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冽的风和纷飞的雪交织成一帘白霭霭的雪幕,幕外有嘤嘤呜呜的哭泣声传来,随着旷野吹来的风起伏飘荡着,时隐时现,时强时弱。
璃楉环顾四野,才发现已至一处偏僻孤寂之地。前方影影绰绰闪烁着点点灯火,哭声似从那个方向传来。
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她壮着胆摸摸索索的向前走去。沿路半人高的蒿草杂乱丛生,零零散落的枯枝残叶踩在脚下“咯吱”作响,看来鲜有人迹至此。
哭声渐渐清晰了,雪雾弥漫中现出一座残旧的四合院。院门旁破旧的牌扁上刻着三个模糊的字:玉熙宫。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院内却不似外面那般零乱、调瑟。院中摘着一株花树,甜丝丝的幽香从枝头的积雪中散发出来,是腊梅花的味道。花树旁是一小堆清扫过的落叶,上面还压着一个石块,恐是担心落叶再被风吹散。绕到窗下,见墙角整齐的堆放着几块破裂的琉璃瓦片,糊窗的白色锦纸上晃动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璃楉蹑手蹑脚的站到瓦块上,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偷偷窥觑,只见一穿着大红缎袄的少妇来回踱步,面色焦急不安,“孩子病的这么重,郑医女又不在内安乐堂,这该如何是好!”对面床上坐着另一身着杏色碎花袄的美妇,怀中抱着一小儿,“承儿,你一定要挺住,明日一早娘......就替你找药。”
西内竟然藏着一个孩子,难道是这宫娥与外人苟且所生?
璃楉心下一惊,脚底“啪”的传来一道瓦块裂碎的声响,房中少妇警觉的朝窗边走了过来。
璃楉想寻个地方躲起来,双腿竟冻的僵麻,迈不开去。“见鬼!”她暗地在喉咙里咒骂一声。
窗阑“吱呀”一声被推开,少妇看到璃楉,愣了一瞬,随即大声喝道:“哪个衙门的太监,在此作甚?”
璃楉满脸窘迫不堪,脑中霎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团雪絮飘上粉颊,散落的冰晶滑入颈中,寒飕飕的侵肤入髓,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她灵机一动,一面揉搓着冻僵的双腿,一面结结巴巴的回道:“小的刚......刚办完差,路上遇到风雪,身上寒冷至极,以为这儿是个荒殿,便想在此躲避一下。”
少妇柔美的樱唇微微颤了下,再欲启口,忽听得里面女子哭喊着,“娘娘,承儿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狠狠的瞪了窗外之人一眼,迅速拉上了窗阑。
璃楉暗中寻思:少妇被唤作娘娘,想必是宫里的某一个妃嫔,一个被皇上遗弃的妃嫔,而这里定是传说中的冷宫了,难怪如此的荒芜、凄凉。只是冷宫里竟匿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蹊跷!
深宫中最忌讳的就是听到本不该听到的话,见到本不该见到的事。此类倒霉之人通常都会无声无息的消失或者莫名其妙的暴毙,事后也不会有人去探究缘由,毕竟一个宫婢的命轻若薄烟,贱若蝼蚁,不足以引人关注。
她不禁激灵灵一个寒颤,强烈的震惊和莫名的不安相互交织开来,汇聚成一张阴郁的巨网,黑压压的笼罩在心头。绕回到院中时,身后的大门咯吱一声被拉开了,她拔开双腿欲逃,胳膊却被用力的拽住了。
对方是个小太监,许是冷宫的看守,端的倒是白白净净,伶俐乖觉,眉目间却夹杂着一抹凶悍煞气。
欲杀我灭口么?天道循环,报应转眼而至?璃楉惊恐万分,甩动胳臂奋力挣扎,头上乌纱帽滑落,满头青丝铺泻而下。
“原来是个宫女。”小太监一惊,可手指兀自紧紧攥着未松开。
临危之际,璃楉搜竭枯肠终于寻到一计,“我略通岐黄之术,会治病!”她大嚷。
她只能说略懂些医理,因为她“前世”的祖父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一心想让儿子继承衣钵,可偏偏璃楉的父亲是个艺术狂热者。对儿子失望之下,老人将希冀寄托在唯一的孙女身上,每逢寒暑假,都以零用金为诱惑逼迫璃楉到他的私人诊所学习,并教给她很多诊脉治疾的方法和药理知识,希望能引起孙女对中医学的兴趣,以后报考中医类大学。来到皇宫之后,璃楉又被分配在司药司,为给自己多留一条求生之路,她在看管藏典阁时,常会看些医书,还经常会向颇通医术的刘尚食请教草药知识。但她所掌握的兀自是些皮毛,最多能应付些小病小疾,就像一个只读过部分兵书的军士,根本无法临阵作战。
小太监将璃楉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番,一抹不屑之色飞入眉端,“就你这年纪也会看病?”
璃楉身姿高挑,长相微显成熟,粗看来似有十多岁的模样,她横了小太监一眼,昂首故作傲然之姿,“我祖上四代皆是当地有名的儒医,而且我曾在司药司待了三年。”
小太监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了一圈,竟也没再多问,拽着她就往屋里奔。疾急慌投医,看来那小儿确实病的很重,危在旦夕!
小太监让璃楉在房门口等候,独自步上前,与那娘娘和美妇嘀咕了几句,而后示意她进去。
房内陈设简陋,正面沿壁摆着四角红木书橱,整齐的堆放着几叠有些发黄的书籍,中央是尊锈迹斑斑的镂花铜火炉,炉内碳火燃得正旺。西窗旁是陈旧的黄花梨木书案,案上有幅水墨丹青,画的是腊梅花,与院中所摘十分相似,虽然线条还欠缺些许流畅,但看上去别有一番韵致。东边是红漆斑驳的卷草纹圆木几,围着两张旧木杌,那位娘娘正靠在木几边警觉的瞅着璃楉。木几旁设着红木床,美妇已将孩童放在床上,他看起来有些瘦弱。
美妇细细的打量着璃楉,一抹狐疑的神色在她眸中闪过,很快隐匿在迷蒙的泪雾中。
璃楉搓一搓僵冷的手,俯身道了两个万福,将自己介绍一番后,上前道,“夫人,请让我为他诊脉。”美妇踌躇半晌,终是起身让开。
床上的男童呼吸很急促,瘦弱的小脸因为发烧而涨的通红,额头上不断沁着豆大的汗粒。
璃楉坐到床边,装模作样的将指尖放在他的脉上。虽然根本把不出端倪,兀自学着老儒医的模样,摇头晃脑。嘴角微弯带笑,竭力维持表情的平静,脑细胞却在飞速运动,思考退路。
为了将戏做足,不露马脚,她故作轻松之样,问男童:“你叫承儿,是么?”
男童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即很艰难的咽了下口水。
“喉咙很痛,是不是?”璃楉抓住了这个症状。
男童颔首,眼睑闪动着,轻莹的泪珠在眼眶中缓慢的流动,倔强的停驻在眼底不愿滴落下来。
璃楉示意他抬起下颚,以往祖父遇到喉痛之人都是这般作法。他两侧的喉核肿的很大,依照她浅薄的经验判断,应是扁桃体发炎,服些野菊花、甘草、蒲公英之类的便是。不过冷宫里若有药草,三人何须如此着急?
这时,璃楉忽然想起祖父曾教过一种简单的物理治疗之法,只争对风热性病症,但她诊断不出男童是哪种病因,能不能用。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退路,干脆死马当活马医!
思量至此,她佯作胸有成竹的模样,“是乳蛾,毒火侵喉所致。”说着,扫了眼立在一旁焦虑不安的三人,“请给我一碗水和一个铜板,我要将他体内的毒火逼出来。”
小太监拿来水和铜钱,“你可得医仔细了,这可是......”说到一半,他似乎自觉不妥,慌忙刹住话头退到门口。
璃楉没有理会他,只轻声安抚着承儿,“稍后会有点难受,有点痛,但是我知道承儿是个坚强的孩子,不会害怕的,对么?”
承儿浓密的睫毛闪了闪,唇角微翘,费力的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
一旁的妃子闻此言,忙上前,“姑娘要如何祛毒,有危险么?”她的语气中含着几分猜疑,还有几分警戒!
璃楉不动声色,缓慢的、清晰的回道:“用穴位揪痧和刮痧的法子,增加血液循环,令体内的毒邪从肤髓中散出来。”
美妇眉尖紧蹙,手中绢帕已被拧成皱褶的一团,帕上的玉兰花扭曲的交缠着葱指,“姑娘,承儿就拜托你了。”
“诸位无需太过担忧,璃楉定会尽力的。”此话出口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她默默祈祷几句,浸湿双手,对准承儿颈项的廉泉穴,一下一下的捏扯,很快,白皙的皮肤上现出一块块淡红的血痕,她逐渐加深指尖的力道和揪拧的速度,直到淤血的颜色慢慢加深,红而转紫。
“姑娘——”站在门口的小豆子嗫嚅地想开口说些甚么,但在美妇的眼光下住了口。
其实璃楉心里同样非常的担心,若是不对症,没准会病上加病,但她仍强装镇静的解释,“揪痧的颜色越深,表示毒火越重,力道太小是无法逼出毒火来的。”说完,又将手指转向人迎、天鼎两处穴位。揪痧之后,她拿起铜板,在承儿颈后风池、大椎、肩井穴处刮拭。
一盏茶后,承儿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平缓,璃楉甩甩酸软的双臂,“舒服一点了么?”
承儿弯起嘴角,划出一抹甜美的微笑,仿若院外傲然盛开的腊梅花,寒雪纷飞中依然绚丽、灿烂。“谢谢!”他慢慢的吐了两个字,声音依然很沙哑,不过已不似之前发音时那般痛苦了。
万幸,万幸,瞎猫撞到了死耗子!
璃楉长长的吁了口气,朝向众人,“他暂时没有危险了,一个时辰之内不要喝水。”担心对方事后杀人灭口,她补充道:“刚才只是治标,尚未治本,仍需服用一些草药,不然还会再复发。我的住处恰好存了一些驱毒的药,明儿抽个空,我给你们送来。”
美妇连声称谢,走到床边,轻抚着儿子瘦弱的小脸,沉默半晌,她忽然一转身,噗通跪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今日之事,还望姑娘能守口如瓶,否则,我们母子性命断然难保。”她扭头望着床上的承儿,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我不惧死,可是承儿他还小!”
“他们母子九死一生,熬到今日很不容易,如果不是万贞儿横行六宫,也不致落得如此境地,姑娘好人做到底,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吧!”那娘娘一面说着,脸上浮出了难以掩饰的怒意。
万贞儿?听到这个名字,璃楉心头狠狠一震:莫非承儿母子的遭遇和万贵妃有关?莫非他们藏匿冷宫是为躲避万贵妃?倘若如此,那承儿岂不是......她不敢再想,幽幽的寒气从脚底冒起,迅速的蔓延开来,手有些冷,有些僵。
她伸手扶起美妇,声色俱肃,“夫人请放心,璃楉对天起誓,今晚之事,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美妇紧绷的容颜慢慢放松开来,似乎对眼前人的话深信不疑。
璃楉觉得她像是个单纯而善良之人,只是人不可貌相,况且屋内还另有二人,还是走为上策。
“小婢先告辞了,明日再送药来。”
话音未落,一只小手伸过来攥住了她裙衫的一角。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璃楉回眸问床上的小人儿。
承儿摇首,目光移向窗外,用沙哑的声音道:“别走,外面下雪了,很冷。”
夜已深,窗外兀自回荡着寒风噬卷大地的怒吼,纷飞的雪片轻轻撞在稀薄的窗纸上,散成零零的碎影,坠满朱红的窗棂。北方的冬天出奇的寒冷,此时在外面走动,还真有活活冻死在荒郊野外的可能,何况从西苑回昭德宫要半个多时辰。
这时,美妇问道:“姑娘要回哪里去?”
想起适才那娘娘提及万贵妃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璃楉万万不敢提到自己所来之处,便撒了个谎,说至椒园而来。
美妇听罢,轻轻蹙了下眉,“椒园在西苑北面,离此地尚远,姑娘若不嫌弃,就暂避一宿吧。”
回去还是留下呢?璃楉开始在脑中盘算冻死荒外和半夜被杀这两种概率的大小。
最后她选择了留下。
床上的小人精偷偷一笑,松开手指,乖乖的挪到墙边,腾出一大块空余出来。他阖着眼,佯装早已熟睡的模样,藏在眼皮下的眸子却骨碌碌的打着转儿。
“人小鬼大。”璃楉斜睨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