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两个鹅黄纱裙的丫鬟扶着徐家小姐缓缓行来。
徐家小姐锦帕遮口,双目扫了那两个泼皮一眼,对着弓躺在地上的少年说道:“这位小哥哥,因何与他们起了争执?”
少年翻身坐起,委屈的道:“我娘‘死了’,他们抢了娘的饭盒,等娘醒来,就没的吃了。”
徐小姐眉头一皱,她身旁的一个丫鬟倒是嘴快,“却是个傻子,死了哪里还能醒来。”
少年耳力却好,听到大叫道:“娘说‘死了’就是睡着了,等娘睡饱了,自然是要醒的。”
徐小姐瞪了那丫鬟一眼,柔声道:“小哥哥,‘死了’就是睡着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娘若是不能入土为安,便有那虫蚁啃食身体,那般凄惨。”
少年呆了半晌,道:“小娘娘心好,你说的就是真的了,娘再也不能醒了,没人疼阿木了。”
徐小姐目光渐渐柔软,应道:“你叫阿木么,阿木,给你娘磕几个头,让她入土吧。”
少年答应一声,爬到树下,咚咚咚的磕了七八个响头,脑门一片殷红。忽然咧嘴哭出声来。徐小姐瞧的悲戚,吩咐了丫鬟几句,就有一个丫鬟扭头离去。
新坟立起,墓碑却因阿木也不晓得自家娘亲姓名,只刻上了“阿木贤母之墓”。阿木呆呆的看着坟头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徐小姐劝慰道:“阿木,你娘已经去了,悲伤也是无用,你如今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有何打算?”
阿木回头硬声道:“娘叫我求小娘娘讨些生计。”
徐小姐微微一笑道:“却是正好,我徐家内院也正缺个使唤的家仆,便跟我走吧。”
老树凋零,嫩芽抽枝。转眼一轮寒暑已过。
“阿木,你死哪去了,你是白吃饭的么?”一声嘹亮的嚎叫在徐家内院响荡。
阿木坐在一个皂盆前,用力的搓着几件青布衣服,他听到叫声,慌忙站起跑到拱门下应道:“翠屏姐,我在这儿呢。”
廊角闪出一个人来,满面怒气,一路小跑的来到阿木跟前,抬起脚尖,一把揪住阿木耳朵,狠声道:“你这呆子,跑到这儿干嘛来了,害我找了半天。”
阿木一手护着耳朵,忙道:“翠屏姐快别捏了,阿福他们几个要我帮他们洗衣服的。”
翠屏一听,不但不放手,反而捏的更紧了,还转了两下,疼的阿木直抽凉气。
“你是我们内院的仆役,干什么给这些外事仆役欺负,我问你,小姐那清心亭下池塘的小鱼儿怎么都死掉了,是不是你干的?”
阿木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我早就被红鸾姐赶到落絮阁打扫庭院了。府中都知道小姐心善,断无人敢害那鱼儿,想是生了病才死掉了。”
翠屏手中一加力道:“好啊,阿木,小姐心好,教你读书,你倒学会推搪了啊。”
阿木连连告饶:“翠屏姐轻些,不信你问红鸾姐去,一个多月前我就被赶出来了啊。”
“哼,这次放你一马,小姐说你跟那卖鱼儿的关系不错,学了他几分本事,叫我找你去救救那些鱼儿。”
阿木眼神一暗,低声道:“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也活不过来。”
翠屏知道他想起了故去的娘,不自觉的松了手。
“别想那些伤心事了,快跟我走吧,小姐还等着呢,那些鱼儿有的还会动呢,却是也没全个死了。”
徐小姐一脸疲倦之色,初秋的天气,身上竟是裹着厚厚的绒衣。她端坐在一座小亭子中的石凳上,看着亭下碧波中漂浮着的数十条白肚鱼尸,美目噙泪,痴痴不语。远处响起脚步声,徐小姐拉过锦帕擦了擦眼角,回头望去,翠屏拉着阿木衣角急急走来。
阿木向徐小姐行了个礼,束手站在一旁。
徐小姐微微一笑,问道:“阿木,先前送你的那两本书你可曾读过?”
阿木忙应道:“谢过小姐教化之恩,小的半月前就已经读完了。”
徐小姐听得一愣,心中有些感叹。当日瞧他说话磕绊,似是不曾有学,闲来无事也教他些字文,哪知这阿木外表鲁钝,实则聪慧非比寻常,读书似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之能,若是生在富贵之家,便是有望习成一方名士。天意总是如此难圆,好比自己纵是锦衣好食,身体却已一日不如一日,说不得哪天就一觉不醒了。
徐小姐收拾了心思,温声道:“阿木,若你需要书籍可以让翠屏告诉我知道,学海无涯,你若能真个学出个成就,我就叫爹爹给你个富贵的机会。不说这些了,我听说你跟罗先生学了些本事,你帮我看看塘里的鱼儿是否还有救?”
阿木答应一声,挨近塘边,仔细打量了一遍,皱起了眉头。少时,他到假山后取了一张渔网,捞了些浮在水面上的鱼儿,拿在手中研究。半晌后,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眼坐着的徐小姐,丢掉了手中的鱼儿。
翠屏看他玩儿些古怪,叫道:“阿木,你能救不能,若是没有本事,也莫要装模作样。”
徐小姐拦住翠屏话头道:“阿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跟我有关系么?”
阿木点了点头道:“罗叔跟我说过,世间有阴阳二气,世间生灵皆有阴有阳,阴气盛则阳气日衰,是短命之相,阳气盛则阴气衰,是入魔之相。小姐乃是天生阴体,所以药石无效,这些鱼儿身体冰冷,眼珠灰白,皆因阴气入体阻断生机而死。”
翠屏听的有些不耐烦,“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天下有这等古怪的事情吗?莫不是你想些托词,糊弄我们呢。”
徐小姐却是站起身来,笑道:“原来罗先生果真是仙门奇人,阿木你造化不小,竟能拜得他门下。不知能否请罗先生过府一见?”
阿木苦笑一声道:“小姐也不必费心了,小的也没那般机缘,罗叔隐于凡世,不喜他人惊扰,若他不想见人,那是如何也找不到他的。”
徐小姐也不纠缠,坐回石凳,缓声道:“阿木可有法子救这些鱼儿一救?”
阿木挠头想了一下,道:“死掉的也没有办法了,没死的或可一试,罗叔讲过,外气有缓散之理,只须找到阴气源头,阳火驱散,鱼儿便能自愈。”
徐小姐惊奇的道:“你这番言语,爹爹请的人倒也说过,想来也是此理了。只是,照你说法,这满塘子的水也要放掉。”
阿木道:“若是不放掉池水,水下却是多有不便。何况这塘池水被阴气所污,也养不了鱼虫了。”
徐小姐想了一想,也正是如此,吩咐丫鬟去通知工坊放水。徐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阿木道:“阿木,我原以为你天生呆傻,却不想竟是如此剔透聪灵,那罗先生你也才认识不过数月吧,你可知你刚才那番话,便是我爹爹也有些不知。”
阿木在徐家也有年余,徐家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些。这徐家的先祖乃是修仙大派太乙派中的大人物,徐家当代嫡系旁系子孙十数人多数都在十六岁成年期被选入山门。徐小姐因为天生阴体,就绝了修炼一途。
徐家修炼不成的子弟都会陆续被遣回,除了修炼功法不得外传,那些修行界稀奇见闻徐家可是知道不少。这罗先生来历神秘,在城外河畔以打渔为乐,阿木偶然与他结识,后来熟络了,罗先生不但教他一些修炼法门,还时常讲些修行道理与他。
“小的哪里是什么聪灵之辈,跟随我娘之时,不知人礼,不懂人语,也是娘一点点耐心教我,我虽是她捡来,却也不信我是那呆傻之人,后有小姐垂怜,教我明礼识书,也是恩同再造。罗叔乃是我一见就觉得亲近之人,蒙他不嫌,以子侄相待。小的定是前世行善积德,这一世才能频遇贵人。”
“行了,你也不用客气了,修行中人虽是避尘于野,却终不能超脱物外,因及此,才有这连年的祸端,若不然,你娘岂会背井离乡,客死云泽,我作为徐家之人,若能补些善果,也是求个心安。罗先生是个奇人,据说百多年前就住在玉带河畔了,爹爹也曾为了我的身体前去拜望过,终是无缘得见。”
“小姐的病情我也问过罗叔,他只说先天阴体出胎便要断了生机,若是先天阴脉还可享寿双十,都是短命之相,也无解救良方。”
徐小姐叹了口气道:“我这病情也是请丹祖派陈仙师来瞧看过的,断定我活不过二十之年,罗先生看透此间道理,故而不愿多言罢。”
阿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翠屏忽然叫道:“小姐,阿木,塘水放完啦。”
阿木走到栏边一瞧,池水果然流干,只余些污泥,他转头叫道:“翠屏姐找人提两只水桶来,好盛放那些未死的鱼儿。”
翠屏瞪了他一眼,转身跑开,不多时,就带着两个提着水桶的仆役回转。
阿木脱掉鞋袜,接过其中一只水桶跳下泥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