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个鬼子军服还跟宪兵队一块儿你说怎么样?!”
“你不会看错吧?”
“不会!哥哥什么眼神啊?!”
“那你意思张大川是一鬼子?”众人声调顿时低了八度。
“他是不是鬼子我管不着,反正小辫哥哥手里攥着,你来不来吧?!”
“不来你能怎么着?”
“不来?不来我让杨子敬灭了他!!”
高大栓提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想到让二芬去约张大川呢?”
“她傻呗。”
“谁傻了?!”二芬挟风带雪冲进屋里,揪起刚子耳朵喝道,“几天不见长本事了?!”
众人乐疯了,在一旁哈哈大笑。刚子脸面上下不来,将二芬扒拉到一旁恼怒道:“你干吗呀?!”
二芬委屈得不行:我好心好意千辛万苦跑来看你,你却在背后这么编派我,要换着我姐,林娇娇,你会这么对她,这么在背后编派她吗?!二芬越想越灰心,抹泪冲屋外去了。
高大栓扯扯刚子说:“赶紧啊!”
刚子坐炕沿上纹丝不动:“干吗?!”
“你不让她帮你递信吗?”
“是啊!”刚子赶紧趿拉个鞋追到屋外拉住二芬。外头寒风夹裹着雪花,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头脑顿时也清醒了许多,“不就开个玩笑至于吗?”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二芬爆发道,“是,我傻,我要不傻就不至于明知你喜欢我姐还愣往上冲,就不会一见老爷子就四下打听到处找你了!”
刚子一听说二芬见过老爷子,惊得魂都没了,结巴道:“你、你见着我、我们家老爷子了?”
“松手!你拽疼我了!”
刚子赶紧松手问:“你、你哪儿见到老爷子的?”
“偏不告诉你!”
老爷子攥她手里了!刚子双腿发软,头一回在二芬跟前低声下气说:“求求你了祖宗!”
二芬越发拿糖道:“这会儿你喊啥都没用了!”
“那、那你说,我怎么着你才管用?”
二芬手指顶在他鼻尖上说:“以后,不许凶神恶煞那样对我!”
“我以后再对你有半点不敬,我先拿刀剁了我自个儿!”
“不许在背后编派说我坏话!”
“我以后逢人就夸,说我们家二芬怎么怎么漂亮、贤惠、能干……”
“还有聪明!”
“对对对,聪明!”
二芬扑哧笑道:“说话算话?!”
“绝对算话!”
明知道刚子哄她开心,二芬也乐得开心,道:“那行,看你服软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我真的见着老爷子了!”
刚子声音有些哆嗦:“在哪儿见的?”
“东乡村工作队!”
五
二芬捎来刚子口信,张大川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他能听到石头落地的那声巨响。
晚餐时,他破例让高纪兰给烫了壶清酒。高纪兰见首长拨云见日一扫多日阴霾,乐不可支,颠颠地跑前跑后替他端菜倒酒。
“你也坐下陪我喝两杯吧。”首长说。
高纪兰欣然从命,端起酒杯说:“祝首长马到成功!”
张大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出个题助助酒兴怎么样?”
“好啊!”
“依你看,刚子这次托二芬捎信约我是何用意?”
高纪兰略微想了一下说:“来者不善。”
“怎么个不善法呢?”张大川酒兴更浓。
“他既然已经在泰兴楼见到郑责,理应识破我们了。当时他一怒之下劫持李茂才,和林娇娇一起来我们东乡村,他来干什么?是想当面对质呢,还是找回他们家老爷子?我想应该是他一时冲动下的非理智之举。现在两天过去了,明知道老爷子在我们手里,本应该投鼠忌器,可他却主动约您见面,这只有两种解释,一是他这人实在是愚昧透顶,不知好歹自投罗网;第二种可能是,他胸有成竹,挖坑等着您呢!”
“他刚子有多大能耐挖一个什么样的坑呢?”
“与杨子敬联手?这点上我没有太大把握。”
“二芬在哪儿遇见刚子的?”
“一个叫什么王庄的地方。”
“二芬见到八路了吗?”
“没听说,倒是有些皇协军跟刚子混在一起。”
“所以,杨子敬被排除了。”
“您意思是说,刚子拿皇协军挖坑?如果是这样,刚子他也太自不量力了!”
张大川笑着抿了一口酒说:“你以为呢?”
“虽说他这人算不上聪明绝顶,可也不至于笨到飞蛾扑火吧?”
“这跟聪明愚笨无关。”
再往下高纪兰就有点吃不透了。
张大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抹抹嘴说:“谢谢你的晚餐,现在该去看看咱们那位老爷子了,看他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刚子!”
老爷子安排在原先张大川住处,那里原先是个大户人家,青砖厚瓦雕梁画栋。调整时许多队员不解道,有这必要吗首长亲自腾地儿?张大川笑笑说,民族统一战线嘛!老爷子晚餐菜谱也是张大川亲自定的,两荤一素,由当地挑选的一位大嫂帮着进食。张大川进屋时,老爷子刚吃完饭,张大川低声问那位大嫂说,吃得怎么样?大嫂回答说,胃口还不错,吃了差不多一半。张大川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好。
老爷子半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有时间没剃头了,头发和胡子都有些长,但精神和气色看上去都还不错。张大川走上前打招呼说:“您好啊老爷子!”
老爷子睁开眼睛看了张大川一眼,哼了一声,随即又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张大川端了把椅子坐在床前,微笑道:“老人家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啊?”
老爷子又“哼”了一声,随后说道:“天天躺床上天天休息,过犹不及啊!”
“老人家机锋健得很嘛!”
“我既不参禅又不拜佛,榆木疙瘩何来的机锋?”
“难道老人家从的是黄老之学?”
老爷子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先生有兴趣谈谈吗?”
“晚辈后学,岂敢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
“老子《道德经》有云,‘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不知先生怎么看?”
当年在满洲任职期间,张大川闲来无事,读了大量中国古典文献,其中也包括老子《道德经》,老子这段是说柔弱胜于坚强的道理,尤其“是以兵强则灭”这句。老爷子开门见山究竟是什么用意?是指日本凭借强大武力横扫中国和东南亚,但最后注定要灭亡吗?
张大川心里一惊,正搜肠刮肚编排应对之辞,老爷子第二冲击波已经到了:“‘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远。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这段更狠,直接说“不以兵强天下”,不应以武力称霸天下,如果不听劝非要打,那就叫作“不道”,不合于道,“不道早已”,你就会死得很惨。老爷子这已经不是在怀疑,而是直接认定坐他对面这位“先生”就是个鬼子了!
张大川还在做无谓的抵抗:“请问老人家,这个‘果’字作何解释啊?”
“结果的意思,你可以理解为胜利。”
“那也就是说,以兵强天下也是有可能取得胜利喽?”
“没听见前面还有一句吗?,‘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善于用兵者,不以武力逞强为上,跟孙子‘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一个意思。后面才是‘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这五句,即便非打不可,而且也打胜了,别自夸也别骄傲,因为这个结果属于不得已而为之,‘果而勿强’,千万别再用强,诸如南京大屠杀、铁壁合围、三光政策这都属于‘果而用强’,其结果一定是‘早已’,撑不了几年的。”
“听老人家一席谈真是胜读十年书啊!可我还有个疑问,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日军占我国土屠我人民,难道我们也不应该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吗?”张大川还想最后测试一下。
“当今中国是谁在‘以兵强天下’?!”老爷子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另外先生,你刚才好像站错队了吧?”
“唔?”
“如果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到人兽不分的话,你应该属于‘以兵强天下’那边的吧?”
张大川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他用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问道:“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一个八路工作队哪来的日本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