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要求:一、进刀后,身体须向前俯伏,绝不可向两旁倾斜或仰面朝天;二、腹上刀痕不许皱折;三、须合拢双膝……
刀锋划过皮肤,刺进腹部肌肉,自左往右,疼痛感瞬间从腹部蔓延至整个神经系统,他大喊了一声“天皇陛下万岁”后,鲜血随着肠脏喷泄溢出。
刚子躲在灌木丛后边,扒开树枝凝神闭息看着这一幕。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以免惊叫或是呕吐发出声响。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鬼子剖腹自杀,血腥的残酷使他惨不忍睹,他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用刀捅进自己的腹部,并扯拉出肠脏,到今天他才真的信了:天杀的鬼子他娘的就不是人!
其实在此之前刚子一直生活在简单之中,为了替老爷子顶缸他当了伪军医官,哪怕被街坊四邻戳后脊梁骨,挨老爷子训斥遭林娇娇白眼;为完成翻修正德堂的梦想,他宁可放弃跟林娇娇一块儿去延安的机会;为完成哥哥平子的嘱托,他“愿作”鱼饵结果差点没成为内藤的刀下之鬼;今天为弥补他对七条的愧疚之意,他又冒险离开高大栓家踏上了寻觅之路。他快意恩仇,所以他身边围了帮铁血兄弟,他两点成一线式的简单,又让他屡屡受挫,数度面临生死考验。
他之所以简单,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小农般的狭隘,而这种狭隘,又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他对是非得失的正确判断,所以直至平子死前,他和大多数伪军官兵一样,对祖国沦陷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一直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他们肯定不欢迎也不喜欢鬼子,但也不至于憎恶和仇恨。可平子之死,以及他此后一系列经历,唤醒了他内心的良知,不断刺激和增强着他对鬼子的仇恨,他正在经历着蚕蛹脱壳般的蝶变!
目睹小泉剖腹自杀全过程,并没有让他心里产生任何怜悯和同情,他只觉得恶心和憎恶,他觉得只有用“畜生”这样的词语才能表达出他的内心感受。平子之死和眼前这位日本军官的剖腹自杀是一把刀的两面,是这把刀杀死了平子,然后他又用它自杀,无论杀人或者自杀,都是那样的无情、冷酷和不人道。
“呸!”刚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像是要把胸中不快吐出来似的,“他娘的活该!”
突然一只手捂住他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声喝道,“别出声!”
王山田王老师?!他身边还有高纪兰等几位老师。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的?”走出一段路后,刚子惊诧地问道。
“我们就住在这附近啊。”王山田答道。
“那牛头村……”
“那地方已经暴露了,所以张队长把我们安排到这儿来了。”
“张队长也在吗?”
“他正带领工作队在执行一项重大任务,不过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可是我还有……”
“走吧!有人正等你呢!”
“谁啊?”
“见了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走进一座村庄。村庄并不大,几十户人家错落在山腰间,一个典型的北方山寨。
王山田和高纪兰将刚子带进一户人家,推开门刚子傻了:二芬正端坐在炕边笑眯眯看着他!
“你、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不是你袄里的虱子吗?”
四
与总部恢复联络后,旅长和政委惊出了一头冷汗。
总部首长为多日联系不上独立旅都发火骂娘了!在所有积压电文中,尤以那份“特别指令”最为紧急和重要。“特别指令”是由中共北方局草拟,经八路军总部会签,延安最高当局批准下发的。电令主要内容为:为贯彻落实中央关于进一步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指示精神,通过电台广播扩大抗日反战在广大人民群众(包括日军中的厌战、反战力量)中的影响力,中共北方局经与南洋广播电台多次磋商后,定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寮海八路军独立旅辖区内(具体地点待定),由中共北方局(或八路军总部,待定)首长接受南洋广播电台主播兼记者织田加代夫人采访,望寮海八路军独立旅做好接待和安全保卫工作。
“乖乖,北方局,总部首长要来咱们独立旅了?!”读完电文后旅长兴奋不已。
“是啊,令人鼓舞啊!”政委推推鼻尖上的眼镜附和道。
“今天几号了?”
“十二月十六号。”
“就是说,我们只剩下半个月时间了?”
“时间紧任务重,我们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对了,这个‘特别指令’跟上次张队长说的是不是一回事?”
“应该是吧,我记得他好像也提到过织田夫人。”
“是不是跟他联络一下?如果他们也是为这事来的,那正好一起商量商量,人家是专门干这个的,是行家!”
“我已经在和延安联系了,如果核实无误,那当然更好了。”
“你对他们有怀疑吗?”
“不是怀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是谨慎些好。”
“那倒是。警卫员,你去电文室问问,看延安回电来了没有?”
“但是老李,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立足于自己力量上完成这次任务,你觉得这个任务交给谁比较合适呢?”
“接待方面我看古董吧,小子机灵,又懂外语,警卫方面你说现在除了杨子敬还能有谁?他小子现在可是我们旅的大富豪了,五挺重机枪,十二轻机枪,上百箱手雷子弹,快顶得上鬼子一个中队了!”
“我们这次是安全保卫不是去炸敌人碉堡!武器装备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这儿!”政委指指自己脑瓜子说,“杨子敬这同志有很多优点,但缺点同样明显突出,比如说个人英雄主义,有时候做事莽撞,一根筋,组织纪律性不强,这些缺点在游击战中并不显,但一旦执行安全保卫,而且是这样级别的保卫工作,我怕他不一定胜任得了。”
“他要不行,其他主力团那些高粱玉米脑袋我看更瞎了!”旅长自己虽然也是个高粱玉米,但他更看重有文化的脑袋。
“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次安全保卫工作以特警连为主,但杨子敬那个什么‘烟袋别动队’只担任外围警戒任务,你一个个老么咔嚓眼满嘴黑牙说话一嘴烟酒气,也没法在首长和客人面前露脸啊。”
“我同意。”
“内卫全换上原先各团选上来的那些个精壮小伙,无论枪法身手个顶个的,看着也精神是吧?”
“可谁来牵头呢?杨子敬你都看不上,我想不出有谁比他更合适的!”
“古董。”
“古董?古董出个面接待接待还行,可打仗……”
“这不是打仗我的旅长同志!”
“安全保卫怎么不是打仗了?”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内卫!内卫外面有警戒部队,再外面还有主力团作战部队,里里外外好多层呢!”
“反正这事我是个外行,就你定吧。那古董去特警连谁来负责接待?还有杨子敬你用不用?怎么用?这些你都考虑了吗?”
“杨子敬当然要用了,这么重大任务他这个特警连长不用我用谁啊?可我怕这小子到时候万一牛脾气起来给你捅娄子,调古董去掌控一下……”
“古董当连长?”
“不,我这次计划把特警连编制打乱,留一个排在旅部执勤,其他两个排编为一组,再从各团抽调些骨干一组,构成整个内卫核心,名称嘛,叫特勤处,旅部直属特勤处你觉得怎么样?”
旅长挥挥手说:“名字你定,叫什么都行,我现在关心,你把古董调你那什么特勤处,杨子敬怎么安排?”
政委笑道:“你看你看,现在成你心肝宝贝了不是?想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候你那个态度,就跟见了仇人似的,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给吃了!”
“我有吗?”
“你自己不觉得,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一直都转不过弯来,他说什么你就顶什么,我看到后来他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
旅长挠挠头说:“找时间我向他检讨!”
“检讨不必了,我是说啊,你这同志爱才心切,现在杨子敬在你面前刚露了两手,就喜欢得不行,捧手心里生怕他受委屈。这样吧,特勤处是个临时性机构,完事了各回各队,官复原职,至于特勤处人事安排,我意见由杨子敬任临时负责人,古董任政委,但有一条,凡重大事项,必须由负责人和政委商量,意见一致后报旅部批准才能够实施。马镇雄负责旅部警卫。”
“接待呢,接待你把古董调走了,谁来管这些吃喝拉撒事啊?”
“赵参谋。”
五
赵参谋姓赵名文宇,河北保定人氏,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算起来也有五年党龄了。他平日话不多,最大特点就是工作踏实细致,无论什么活交他手里都按时优质给你办得踏踏实实舒舒服服,政委最后定他来负责接待工作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这会儿,赵参谋正在旅部审问一位日军俘虏。
俘虏是一团一营送过来的,一营的位置正处于旅部与寮海中间,是独立旅的第一道防线,所以他们那儿经常会有些俘虏,或是敌方投诚人员送来旅部,但日军士兵这还是头一遭。
“姓名?”
“浅野七条。”
“籍贯?”
“日本国东京都。”
“所在部队番号?”
“日本华北方面军所辖第十六师团第十三联队第一中队二小队。”
“师团长名字?”
“中岛今朝吾中将。”
“联队长名字?”
“内藤大佐。”
“为什么要投诚八路军?”
“因为我厌恶战争!”
“你是怎么找到我军前沿阵地的?”
怎么找到的?七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的。昨天与刚子约好八点在皇协军旅部门口见后,他回了趟军营,与野田等几位同学为仓井举办了一场简朴却极其隆重的纪念仪式,然后匆匆拿了些照片日记本之类的纪念品,换上便装就上路了。他在皇协军门口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也没见刚子影子,好几次他想找卫兵问刚子住址,但又怕给他带来麻烦,只好沿着旅部周围不停地绕圈,每绕一圈他都要到大门口看上一眼,可每回都让他更多一些失望。直绕到天蒙蒙亮,他才最后决定不再绕了,直接上山去找八路。七条曾参加过几次扫荡,对山里面情形多少有点印象,也是该着他运气,往上没走几个钟头就碰见了八路哨兵,几次转送和粗略审问后就把他送这儿来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赵参谋没发现任何疑点,这是一名长期受抗战广播电台影响的厌战日本士兵。在战争初期,日军战斗力和意志力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那时候别说主动投诚,就连战场上都没听说有俘虏的,所有日军士兵不是战死就是自杀。可随着战事不断延续和扩大,尤其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从中国战场抽调大批主力开赴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屿,在华驻军的战斗力可是秋后韭菜——一茬不如一茬了。
进入政策交代程序。赵参谋问:“你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这句话可难住七条了。他投诚八路完全是因为仓井之死给刺激的,尤其和小泉打了一架后,他知道他那些反战言论足够上军事法庭的了。他只是厌恶,甚至反对战争,同时为自己找条活路,至于“今后”,他没有打算。至少,他暂时还没有参加八路,拿起武器对准自己同胞的打算。
“我不知道。”
赵参谋和颜悦色地宣讲政策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八路军共产党的一位领袖叫毛泽东,毛泽东你听说过吧?”
七条茫然地点点头,他不知道他的打算和毛泽东有什么关系。
“毛泽东曾经说过,‘日本国内人民和日本殖民地人民的革命运动的兴起’,是我们抗战胜利的三大条件之一,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只有当日本人民,也包括像你这样厌战、反战的日军士兵都觉醒,起来反抗了,我们的抗战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你看,我们的领袖对你这样的日军反战人士寄予了多么大的厚望!”
“可是我……”
“你知道现在在山西省,有一个叫华北日军士兵觉醒联盟的组织吗?”
“知道,我在织田加代节目中听说过,发起人叫杉本一夫。”一提到织田加代,七条不由兴奋起来。
“现在已经在冀中、晋察冀、晋西北、胶东、滨海、渤海、鲁南好多地方成立支部了!”
“他们都在干什么?”这是七条最关心的问题。
“翻译、资料整理、情报分析,总之各尽所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专长。”
“不需要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吗?”
“我们并不鼓励这么做,因为这在心理上有一定障碍和难度,尤其对你这样刚从那边投诚过来的士兵。”
“我的专长是唱歌。”
赵参谋笑笑说:“对不起,我们独立旅目前还没有合唱团,但我们有个业余话剧社,你还可以教我们的战士唱歌。总之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想你一定会找到充分施展你才华的地方。”
“谢谢谢谢!”七条站起来朝赵参谋深深鞠躬道,“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
“坐下坐下,”赵参谋摆摆手说,“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个人意愿,这叫作‘留者自愿’;我们还有一条政策,‘去者自由’,就是说你不愿意留下,你完全可以选择离去回国,我们负责发放路费……”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留下!”
可是当天晚上赵参谋刚向政委汇报完,七条却匆匆跑来说他要走了。
“你下午说的政策还算不算数?”
“怎么了?”赵参谋感觉到情况不妙。
“你说‘自由’的干活!”
“是啊,你如果实在不愿意留下,你可以有离开的自由啊。”
“我的离开!”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七条黯然摇摇头。
“下午不还谈得好好的,你说你愿意留下的吗?”
七条不再说话,无论赵参谋怎样做工作、劝说都无济于事。实在没办法他又去请示政委,搬出政委来谈,可七条仍然是一言不发。最后弄得政委也没脾气了,指示赵参谋说,那就按照政策发放路费,明天一早派两名战士送他下山吧。
“晚上,我自己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