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色微透,天空仍是一片暗灰色,四周沉寂无声,只闻得徐风掠过叶梢,簌簌作响。
戏班一小厮刚刚起床,拎着桶到井边打水。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慢慢摇着轱辘。突然井面冒了两个泡,浮出一张狰狞的脸孔:面色紫青、肥头大耳、双目怒瞪、口唇外翻,恐怖至极。
小厮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狠狠的喘了几口气,扯起嗓子大嚷:“快来人啊,有人死在井里了!”
附近的小厮们听到叫喊,纷纷围过来,七手八脚的将尸体打捞了上来。很快东厂的人便来了,经辨认之后确定死者乃戏班的伶人阿徐。东厂提督尚铭立即令人到阿徐住处搜查,竟发现了三百两纹银、一柄玉如意和数支浸毒的铁针。
毒针与刺伤皇子的一模一样,而玉如意却是许些年前万贵妃千秋之贺,尚服局所敬献。种种迹象表明,阿徐就是当日西苑行刺皇子之人。而阿徐之死似乎恰验证了王昭妃那句话,“万岁的旨意尚未出门,凶犯就被灭了口。”
皇帝下令封锁消息,但紫禁城的朱红宫墙无处不透风,宫中的嫔妃们都有各自打探讯息的特殊渠道。
事发次日,已然获讯的王昭妃和唐荣妃相继前往永寿宫,七嘴八舌的聒絮一番,矛头齐戳万贵妃。毕竟,除了悍妒的万贵妃,还有谁会如此憎恨这对可怜的母子呢!何况还有那枚玉如意作铁证。
纪淑妃泪眼中的愁怨浓的几乎化不开,她也深信万贞儿就是谋害儿子的主使!
寂夜如斯,霞色鲛绡帐层层垂落,迷漫在凤床四周。夜风过处,纱浪微漾,泛动着脉脉软滟红波。
而此刻,在纪兰心的眼中,它们红的异常,艳的刺目,仿佛是杀戮过后的血流,令人心惊肉跳。她抬眸,望了眼身旁之人,小心翼翼道:“妾听闻东厂在那伶人的住处搜到一枚昭德宫的玉如意......
朱见深的脸色猛然一沉,打断了她,“休要听那些人乱嚼舌根子,贵妃禀性纯良仁厚,对樘儿疼爱都来不及,断然不会有加害之心。”顿了片许,声色倍厉,“日后若有人再妄加揣测,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
纪兰心垂下眸子,两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妾知罪。”她抽噎着说。
朱见深的神情柔和下来,揽纪兰心入怀,软语宽慰,“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朕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纪兰心不再言语,默默的靠在他的胸前,厚实的胸膛依然温暖,而她的心却冰凉如铁。
次日午后,骄阳如火。苍柏疏朗的绿叶被炙晒得卷缩起来,枝梢的蝉扯着沙哑的嗓聒鸣不已,给闷热的空气平添上一层烦燥。
璃楉来到昭德宫,只见各处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宫娥太监们正在仔仔细细的查点宫中所有器物藏珍。而万贞儿则在大殿中召见兄弟——锦衣卫指挥使万喜。
殿中的冰釜不断吐露着寒烟雪雾,两个宫娥卖力的挥动着七彩雀翎扇,万贞儿仍觉燥热不堪。璃楉调制了一杯冰镇鲜果露,她饮过后,轻舒口气,才觉凉爽了许多。她拈了一颗梅子放入嘴里,嚼了几下,望着万喜,“你说一个小小的伶人怎生如此胆大包天,敢到我昭德宫行窃?”
万喜身着香色交领飞鱼袍,腰系鸾带,斜跨绣春刀,加之他身长八尺、健硕魁梧形姿,益发显得英伟飒爽、威武不凡。他宽额高颧,须眉美鬣,一双与万贞儿形似的凤目闪烁着如鹰似隼的犀利光芒。他微皱眉,“怕只怕有人故意而为之。”
“借刀杀人,嫁祸本宫?”万贞儿的神色阴郁而沉重,一抹怒火窜烧在眉梢,迅速蔓延至整张面孔,眼见万喜捋须颔首,顿从宝座怒起,拍案大喝,“本宫倒要看看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整件事可能经过非常周密的策划,来者不善,娘娘当谨慎提防为是!”万喜提醒。
璃楉插过话,“万岁英明神武,当然是相信娘娘的,所以也无须畏惧。”
万喜嗟叹,“陛下相信,永寿宫未必信。”
万贞儿冷哼一声,不以为然,“信也罢,不信也罢,她能奈我何?”她嘟起红唇,吐出一颗梅核,哐当落在银盘上,转头望向璃楉,“永寿宫有何动静?”
璃楉拣了几句王昭妃和唐荣妃的“挑拨之言”呈述给万贞儿。万贞儿细长的柳叶眉随着她的言语逐渐蹙拢,最后锁成一道怒火中烧的直线。
璃楉说完后,又转换了语调,“不过,淑妃说那歹人连暗害皇子的胆量都有,闯入昭德宫行窃也不足为怪,而且拿自己宫中物件收买贼人,岂不欲盖弥彰,所以玉如意只是个巧合。”显然,这只是她为打消万贞儿对纪淑妃的顾虑而编造的说辞。
万贵妃的眉头果然松展许多,她舀了一小勺刨冰,放进嘴里抿了抿,似笑非笑,“她还算是个聪明之人。”
璃楉又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有人故意想挑起昭德宫和永寿宫的纷争,好坐收渔翁之利,娘娘要冷静,切莫中计。”
万贞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到那边看紧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向本宫禀报。”
璃楉连忙唯唯称诺。
步出昭德宫,璃楉不知不觉行到了丹馨苑。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菡霜面前,才能暂时放下伪装,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二人并肩坐在岸边,璃楉踢掉绣鞋,将赤足濯进碧池中,一缕缕清凉的气息从趾尖缓缓传遍肌髓,释解着盛夏笼罩周身的炎热空气。
菡霜轻笑,“去了永寿宫,不必每日提心吊胆,心里也安实多了吧?”
璃楉长长的叹了口气,她不过是万贞儿借机安插在永寿宫的一条眼线,何来安生之日?自己就像一个傀儡,一颗棋子,永远都被人操纵着,没有自由。怏怏的拾起一块鹅卵石向池中掷去,远处悠然游弋的鸥鹭野鸭惊起,凄鸣扑翅,纷乱飞散开来。
这时,一阵风从湖面吹来,林中的树叶纷纷散落在地,飒飒有声,仿佛行人踯躅的脚步声。菡霜猛然扭过头,睁大杏眼往周围逡巡。
“怎么啦?”璃楉问。
菡霜浓密的睫毛闪了闪,凑到璃楉耳边,神秘兮兮,“最近苑中不太平!近几日,我常在半夜里听到响动,好像是人的脚步声,可推开窗,却未见半分影踪。”她言语时神色颇为紧张,“会不会杭皇后的鬼魂又回来了?”
鬼作怪倒不怕,就怕人作祟!璃楉不禁联想起苑中那条密道,难道还其他人在里面走动?
璃楉的沉默加剧了菡霜内心的恐惧,她花颜失色,神经似拧紧的琴弦,绷得紧紧的,“六年前溺水的苑中看守,会不会真是遭冤魂索命而亡?”
似有一股阴森的寒气随着她的话音向空气中弥散开来,璃楉禁不住激灵灵一个冷噤,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不远处,密密的灌木丛重叠交错,低矮的苍松与翘曲的古榆盘根错节的纠缠在一起;长满瘿瘤的枝桠犹如鬼魅的魔爪向四周伸延;几根青藤伸出弯曲的蔓须卷绕着松干,仿佛一条条吐芯的毒蛇潜伏在丛林,随时准备发动攻击。丹馨苑的清宁忽然令人不寒而栗,阳光似乎不再像往日般明亮,阴云笼罩着上空。
空气凝滞良久,璃楉捻了个响指撕裂四周的静穆,“听说兽房驯养了几只小猎犬,不如我弄一只来帮着姐姐看苑子,顺带做个伴,壮壮胆。”
菡霜笼烟撩雾的罥烟眉微展片刻,重又颦蹙起来,“宫人是不可以私自豢养猫犬的。”
璃楉耸耸肩,抛出一个轻松的微笑,“非养宠犬,而是照看苑子。”她拍了拍菡霜的手,“姐姐只管安心,这点芝麻小事,妹妹我足以应对。”
菡霜云鬓轻点,终是解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