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就俗了，俗着俗着就习惯了。她来不及悲伤，甚至没有时间左顾右盼，东张西望。被圈养的女人，整日围绕男人转，不成黄脸婆也终将变成一棵烂黄花菜，无法同男人平起平坐，丧失发言权，失去自我，被厌恶被嫌弃被蹬被踹是迟早的事。她无数次拼命想冲出去，却只能徒劳地自内心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嘶吼。
1
伤筋动骨一百天。婆婆的腿需要疗养，便在姚倩家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在此期间，姚倩重新找油漆工将墙粉刷了一遍，讨价还价一个多小时，最后谈定的价格低了不少。
每天，姚倩都要将饭菜做好，然后恭敬地端到婆婆面前，再去请方兰大小姐吃饭。姚倩听方驰说，他妹妹中专毕业后就一直赋闲在家，平常没事就闷在房里听歌、睡觉。方兰来这儿以后，姚倩算是见识到了，那是个屋里的扫把倒了也绝不扶一下的主儿，更不用指望她顺带照顾一下乐乐了。婆婆和小姑子有时还会对饭菜挑三拣四，姚倩不希望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也都隐忍着，由她们怎么说去，自己只一心将乐乐照顾好。
江城的倒春寒来临了，一夜之间温度骤降十几度。乐乐又生病了，连续咳了一周仍不见好转。姚倩也感冒了，头痛欲裂，但她强撑着，吃了白加黑，一直犯困，却不能也不敢睡觉。因为，家里老老小小都等着她来照顾。一旦她倒下，这个家就乱成一锅粥了。
儿子没日没夜地咳嗽，姚倩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去年乐乐的一场感冒，花掉了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她倒不是心疼钱，她实在不愿意将儿子送进医院，她害怕看到尖锐的针头打进乐乐的小脑袋里。但，她别无选择，她担心拖的时间长了，会将感冒拖成肺炎。
“方驰，乐乐要去医院检查，你能陪我去医院吗？”
“不行啊，我得去银行还贷款啊，要不三次没还款，房子就是人家银行的了……”没等方驰说完，调皮的乐乐伸出小手一把将手机抓了过去，不料没拿稳，啪地摔到地上。
抱着乐乐的姚倩试图将手机安装好，开机后却发现根本无法拨打电话，她沮丧地将手机扔进包里，再不去管它。她本想叫正在房间摇头晃脑听音乐的方兰同她一起去，但想想，还是算了。
江城最好的儿童医院里，放眼望去，全是抱着孩子的大人们，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则是祖孙三代，亲友团五六号人浩浩荡荡地全来为一个孩子护驾，只有姚倩是一个人抱着胖乎乎的乐乐。
现在生病的孩子可真多啊，她排了十几分钟的队才挂上号，两只紧抱着乐乐的手非常酸痛。取了号后，她的头又大了两个：她前面竟还有46个号！天哪！这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轮到她呀！
她到排号的护士处一问，被告知中午医生要休息两个小时，她的号得下午才能看。她一听就火了：“小孩子的病能耽误吗？”护士爱理不理地说：“有病就早点儿来啊。”见护士这态度，要在平时，姚倩一定会好好地同她理论一番，但今天，她强压住了火气，她怕吵架吓着乐乐。
等医生上午检查完准备下班时，她前面还有25个人。眼见医生要脱下白大褂准备下班了，姚倩抱着乐乐就往里面冲，护士拦都拦不住。她喘着气说：“医生，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坐了20多站路来的，等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号得轮到下午才能看，可我就一个人，孩子的病也不能等，麻烦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帮忙看一下可以吗？”她苦苦哀求医生，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个男医生见他们孤儿寡母的，动了恻隐之心，示意他们坐下。一番检查后，医生说是“上呼吸道感染”，需要输几天液。
姚倩拿着医生开出的单子去交费、取药，怀中的乐乐不时拉扯她的头发，刚长出的几颗小牙齿有时还会咬她的肩膀。她身上有些疼，心里也很酸。
又排了20分钟才轮到乐乐输液，皮试时的疼痛已经给小家伙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一见护士恐怖的针头，他就立即放声大哭起来。乐乐一哭，姚倩就乱了手脚。“按紧，别动！”护士命令着，她只得照做，她感觉自己和护士像刽子手，将手无寸铁的乐乐押赴刑场，任意摆布。
看到回血了，乐乐不用多扎一针了，姚倩长舒了一口气，乐乐却痛得想用小手将针头扯掉，她一只手控制着乐乐的手，另一只手需将乐乐抱紧。
“到输液室去！”护士又命令她。她只得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高举着输液瓶，艰难地前往输液室。
她瘦弱的手臂要抱着三十多斤重的乐乐，另一只手必须将瓶子举得高高的，不然乐乐的血液会回流，非常危险。好不容易才走到输液室，将输液瓶挂好，坐定。乐乐哭累了，也睡着了，姚倩却不禁潸然落泪。
儿子将她锻造成一位坚强的母亲，生活将她磨砺成一个水泥般的女人。她又何尝不想做个有着水样春愁的长袖善舞的女人呢。只是，生活不允许她风花雪月春花秋月。从前水做的她遇上了泥做的方驰，她便成为水泥样的女人，坚固，经久耐用，但也许会让男人敬而远之。
乐乐输完液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她身心俱疲，饥肠辘辘地抱着乐乐回到家中，却发现婆婆和方兰不在家，只有方驰躺在家里睡大觉。她一时怒从心起，高声说道：“方驰你给我起来！”
方驰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呀？”
“我一个人带乐乐看病忙了一上午，你却在这里睡大觉！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我怎么没良心了？为了还贷款，我一上午跑了三家银行才还上。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领导上班时间找不到我的人，还打电话把我痛骂了一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姚倩哽咽着说：“你知道吗，医院里都是几个人带一个孩子，就我一个人抱着乐乐跑东跑西，现在手还酸痛呢。”
方驰心疼地替她的手按摩，说：“我打过你的手机，为什么不接？”
“手机被乐乐摔坏了。”
“明天让妈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嗯，乐乐饿了。”姚倩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是你饿了吧，走，我们上外边吃去。”
方驰点了红烧猪蹄、焖小排骨、小炒牛肉，希望能将日渐消瘦的姚倩喂肥一点。面对几道她平日喜欢的菜，疲惫至极的她却没了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后，就将乐乐交给方驰，自己趴在餐桌上小睡一会儿。
不一会儿，方驰想叫醒她，却发现她已熟睡了，嘴角流着长长的哈喇子。她是太累了啊！他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怜惜之情，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这一觉，她竟睡了一个多小时。“乐乐呢？乐乐呢？”姚倩突然惊醒，大喊着四顾寻找。
“醒醒，傻妞，乐乐在这儿呢。”方驰笑她睡痴了。
她将正在玩耍的乐乐紧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做了个梦，我把乐乐弄丢了，怎么也找不到，真是急死我了。我现在心里还怦怦直跳呢。”
“你一定是每天照顾乐乐太紧张了。”
“也许是吧，你上班还可以偶尔偷一下懒，我在家当主妇可是一分钟也不能走神啊！”
2
两个多月过去了，婆婆的腿基本痊愈了。她行动一自由，便开始当起了这个家的主人，动不动行使家长的权威。
“媳妇，内衣不能放到外面晒，在我们农村会被人指着鼻子骂的。”不晒外面晒哪儿？晒家里能干吗？姚倩坚持非暴力不抵抗政策，依旧我行我素。
“媳妇，吃饭不能把筷子搁到碗上，农村人管这叫供先人咧。”什么破习俗，吃饭也不让人痛快。姚倩顿时胃口全无。
婆婆喜欢边吃饭边喂乐乐，将东西嚼烂了再喂到乐乐嘴里。姚倩好几次想阻止，又怕伤了婆婆的心，于是，从那以后，哪怕再饿，她也要先将乐乐喂饱后再吃饭，免得婆婆又将用口水浸染过的东西喂给乐乐吃。
今天，姚倩将乐乐喂饱后就进了厨房洗碗。不料听到外面婆婆的声音：“我的小乖孙孙，吃苹果啊。”她立即冲出来，看到婆婆正准备把嚼碎的苹果喂到乐乐嘴里，她立即将乐乐抱起来，扭头走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她赶紧将乐乐嘴里的苹果掏了出来。
晚上9点多，乐乐睡着了，姚倩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她呆坐在床头，一股由心而生的疲惫席卷全身。她的嘴唇干得发裂，却忙碌得顾不上喝一口水。起身倒水时，发现他们母子三人在次卧里谈笑风生。
这里本是自己的家，而她却突然变成了一个外人，一个只干活不拿薪水的连保姆都不如的外人。她伺候完儿子还得伺候丈夫、婆婆，连小姑子也得当太上皇一样地供起来。她为这个家里所有的人无私地奉献着，唯独忘了她自己。
房间里的声音忽然变小了，姚倩觉得很奇怪，婆婆说话一向似放鞭炮一样，怎么会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好奇心驱使她俯在门边屏息偷听。
婆婆说：“她这么大个人还不出去上班，非要我儿来养，可怜我儿养了儿子又要养老婆……”
“妈，她不是要照顾乐乐吗？”这是方驰的声音。
“我不能照顾乐乐吗？她是偷懒故意闲在家里！她一天到晚板着个脸给谁看呢？我又不吃她的不喝她的，我儿赚钱养我咧！”婆婆的分贝渐渐提高。
方兰说：“妈，小声点儿，免得她听到了。”
“怕什么！她做都做了还怕我说？她饭也做得难吃死了，从来不知道按我们的口味来做。她从来不让我喂乐乐，生怕我会毒死自己的孙子！我叫她胸衣裤衩不要晒在外面，她非不听，伤风败俗啊！吃饭筷子老搁在碗上，这是供死人的！她这是要咒我早死吗？这样的媳妇在我们农村早被休了……”
原来，他们一家人在集体声讨她一个人；原来，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原来，她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应该马上扫地出门的糟糠妻！
姚倩想冲进去，让他们全部滚蛋！滚出她的房子她的家！她狠掐自己的手臂，掐得几乎流血了，才勉强让自己平息下来。她躺在乐乐身边，泪水喷涌而出。她很想抱着乐乐肆意大哭一场，可是，在自己家里，她却无法放声地哭，痛快地笑。
深夜11点了，他们三人的声讨会还在继续。姚倩从床上起来，找了稿纸，在纸上飞速写起来。
“写什么呢？”背后传来方驰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她赶紧将稿纸捂得紧紧的，半真半假地说：“写情书，在你们全家将我休了之前，我得先找个备胎。”
“哟，写情书哪，你好像从来没有给你老公写过情书吧，拿来我看看。”
“不给！”姚倩故意将稿纸藏到背后。
“你到底给不给？”方驰环过她的身体试图过来抢，她却一把将方驰推倒在床上……
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很快，隔壁传来婆婆夸张的咳嗽声。姚倩故意将声响弄得更大，方驰却偃旗息鼓了。
姚倩失望至极，她想将所有的怨气、怒气通过做爱来解决，也想通过做爱来证明方驰还是爱自己的。可是，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人能给她。她压抑的怒火无处发泄，便顺势照着方驰的肩膀狠咬一口。
“哎哟！”方驰一声惨叫，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坐起来，痛得脸变得扭曲。
“你干吗咬我？你想谋杀亲夫啊！”他边问边用手按抚刚才被姚倩咬过的肩上的血印。
“你趁早把我休了，再赶紧给乐乐找个后妈，这样你们全家就都快活了。”姚倩盯着日光灯说，灯上有几只扑火的飞蛾。
“你们女人啊，真是搞不懂，好好地相处不好吗，非要搞得这么水火不相容的。”方驰的话丝毫打动不了姚倩。
方驰扳过她的肩，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她哈哈大笑：“这段时间我是医院菜场家里三点一线地往返，我成天不是伺候你妈、你妹就是照顾你儿子，我哪有时间和那个闲心到外面去风花雪月噢！”
“真的没有？”
“有啊，他比你帅多了，还是个孤儿，从小死了父母，更没有啃老的妹妹……”没等她说完，方驰就黑着脸背对着她睡下了。
她流着泪起身，乐乐睡得正香，她将乐乐胖乎乎的小胳膊放进被子里，然后捡起地上揉碎的稿纸，向外走去……
3
姚倩来到卫生间，锁上门，在洗手池边摊开稿纸。这个家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她了，她竟只有狭窄的卫生间可以容身。
稿纸上姚倩用清秀的字体写着：个人简历。
第二天，姚倩简单装扮一番便去了人才市场。三年前，身为单身贵族的她可以对形形色色的工作挑三拣四。然而，如今这里已不是她的江湖。她已经三十岁了，却要同一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争夺一个她从前不屑一顾的岗位。
挤在黑压压的应聘人潮中，她几乎窒息。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放下所有的羞怯，千挑万选出一家公司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投出一份简历，负责招聘的男人奇怪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说：“大姐，你的经验很丰富，但你的年龄不适合这个岗位。我们只招25岁以下的，抱歉。”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菜市场里被人挑剩下的白菜，越放品相越差，也越无人问津。
姚倩收回了那份精心准备的简历，心被撕成了碎片。
她踉跄着回到家中，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许久。镜中的女人已显苍老，眼角依稀可见两条鱼尾纹，脖子上无法掩饰岁月留下的印痕。大姐！大嫂！中年妇女！半老徐娘！无论哪一个词都可以给她以致命的打击。
她回忆起，刚毕业时，学财务专业的她很想找份记者或者编辑之类的工作，碰巧《江城晚报》招记者。她去报名时，人家说她专业不对口，结果她连名都报不上。她失望而归，连夜将自己的几篇得意之作寄给了《江城晚报》，信封上写着：社长收。
三天后，她打电话到晚报社问笔试时间。报社回复说不是已经通知过了吗，她谎称是自己的家人接的电话，想确定具体时间。当她得知笔试一小时后就要开始时，急忙赶到报社。
她径直闯进社长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将自己的情况陈述给社长，并斗胆问他：“您收到了我寄给您的文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