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乾清宫总管梁芳便匆匆赶往昭德宫,一来为万贞儿出谋划策,二来为义女璃楉说情。
梁芳对于璃楉可谓有再造之恩。他不但从太监的鞭子底下救了璃楉一命,还专门请宫中女官和乐师授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梳妆、礼仪,令她在此地有了生存的资本。
有所付,必有所图!他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宫中嫔妃唯万娘娘独尊,连王皇后也要礼让她三分。万娘娘所喜即是皇上所喜,万娘娘所恶即是皇上所恶,而万娘娘的想法有些时候会自然的过渡为皇上的旨意。让璃楉随侍万贵妃,做自己的眼线,这样昭德宫的一举一动,他便能了如指掌。
梁芳的三寸不烂之舌令万贞儿积压在心底的怒气消散了许多,璃楉也暗自舒了口气。从大殿出来,璃楉将义父带到自己的房间,掩上了门窗。
二人都将声音压的很低,恰只出你口,入我耳。梁芳皱了皱眉,“楉儿,你一向机灵,这回怎么犯了糊涂?”
璃楉满副委屈之色,“义父有所不知,就在皇子出西苑的前一天夜里,女儿突然做了个怪梦,一位骑着仙鹤的白胡子老翁对女儿说:‘紫薇即将出世,阻道者必遭天谴!’女儿本没在意,怎料第二日便传来西苑藏匿皇子的消息。女儿当时犹豫了数番,才鼓起勇气进去回禀的。”
梁芳脸色一变,“竟有此事?”
璃楉颔首,“女儿不敢有半句假话!义父想想,万娘娘的补药性子该有多烈,别说胎儿,有些大人都受不住,那皇子呆在肚子里却好生生的,一点事都没有。再说,成天关在冷宫里没吃没喝,不见天日,竟健健康康、顺顺利利的活了六年。”说着,她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若不是有上天护佑着,那个孩子能熬得过来?”
梁芳若有所思的问:“你这丫头有什么主意?”
璃楉附到梁芳耳旁,“万娘娘老了,身子也越来越差,能熬几年谁也说不准。这大明江山终归要有人继承,万一大皇子真是天命所归,我们处处与他作对,今后万娘娘这棵大树一倒,首先遭殃的必然是我等。”她咽了下口水,又道:“不如阳奉阴违,见风使舵,给自己留条后路。”
梁芳神情肃然,微微颦眉,沉思半晌,“那我们就先隔岸观火,看看大皇子到底是不是天命所归。”
璃楉笑着点点头,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忍不住弯下身来。
梁芳赶紧从怀中掏出个药瓶递与她,“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活血化瘀,快进去抹上,别落下什么病根了,咱家以后还指望着你养老呢。”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永寿宫的喜悦和欢腾对于万贵妃来说犹似一根芒刺扎入心头,痛彻心扉。朱见深已有整整八日未踏入昭德宫的大门。这八日,他一直待在永寿宫,与新宠的妃子云迷巫峡、雨润高唐,与久盼的皇子欢承膝下、享尽天伦的温情;这八日,她悲愤交加、妒火中烧,终日斜倚床头以泪洗面,即便淑妃带着皇子来拜见,也托病不出。
第九日,她终于从床上起身,努力撑开红肿不堪的眼睑,几近绝望的面容里挤出了一缕微笑,“替本宫更衣。”她的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巨浪临近前的暗潮,徐缓而凝重的流动,匿藏危机。璃楉为她挑选了一身柳绿碎花的衣裙,令她惨淡的面色平添了些许朝气,她也无心再到镜前比量,一迳出了暖阁。
她决定不再自暴自弃,要好好盘算如何对付永寿宫。
午后,璃楉带着万贵妃的赏赐和她精挑细选的四名宫娥前往永寿宫拜见淑妃娘娘。
永寿宫是西六宫之一,按照淑妃的品级自当入住东六宫,怀恩担心万贵妃会伺机迫害小皇子,便将淑妃安排在了距离昭德宫较远的永寿宫。
从东宫到西宫需要穿过宫后苑。此时正值仲夏,宫后苑内,馥郁的栀子花香顺着细风暗渡,一阵浓似一阵,悄然的淹没了空气中炙热的味道。离金香亭不远的一方鱼池边,有两道妍丽的身影静静的伫立在绿荫下,一边喂鱼,一边说说笑笑。
璃楉定睛望去,认出是柏贤妃和王昭妃。
太子朱祐极薨逝之后,柏贤妃伤心过度,抱恙在宫中,从此很少再踏出宫门,唯有千秋正旦这些重大的日子才偶尔得见她的身影。自从西内蹦出个皇子后,宫里渐渐热闹起来,大家都纷纷等着好戏的上演,柏贤妃难得的走出永安宫,想必也有了看戏的兴致。
而王昭妃生的是雪肤花貌,瑰姿艳逸,很受朱见深的喜爱,受宠的次数也颇多。半年前,她曾有一月葵水未至,疑是有孕,御医诊断为气血不和,一剂补药使得尚未成形的胎儿悄然滑落。如此一来,她与柏贤妃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了。
头顶烈日,衣衫已被涔涔汗水****,璃楉无心去关注二人谈论些什么,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刚进到宫门口,便见唐荣妃手摇纨扇从殿中款款而出。唐荣妃是诸位妃嫔中年纪最小的,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容貌虽不及王昭妃美艳,但也生的清纯秀丽、活泼可人,而且她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曲来,如流莺乳燕春啭皇州,令人心醉。
她瞟了璃楉一眼,以扇掩唇,轻笑道:“适才我还和淑妃说起贵妃娘娘,这才一会儿,昭德宫的人就来了。”
璃楉恭谨一福,“贵妃娘娘听闻了小皇子的事,甚是欢喜,赶着让奴婢们送来赏赐。”
唐荣妃乌溜溜的黑眼珠朝小太监们肩挑手捧的锦衣玉帛堆里飘了飘,悄然掠过一抹羡煞的神色,“淑妃护守龙脉,真可谓劳苦功高,当然是该重重的嘉赏了。”言语时,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她若有所思的摇了几下纨扇,问道:“贵妃还未见过皇子吧?”
璃楉静静的回道:“娘娘偶感风寒,担心传染小皇子,暂时未让拜见。”
“还真是不巧。”唐荣妃挑起含烟笼雾的罥眉,脸上有抹揶揄的笑意,“告诉你家娘娘,小皇子生的伶俐又可爱,她一定会喜欢的。”她摇着纨扇走了,一连串幽冷的笑声从渐远的身影飘荡出来,久久的回旋在空气中。
永寿宫的小太监站在门口,见唐荣妃走远了,遂领着璃楉等人进入殿去。
大殿玉阶上是五扇花梨木五福捧寿纹屏风,屏风前摆放有香几,宫扇,香筒,玉阶正中是紫檀木玉兰纹宝座,淑妃端端正正的坐在宝座上,张敏立在她身旁。玉阶之下设有红漆楠木几和花卉纹藤心圆椅。
淑妃一袭竹青色妆花纱衣,藕合色凤襕云纹缎裙,云髻上插了两支鎏金蕙兰簪和几支玉掠儿,兀自那般素净。她仿若山涧一株空谷幽兰,清姿秀骨,美丽天成,无需世间任何俗脂的妆点。
璃楉带着宫娥太监齐齐行礼,随后将万贵妃的赏赐一一罗列出来,淑妃一番谢恩后,太监们将厚礼抬去了配殿。璃楉侧过身指着身旁的四名宫娥,“她们几个都是贵妃娘娘精挑细选的,手脚伶俐,又熟知宫中规矩,以后就在永寿宫伺候淑妃娘娘和皇子殿下。”
“贵妃娘娘真是周到。”淑妃笑了笑,命张敏带着宫娥到后院安置,又问:“贵妃身子可好些了?”
“娘娘一想到小皇子的事儿,心里就开朗了许多,这病也就自然的好了。”璃楉呵呵笑着。
这时,从殿外传来急促的奔跑声,紧接着是一个太监的声音,“殿下,您慢些跑,当心摔着。”话音未落,一抹红影已经冲进了殿门,“璃......”小红影重重的喘息着,脸蛋儿涨的通红,额上涔涔淌着汗珠,闪烁的星目朝殿中飘了一转,唇儿颤颤翕住了,将即将吐出的另外一个字紧紧的锁在了舌尖。他停了一瞬,扑进了淑妃的怀中,“娘,我要吃梨。”
小机灵鬼!璃楉暗暗嘘口气,冲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了原处。
朱祐樘穿着大红如意纹丝袍,头上浓密的胎发已经剃掉,如今光如佛子,戴了一顶名曰“爪拉帽”的元青绉纱六瓣有顶圆帽①,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善财童子的模样。
照看他的太监站在门口抹了把汗,“原来殿下是想吃梨啊,小的这就去削。”
“不用了。”淑妃止住他,示意他退下,而后掏出丝绢揩拭着朱祐樘额上的汗水,“跑的满头大汗,不能吃凉的,歇会儿娘再给你削。”她转头对两旁的侍女道:“去把门和窗都关好了,小皇子这会儿出汗不能见风。”她牵起承儿坐到楠木几旁的圆椅上,对着璃楉微微笑道:“既然贵妃娘娘身子好些了,那明日我便带樘儿过去拜见。璃楉姑娘是贵妃身边的人,熟知娘娘的喜恶,不如给本宫讲讲,免得明儿过去唐突了。”
璃楉福了福身,遂道“遵命”。淑妃端起楠木几上的茶盏,漫不经心的啜了一口,对殿中宫娥道:“殿里还有很多事物须打理,你们也不用都杵在这儿,下去帮着太监们一起干活吧。”
宫娥们退出后,朱祐樘朝纪淑妃望了一眼,见她点头示意,高兴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步到璃楉面前,他抬起头,脸上的喜悦逐渐被一层沮丧的神色掩盖,“璃楉,娘说有外人在的时候要装作不认识你的样子,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和你一起玩了?”
璃楉叹了口气,强装微笑,“虽然璃楉不能陪殿下玩了,可是宫里面还有很多的人可以陪殿下玩啊。”
朱祐樘闪动着睫毛,眼中升腾起一层氤氲的水雾,慢慢的化为两股清泪流淌下来,“我更喜欢和璃楉一起玩。”他吸了一下鼻子,“这里虽然很大很漂亮,还可以每天见到爹爹,但是和我想的不一样,人人都很奇怪,一点也不自在,而且不能去找璃楉玩,也见不到大娘和小豆子了。”那对清莹的星眸依然天真纯洁、不染纤尘,只是踏入这个残酷的世界后,这份纯真还能维持多久?
璃楉蹲下身,掏出丝绢为他拭去脸颊的泪水,“殿下要快些长,等长大了,就可以作自己想做的事了。”
淑妃削了一个雪梨递给朱祐樘,他坐在椅子上安静的吃了起来。璃楉走近几步,“娘娘近日可安好?”
淑妃云鬃轻点,嘴角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浅颦的眉梢却透出了忧郁和不安,“贵妃那边如何?”
璃楉压低了声音,“四个宫娥都是万贵妃的眼线,让张公公盯好了,不要让她们接触殿下。”抿抿唇,又道:“不过娘娘无须太担心,奴婢会盯牢了,万贵妃有任何的举动,奴婢都会来告知娘娘,现在最关键的是让皇上早定储位。”
淑妃的眉梢逐渐蹙紧,忧郁和不安的色彩更加深浓了,“承儿做了太子,处境岂不就更加危险?”
璃楉摇着头,神情坚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娘娘和殿下一次次化险为夷,定是天助,既有天助娘娘还担心甚么?”
淑妃转眸望了一眼正在津津有味吃着雪梨的朱祐樘,嘴角微向上翘,浮出一个极为凄楚的笑容,“不知我能否看到那一日?”
“一定能,一定能的......”璃楉一叠连声的说着,不仅是在安慰淑妃,也是在安慰自己。
①元青绉纱六瓣有顶圆帽:参照《酌中志》小皇子专用滴帽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