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总是喜欢茫茫然地望着窗外。
我不只一次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瞿塘逶迤,峡岳绵延,偶尔雨后云雾青白,山水朦胧。
然而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至少不值得这样坚持去看。世人常谓“夔门天下雄”,我从小成长在这里,平原大海不曾见过,对于这些山水却着实司空见惯。老实说,这夔门除了那座桃子山外,哪里“雄”了?反倒是有些俊秀,有些挺拔。李白说“桃花飞绿水”,刘禹锡也说“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可见,四五月的瞿塘清丽起来,也端的可爱。但宋朝雨似乎并不真正在乎窗外的景色,或许她本来就压根儿什么也没看,只是习惯性的放松视野。她眼底似乎没有什么实物,有的只是淡淡的一抹惆怅,一抹带着些憧憬的惆怅。
虽然不完全理解她何以喜欢看窗外,但我却特别喜欢看她。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吸引我目光的磁力,像极了一塊温润流光的美玉,坐在我身旁,冬暖夏涼,让我四季都想靠得近一些。我甚至不曾提起勇气去具体描写的她眼耳口鼻,有时候,文字的精准度太低了,力量太小了,一写就错,越错越多。
或许她也知道我喜欢看她,或许她又不知道,毕竟我不是她,也不愿做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是个很矛盾的人,特别对于纠缠不清的感情。我曾跟她开过一个下流而深情的玩笑,我说这辈子我凝望你的眉眼,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床单。但是在她反问我是否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她被别的男人睡后,我就打消了那个做床单的念头。
如果说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注定要教给你一些东西,那么我不得不承认,她教会了我《诗经》,三百零五篇,从《关雎》到《殷武》,一字不谬。虽然我青出于蓝得不像话,但若没有她,我对于《诗经》的认识,一定还停留在语文教材上的《关雎》和《蒹葭》上。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的名字。
那年我十六岁,高一下册。她有幸被班主任安排成我的同桌,又或者是我通过各种阴险手段坐到了她旁边,我有些记不清了。我调戏她说,你名字真怪呀,朝云就朝云,暮雨就暮雨,叫什么宋朝雨呢。她说,虽然别人都叫你才子,但别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什么都懂,《诗经》通读过么?《鄘风·蝃蝀》读过吗?那么生僻的字我都不认识,更不用说有没读过了,于是我放学后立即上网搜索。那首诗里写到: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从那之后我苦读《诗经》。中华书局的、安徽人民出版社的以及影印版的,封面排版各异,仿佛女子的烟熏妆、象日妆以及晚礼妆,吸引起男人来各不相让。谈恋爱脚踏数只船自然会受尽非议,但读不同版本的书却会收获到赞誉,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显然的是,我打种小算盘,别人都不会为我鼓掌叫绝,反而觉得我脑袋不太灵光。
“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癫。”
朝雨看看我,说:“瞧你那自鸣得意的模样。你也就一时兴起,有本事,坚持读完,那时候,再来自我陶醉吧。。”
“读完,有好处吗?”
“不是你自己爱书么?我承担义务督促你,你还想要什么好处?”
“我可是因为你才看《诗经》的,都是为你,为你,明白吗?”
“骗小姑娘骗多了吧,说这种话都不脸红一下?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陆离,你呢,还是先去读完了在说吧。”
“什么小子?”
“难不成还大夫?”
“朝雨,你该叫宋朝雪、宋朝冰才对。不过,哪怕你是一块冰,也总有人把你融化成水,蒸腾成云,最后晨露一样,春雨一样,在微风里星星零零地飘落下来。你知道那个人会是谁吗?”
课本里的手绘、课桌上的诗行,手绘的那个轮廓,诗行间的眉眼,往往构成我们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朝雨对着窗外出神的模样如梨花一枝,惹人怜爱。我说:“朝雨,如果哪天我突然想不开去写小说了,我第一个准要写你,因为你太美好了,呐,小说题目就叫‘窗外’,因为你太热爱窗外了。哪怕‘窗外’名字被琼瑶、李琛用过,但有些东西就是换不了,比如你之于我,换不了。”
她问:“别贫了,到底,你写得过人家吗?对比最易见高下的,可别丢人。”
我说:“怕什么?退一万步,撇开我不要脸的性格,即使我歌唱不过李琛、小说写不过琼瑶,但我敢保证,我的《窗外》,女主角绝对是最美的。朝雨,你在我的故事里,一定会是最美的那个,你信吗?我说的不是笔力,而是一种想法、一种意念。”
“陆离,咱能谦虚点吗?”
“不太能。一说到文字,我就不能谦虚,忍不住散发出那源自骨子里的骄傲。而且,我现在是在谈论你的美丽。你也不要昧着良心,漂亮就是漂亮,这是天然优势,不需要谦虚的。”
“如果哪一天我们不是同学不在一起了,你想我了,要给我写书立传了,直接写我名字就是了。别人有《莺莺传》,我这也得叫个《朝雨传》吧?”
“《朝雨传》,我给你立传你还那么多要求,真是朝雨大赚特赚!”
朝雨噗嗤一笑,白了我一眼,骂我油嘴滑舌,然后埋下头继续做课堂上数学老师留下的三角函数题。我笑了笑,心想果然还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我从桌子上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历史教材来,随便一翻页就开始胡乱地看。这两页的内容是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因为被列林盛赞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王安石变法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高考内容,然而教材上不曾记载“王安石来”的趣事,实在可惜。
朝雨是一个把自己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女孩,生活、学习以及感情都无一例外,甚至连头发都一直是一丝不乱,整齐而浓密地垂下,落在她最爱穿的白色衬衫上,黑白分明,触目惊心。这让我非常佩服,因为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我有一套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但凡我干不成的事儿,一定都非常困难,而干成这些事儿的人,一定都非常厉害。因为我曾尝试去把各科书籍分类管理,但往往在第二天就被打回原形;我尝试去规划自己的饮食起居,但用不了三天半就回归了自由状态。但我从不承认自己是自暴自弃,而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生性闲散随性而为,因此,每每语文老师讲到批判当今社会生活节奏太快的相关命题时,我都表现得积极而出色。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智慧,而我尤其渴望朝雨能够注意到我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
之所以我渴望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是因为我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虽然当时喜欢我的姑娘并不少与追求她的男孩。但在她面前,我太容易发现自己的不足了,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甚至一度让我惶恐不安。她的文章能在考卷上斩获55左右的高分,而我明显不行,即使我的文章经常发表在学校校报的文学副刊上。
她的文章写得并不好,字儿也平平常常,但她谙熟各种考场作文的规则,书写极为工整。一眼望去,作文卷面干净整齐得仿佛天安门前等待检阅的士兵。相比之下,我的文章文采飞扬,但字迹也是张牙舞爪杀气腾腾,乍一眼望过去,说是张旭真迹,几乎能以假乱真。所以我笑话她的文章是被圈养的,而我的是野生的。朝雨说:“是啊,野生的,你人就是野生的,哪个女孩能管得了你呀?到处撒野,到处留情,我今天去奶茶店,听见有小妹妹在议论你,我说你怎么就不试试安宁一下呢?”
“朝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也没去招惹她们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别解释,你那点花花肠子我都知道,要听我的,我是你同桌,还是女同桌,女生呢,成熟早,比你懂事儿,所以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
“女人太聪明了不好,况且哪有男生听女生的理?”我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白净微凉的脸——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捏她脸的习惯,”也罢,这两天刚好轮到小爷我做学校文化长廊处的黑板报,小爷我给你表现机会,听你一次。你当班长的,也该为班级出力,下午,就来帮我好吗?”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收拾好颜料粉笔抹布直尺和凳子,叫了初中就和我同班的好友陈雅——这厮性别男,为了避免被人以名取性发生误会,便利用自己的一身腱子肉,威逼男生利诱女生称呼他为陈子雅。他说古代读书人都爱在名字里加个“子”,什么陈子杜子美王子安数不胜数,他也有文化,也是读书人,也有权利附庸风雅,加个“子”,多有内涵,多文雅呀。
一起去做板报的当然还有宋朝雨。
陈雅扛着凳子做盾牌,握着直尺当利剑,当仁不让冲在最前边儿。这样我想起他在篮球场上的英勇。他打篮球的时候仿佛一头猛牛,埋着头,横冲直撞全无章法,凭借一身腱子肉,笑傲球场。愿意跟他打球的人并不多,但他对自己的战术坚守到底,直到有一次他把隔壁班一哥们儿的肘子给撞骨折了,他才若有所悟的说:“我这是不是有点野蛮啊?”但当时他正交了个夸他勇武健美的女朋友,所以那个感慨的生命力很快被那些肉麻的赞美给消磨殆尽。我同他打篮球的时候,为了保护好自己,总是躲他远远的,基本不进内线。但这并不说明他就天下无敌了,班上篮球比他打得好的,起码还有林小港等一小批人物。
我拿着抹布颜料粉笔,行走于朝雨之后,看着她油光水滑的黑发,偶尔有风吹过,送来轻轻浅浅的发香。
文化长廊到了,我个人认为,这个从东至西也不超出二十米的所在,实在是一点也不长——不过,因为我的到来,倒是变得颇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