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碧阁专供皇帝小憩之用,入门处地面铺着虎皮毯,四壁悬挂八方水晶宫灯。中央摆着云龙纹冰釜,宫娥们拧开盖上镂空的排气孔,丝丝冷雾袅袅而出。东面是紫玉雕苍龙戏珠纹龙床,朱见深小心翼翼的将昏迷不醒的朱祐樘放到床上,只见他嘴唇发白,呼吸急促,身体时而抽搐。
璃楉默然的伫在角落里,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缠绕,紧勒,几欲窒息。然而纵是焦急如焚,也必须强忍着,压抑着,不敢露出半分声色。
三位御医急冲冲赶来,为首的是太医院院使方贤,其后是院判潘瑛和施慕恒。方太医诊脉半晌,捋髯沉吟片许,取出银针分别扎入朱祐樘头部和手脚的几处穴位。
此刻,房内众人各怀心思,神色迥异。
纪淑妃站在紫玉床旁泣不成声。王顺妃满脸同情之色,她轻轻拍着纪淑妃的肩温言温语的安慰着。
朱见深来回踱步,面色铁青,不时长吁短叹。王皇后立在紫玉床的另一端,柳眉紧蹙,神色凝重,丝绢在指间不停的绕来绕去。身后的安顺夫人不安的搓着两手,焦灼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浮现在面庞,似乎甚是担忧皇子的安危。
秋碧阁的北面设着黑漆嵌珐琅面茶案,左右配紫檀虁龙纹玫瑰椅,旁边象牙荷叶式六足香几上,鎏金香炉幽幽喷吐着沉水香。万贵妃坐在玫瑰椅上,目光紧紧锁定朱见深,漆黑的眸子随着他的步履左右飘忽着,神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唐荣妃斜倚香几悠然的摇着纨扇,眸波流向泪如雨下的纪淑妃时,时而会闪出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西面琐窗半敞,窗边梅花式红漆小几上摆着景泰蓝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卉。梁和妃一向淡然处世,事事漠不关心,此刻,她斜倚窗栏,漠然的凝视着天际如火燃烧的落霞,将身旁的一幕视为虚无,她好像只是凝于窗前的一片影,一片虚幻缥缈的影,一片失落灵魂的影。
这时,方太医逐一拔出银针,每枚犹自光洁如常。他轻捋须髯,一抹疑惑之色萦上眉间。他提出查验皇子适才所食之物,朱见深遂令怀恩、尚铭等人陪同其上楼验毒。其间,潘瑛和施慕恒也轮番上前为承儿问脉。
施慕恒乃已故前任院使施安之子,其人果如传说中一般丰神绰约,气欲凌云,貌若潘安,形如宋玉,特别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瞳,犹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浩瀚汪洋,蕴藏着无尽的神秘。此时,他深沉的目光正徘徊在皇子惨白的脸庞,似乎在搜寻些甚么,探脉的手指微的一颤,有抹奇特的光芒似流星般划过瞳眸,瞬间隐没。
正在这时,柏贤妃和王昭妃走了进来。柏贤妃步到榻前望了承儿一眼,低声轻叹,退到了一旁。
王昭妃满面惊惧之情,眼光不经意的飘落到万贵妃身上,双手下意识的护住了兀自平坦的小腹。
璃楉逡巡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难道昭妃有喜了?她暗暗一惊,迅速移开视线,平日里都是梁芳暗中传递讯息,既然他尚未知,自己也难得寻麻烦。
方太医返回秋碧阁,他抬起皇子的手,仔细的查看了一番。
朱祐樘的手指和指甲上残留着些红色的印迹,像是樱桃的汁液。方太医拿起一张白纸,从指甲缝里拨出了一些粉末,而后递给与潘瑛。潘瑛嗅了嗅,惊道:“是柳叶桃的花粉。”
方贤捻须颔首,写了剂方子令御药房速去煎熬,继而对朱见深道:“殿下是中毒,幸而尚无性命之忧。微臣适才在殿下未食完的鲜果上发现了柳叶桃的花粉,柳叶桃的叶、茎、花均含有剧毒,殿下就是食进这些花粉而中毒。”
阁中一片哗然,朱见深顿然雷霆大怒,“岂有此理,敢毒害朕的皇儿,待朕找出这胆大下毒之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方贤又道:“启禀陛下,微臣在殿下的指甲里也发现了柳叶桃花粉,臣猜想殿下进楼之前许是接触过柳叶桃,花粉残留在手上以至误食。”他的眸光向阁内环顾一周,从柏贤妃面前掠过时忽的一凛,步过去,拱手施礼道:“可否请贤妃娘娘将髻上的鲜花摘下让微臣一观。”
柏贤妃迷茫的瞧了他一眼,摘下发髻上的红桃花递与,方贤嗅了嗅,正色道:“这便是柳叶桃。”
众人惊呼,不敢置信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柏贤妃。站在门口张望的四个太监松了口气,鼻梁长黑痣的太监道:“在玉桥上,柏贤妃给了殿下一朵柳叶桃,殿下一路都拿在手上玩。”
柏贤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口胡言,明明是从本宫发髻上无意掉落下来,小殿下捡了,本宫懒得再戴,就留给他玩了,况且本宫根本不知是毒花。”
生着八字眉的太监嗫嚅道:“这花早不掉,晚不掉,怎生偏偏待殿下走过去之时就掉了呢。”
其他三人随声附和,八字眉又道:“璃楉姑娘当时也在场呢,还说这花香刺鼻,肯定不是甚么好花,一直劝殿下赶快扔掉。”
这竖子四人明摆着拣了根救命稻草,拼命抓着往上浮,将柏贤妃往死里踩,顺便将璃楉也拖下水,好与他们处于同一战线。
朱见深额头青筋翻滚,眼中怒火熊熊燃烧,他狠狠一记耳光将柏贤妃扇倒在地,“朕向来待你不薄,你怎生如此歹毒!”
鲜血从柏贤妃的嘴角流淌下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襟,她顾不得擦拭,爬到朱见深脚边,泪眼凝注,“妾冤枉,妾确实不知这花有毒!妾住进咸阳宫时,这花就摘在后院,妾每日都让宫婢摘来插在花瓶里,若知有毒,怎敢放在宫中,而且那时候极儿还在,他还......”难以形容的震惊一刹那凝滞在她的眼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一叠连声的说着,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神情陷入恍惚之中。
“万岁息怒!”皇后歩上前来,“臣妾相信贤妃是无意的,明知有毒,怎敢插在自己的头上,何况贤妃禀性纯良,服侍万岁多年,万岁也是了解的啊。”
王顺妃接过话来,“这么美的花,谁会想到是有毒的,妾也是今儿个才知的,想必宫中许多人也不知。”
沉默许久的万贵妃缓缓启口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樘儿无事,是非曲直就交给宫正司去查办吧。”
柏贤妃一动不动的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仿若失了魂,倏尔嚎啕大哭,“我的极儿,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暮色在窗外堆积,悄无声息的遁入室内,迷漫在四周。此刻,朱见深阴郁的脸比暮色还要沉重,还要深浓。他命人将柏贤妃押回宫中禁足,等宫正司查清真相再行处置。
一盏盏水晶宫灯燃烧起来,明耀的光焰照亮了房中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房中的每一张脸孔。只见王昭妃一直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出乎意料的结果似乎令她变得轻松了。唐荣妃撇着嘴,流露着对这场意外的淡淡失望。梁和妃依然一副置之事外的淡漠,低着头全神贯注的拨弄着涂染丹蔻的指甲。
御药房的人送来了汤药,纪淑妃端起银盏,将药汁徐徐灌入朱祐樘口中。少顷,烛光下犹自苍白的脸逐渐恢复了血色,朱祐樘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朱见深伏在紫玉床前,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纪淑妃抹了抹泪,握起他的手,“樘儿,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朱祐樘剑眉微蹙,断断续续道:“娘......头痛......好像有针扎着。”
纪淑妃轻抚着他的头,低声安慰,“刚才太医在头上扎过针,过一会就好了。”
朱祐樘微微颔首,又阖上了眼。朱见深慌忙唤来方贤。问脉后,方贤告知皇子已无大碍,只是昏睡,朱见深遂命銮驾将承儿和纪淑妃送回永寿宫。万贵妃转眸向璃楉递了个眼色,璃楉也随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