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真的要把我送走?”一个身材娇小,面容端正,面色却略有发黄的女童焦急地朝着她面前的男子询问着,声音带了一丝甜糯,口气却隐隐听出一丝悲戚,让人心中不忍一痛。脸上唯一的光彩都凝聚在她那双泪眼婆娑的大眼睛上,只是面色已是极差,掩盖了许多的光彩,使得整个人毫不出众。
男子头发有些凌乱,身穿枣褐色短褐,肩膀处还披着一件颜色略深的长衣,面色枯槁,原本有些菱角分明的脸庞也仿佛在岁月的侵袭下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下巴还乱糟糟的立着胡渣子,眼神已有些浑浊,整个人少了许多的生气。
深深地看了眼前的人一眼,眼里满是不舍,叹息似地说:“宁儿,父亲不是要把你送走,而是父亲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我怎么放心得下留你一人。”摸了摸苏瑾宁的头发,望着女儿因不谙世事而清澈的眼睛,遂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宁儿,你懂吗?”
“嗯。”苏瑾宁双拳不由紧握,低着头小声地应着。在父亲苏昭行无法注意的角度,一颗泪珠从苏瑾宁的眼睛涌出,迅速地坠入地面渗了进去。
“你明白就好了,明白就好……咳……”说到此处,苏昭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我先回屋了,你收拾一下,等下苏府会派人来接你。”说完,不由将披着的长衣扯了扯,步履阑珊的朝屋里走去。
苏瑾宁快速地小跑两步,追了过去,“父亲,我来扶你。”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昭行,表情已看不出难过的样子,模样甚是乖巧。
正是见了苏瑾宁这番模样,苏昭行心里更显苦涩,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心里再次叹息一声,在苏瑾宁的搀扶下进了屋子。
苏昭行躺在破陋的床上,身上盖着泛旧的被子,偶尔咳嗽几声。外屋,苏瑾宁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后,坐在凳子上,双手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起身,朝厨房奔去。
说是厨房,其实并不是单独的屋子,只是在主屋的边上,出个侧门就到了,里面只有由黄土和着泥做的灶台,厨具虽然和厨房一样很简陋,但是却是干净非常,看得出是经常清洗的。铺的板子上还有一团面粉,面粉上有手指掐过的痕迹,看来之前有揉过。苏瑾宁从旁边的水缸里舀出一勺子水,洗了洗手,挽起袖子,揉起面来,手法娴熟,倒是经常干家事,十分利索。
揉成长条形,又截下一小段,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圆形,竟是要做饼。
窗户外的太阳也不再像之前一样高高地挂在头顶,已经落下了一段距离,看时辰大约已到了申时。
脚步声一阵阵的传来,随着门帘子被拉开,来人已经踏了进来。
看着破旧不堪的屋子,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上面倒是没有灰尘,只是旧得让人以为坐下去就会塌掉。桌子上还放着一盏没有燃起的油灯和一个艾褐色地包袱。
怎么会这么潦倒?张福生不禁皱了皱眉,在张福生的身后还有一个看起来貌似挺机灵的小厮,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二爷家是不是也太破旧了些了!太潦倒了些!他可听说是来接二爷家的小姐回府的,二爷当初的事他也听府里的丫鬟和嬷嬷们嚼舌根子时说过,说是失踪了。怎么,过了十几年又好端端出现了。而且好歹是苏府家的二爷,既然没失踪为何不回府呢?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弯道道不成?一想,不由惊得一身冷汗,却不敢表露出一点声色。二爷何等的身份,这些个事怎么轮得到他来揣摩猜测,若是被张管事瞧出个好歹,责骂一顿那还是轻的。要是留个坏印象,以后可就什么事都没自己了。遂,是想也不敢再想了。
心里嘀咕:贾青啊贾青,好在你醒悟得快!
这时,正好苏瑾宁从厨房走了出来,看到了张福生两个生人不由得一愣,刚想开口说话,里屋就传来苏昭行的声音。
“是张管事吗?请进屋说话。”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张福生连忙回应一声“是”,朝着里屋走去,身后的小厮赶忙跟随上去。苏瑾宁也随后跟了进去。
掀开里屋的帘子,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憔悴的苏昭行,张福生脸色未变,二爷身子骨不好他听老爷说了,已是有所心理准备,虽然二爷比他想象的还要憔悴几分,但倒不至于显惊露讶的。
跟着来的小厮也是经过筛选的,绝对是个懂规矩。瞧了一眼,便低了头去。两人恭敬地向苏昭行行了礼。
张福生态度非常恭敬,“二爷,我们奉老爷的命,来接三姑娘回府。”
他比二爷大个五、六岁,二爷当年的事他大致知道一点,更何况二爷当年可是声名在外,非常地了不得。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二爷现在指不定多风生水起。
不管是在张福生眼里还是心里,这二爷都是出将入相的栋梁之才,是有大智慧的人!可比家里的大爷、三爷都强,都出色。世人都说二爷才情绝世,遭了天妒忌,才终于降下诸般磨难。
想罢,不由地打量着在一旁的苏瑾宁。这就是二爷与应二姑娘,哦不,二奶奶的孩子,梳着普通的孩童发髻,腰束布带,下穿素色布裙,身材瘦小得让人看不出已经十一岁了,只有普通孩童八九岁的样子,完全不像苏府其他几位姑娘已现娇嫩之姿,也不知道回府后能不能适应苏府的生活。张福生忍不住替这位三姑娘担心起来。
苏昭行不再清明的眼睛饱含温情地看着一旁泫然欲泣的苏瑾宁,眼神慈爱地能溢出水来,“宁儿,你和张管事回苏府,记得要听祖父的话。”
不待他说完,一个瘦小的身影就扑了上来,悲戚戚地哭着,“爹爹……爹爹……”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们家的宁儿啊,只有撒娇或者伤心的时候才会喊爹爹呢。一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宁儿喊自己爹爹了,苏昭行心中一痛,喉咙口就有一股血气上涌,又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宁儿可是很聪明的,一定会察觉自己口中的血腥味,苏昭行只能转过头去,离她远了一些。
“乖宁儿,听话。”安慰似地摸摸她的头。
苏瑾宁不回话,只是自己抱着苏昭行自顾自地哭着。瘦小的肩膀因为哭泣而颤抖着,看起来是那么地不堪一击,楚楚可怜。
即使知道女儿现在正伤心悲泣,但苏昭行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手还是摸着苏瑾宁的头发。
张福生倒是看不过去,那么小的姑娘,母亲去世了,现在又要与父亲分开,不可谓不难过。便试探性地说道:“不如二爷也回苏府去……”
要是老爷和太太看见二爷,纵然瞧见二爷的憔悴会心疼,但是一定也会很开心的,毕竟分开了十二年。那是多少个春秋啊!他是眼睁睁看着老爷的头发开始发白了,添上了一根根岁月雕琢的银丝,太太也长了细纹,填上无数年月里默默低叹的思念……
“不行。”话还没说完,苏昭行就开口否决,“张管事莫要再提,我已不是苏府的二爷了。只要张管事以后在苏府对小女多加担待,昭行感激不尽。”
苏瑾宁这时也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随自己一起回苏府去,她曾听父亲说祖父是个好人,一定会好好待自己,那也会好好待父亲的,为什么不一起回去?想开口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是,小人知道。”张福生只能无奈拱手,又看天色不早,得快出发才行,不然赶不上规定时间回府。朝向床边的苏瑾宁,“三姑娘,我们动身吧,不然天黑赶不到苏府去。”
苏昭行随即摆摆手,“宁儿,走吧。”
苏瑾宁看着自己的父亲,她知道父亲是下定了决心的,纵然千万个舍不得,自己除了走这一途,又能如何。想到这里,虽然心生悲戚,还是快速起身,快步走出了里屋。
张福生等人虽奇怪三姑娘怎么二话也不说地走了出去,但也向二爷告了辞,随即跟出了里屋。这时,苏瑾宁身形一顿,停了下来,只是没有转过身来,“张管家能不能在外稍等片刻。”
“是,那小人在外面等三姑娘。”张福生回应一声,望了望里屋,又望了望苏瑾宁,一扬手,示意小厮跟上,转眼就出了门。
苏瑾宁流着泪走到厨房,把做好的薄饼放在盘子里,端着盘子回了里屋。
看着依然背着自己的父亲,苏瑾宁把饼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听着声响,苏昭行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父亲,宁儿走了,宁儿会听祖父祖母的话。”原本发黄的小脸因为哭泣涌出一丝红润,脸上布满了泪痕,看着煞是可怜。
苏瑾宁手里捏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肩膀小小的颤抖着,咬了咬嘴唇,“父亲,保重。”
掀了帘子,拿起桌上的包袱,快步地走了出去,如果不走得快一点,她怕她连离去的勇气和力气都会消失殆尽。
待那小小的人影消失了之后,苏昭行转过身来,脸上赫然是两行清泪,他闭了闭眼,手抚上胸口,那里放着当年妻子如雪送给他的荷包。
如雪,我们的女儿已经长那么大了。
可我不能再照顾她,对不起。
就要相见了,我这副糟糕模样,你会不会认不出我?
如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