侍候那几缸酒,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再用杠子顶上……
刚子蹲在一旁都快睡着了。好不容易等他啰嗦完,都走出几里地了,见高大栓还是眼圈红红的,不时回头张望,实在忍不住说:“早瞧不见了你瞎看什么?!一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啰啰嗦嗦像话吗?”
“你不懂!”
刚子不服道:“我怎么不懂了?”
“男人一结婚成家全这德行!不信你自个儿试试?”
“不可能!我要结婚成家,一准比现在更像个爷们儿!”
“你就吹吧!”
“女人是干吗的?洗衣做饭养孩子倒洗脚水的!”
“你让林娇娇给你倒洗脚水试试?”
刚子给闷回去没话了。以他对林娇娇的了解,这绝无可能,更何况人家现在做了旅部参谋,是个官了。顿时他觉得有点郁闷。
高大栓笑他说:“怎么,没话说了吧?”
刚子肉烂嘴不烂:“不是,我在想,待会儿到了蚂蚁礁怎么说。”
“咱不去寮海啊?”
“这会儿去寮海干吗?”刚子将他的设想和盘托出说,“在海上打,你得有船不是?”
高大栓傻了:“这回改海上了?”
“这杨子敬都同意了啊。”
“不是,他同意有个鸟用?关键是你这船哪儿弄去?”
“找我二舅爷。”
“你还有个二舅爷?”
“对啊,我二舅爷。这么说吧,我们家老爷子当初在寮海什么样,我那二舅爷在蚂蚁礁就是那角!”
“你先别跟我说你那二舅爷,我问你,就算你弄到船了,接下来你怎么办?”
“把张大川引到海上干他娘的,这肯定的呀!”
“你怎么干?拿一条破渔船打内藤三艘炮艇?”
刚子神秘地笑笑:“到了二舅爷那儿我再告诉你。”
刚子所说的二舅爷其实是他八竿子打不着一远房亲戚。他费了半天牛劲,七绕八拐好不容易让那位满嘴漏风的老人家明白,他是谁家的儿子,到蚂蚁礁干吗来了。
老人家听说刚子是来买渔船的,便咧开嘴笑道:“我们家有,在海边上停着呢。”
刚子和高大栓兴冲冲赶去一看,那是条舢板!
刚子又费了半天劲儿,老爷子才明白:“敢情你是要那种大船啊?”
刚子忙不迭点头说:“对对大船,越大越好。”
老人家斜着瞟了他一眼说:“这船可贵,你买得起吗?”
刚子捅捅高大栓说:“我这位朋友是做大买卖的,有钱!”
高大栓心里把刚子十八代祖宗都操遍了,可当着老人家还得赔笑脸说:“对对,咱不缺钱。”
连看了十好几艘渔船,刚子不是嫌人家船小,就是嫌人船新,最后弄得二舅爷的儿子,刚子叫大叔的都迷糊了,问他说:“你这位朋友买船到底干吗用的?”
刚子信誓旦旦说:“跑货。”
大叔疑惑地看着他说:“跑货有嫌船新的吗?”
高大栓在一旁插话说:“船旧它不是便宜吗?”
最后,他们在一户以前也是跑货的人家里面看中了一艘个头不小,却快散了架的货船。刚子雇了几十个壮劳力将这艘船挪到滩涂上,还在上面盖了个棚棚。
“妥了!”忙乎了一天,刚子拍拍手看着这棚棚里的破船对高大栓说,“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心疼银子了吧?”
“我们家把她嫁妆都拿来了,弄了半天你就给我整这么条破船?”
“放心,”刚子拍拍他肩膀说,“等我弄死张大川,内藤司令部金库归你!”
“算了吧,你跟张大川谁弄死谁还不好说呢。”
“对我这么没信心?”
“你让天下人都来看看,看看你这条破船,你再跟他们说,我拿这条船去打日本人炮艇,看谁对你有信心?!”
刚子笑道:“你别急啊,我这不才弄一壳嘛,等我弄全乎了你再说这话成吗?”
高大栓迷茫地看着他问:“你还要弄什么?”
“这得你帮忙了。”
“你还让我帮你什么?”
“我记得咱旅部后头有三台拉炮牵引车,现在还停那儿吗?”
“我出来前还停着呢,干吗?”
“我要那三台发动机,你能想办法给我弄来吗?”
高大栓有点开窍了:“你想把发动机装这船上头?”
“还有,算了,这活我自个儿练吧,你只要把发动机给我弄来,就是头功一件!”
“就弄来了你也不是个儿!”
话是这么说,但高大栓还是只身去了趟寮海,又从皇协军里招呼了一帮弟兄,生生把三台发动机从卡车上拆下来运到海边。刚子则喊了帮渔民来到百蛇沟,准备拆那三辆坦克。他那位叔终于明白他这位远房侄子到底想干什么了,问他说:“听我爹说,你是寮海正德堂陈家老二,你叫什么呀?”
刚子正绕着坦克在那儿琢磨怎么下手,随口回答说:“刚子。”
他那位叔叔这一听不要紧,紧紧攥住他又问:“你就是那个大闹寮海,毁了小鬼子坦克的刚子?”
“是啊。”
渔民们都把他围在当中,兴奋地交头接耳:他就是刚子!打小日本那刚子!如火苗点着了一堆干柴,渔民们的情绪在迅速膨胀升温。先是卖他那艘船的儿子上来说,我爹不知道这船是卖给刚子的,回去我就跟我爹说,这钱咱不能要,你打鬼子置我们家船那是看得起咱家,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要不嫌弃,咱家里还有船哩!
还有咱家!
咱家是大船!
你那叫啥大船,咱家的船比你家大好几倍!
……
还有给咱家的工钱!有一小伙子率先掏出钱塞刚子手里。接着又是一个,两个……到最后刚子手里兜里全都是钱。他那位叔拉着刚子的手,如喝醉了酒般满脸通红,他为有这样一位亲戚而感到自豪!刚子惴惴不安地被他拽着,轻声喊了声“叔”。
“啥叔!喊我狗子!”
这时,周边村落里的山民不知怎么也听说了,一个村一个村地倾巢而出,扶老携幼,有捧着鸡蛋,拎着水壶,还有的干脆把家里的猎枪都带上了,说,要跟这位大英雄一块儿打鬼子!
这阵势把刚子吓坏了。一开始他为渔民兄弟的热情所鼓舞,还颠三倒四地说几句,到后来他浑身发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狗子感觉到他这种紧张,便站上坦克对大伙儿说,我这位大侄子不太会说话,他让我谢谢各位。不过今儿我这位大侄子是带我们来拆坦克的,大家伙儿有力出力,一块儿想办法把这几个铁疙瘩弄我们海边去……
可铁疙瘩实在太沉了,不论人有多多,也不论大伙儿怎么用劲,弄大半天三辆坦克也就是往前挪了几米。狗子急了,问边上的刚子说,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你快给想个招儿吧!
刚子想想说,看这里头有没有做铁匠的,这家伙太沉,得卸开了才好用马啊驴的拖啊。
看着狗子往人堆里扎去,刚子一屁股坐坦克上,他突然有了种很奇妙的感觉:这世界上还有比打鬼子更爽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