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野草地里停着一驾红幄马车,车盖四周挽着红花,花下铃铎和鸣,马车被一众士兵围做一圈护在中央。虽已是日落时分,可那一众士兵却一直手把兵刃,一动不动护着马车。
马车旁不远处是一位金甲将军,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眼,面如冠玉,很是英俊。虽是鞍马坐着,却仍身姿挺拔,只是面上一片肃冷,剑眉微蹙略显烦躁,不时凝眉向不远处那条蜿蜒曲径上张望,似有所待,这人正是仙落国大将军——锦川。
“驾——驾——”
随着一阵“哒哒”马蹄急响,间或几声女子娇音驭马之声,曲径上霎时间扬起一阵滚滚红尘。锦川听到道上声响,急回过头去,手指紧紧按着腰间佩剑,可待听到那几声女子娇音之时,面上转而变得欣喜。
“梦,你终于回来了!”
灵梦带着手下一众素女赶至红幄马车前,纷纷下马。锦川亦跳下马去,高兴向灵梦迎了上去道。
“是…”灵梦望向锦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应道,“我回来了!”眼里却满含忧伤。
锦川一愣,怔怔捕捉着灵梦眼里流露出的那丝缕哀伤,心中突然一慌。他面前这位骄傲的公主,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心迹,可今日,她眼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哀伤。
“梦,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锦川终忍不住问道,眼里满是关切。
灵梦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言辞闪烁道:“只是…只是有些累了!”却忙又问锦川道:“小公主呢?”
锦川指着众士兵围护着的那驾马车道:“小玉蝶公主受了惊吓,方才熟睡。”
灵梦忙走至马车旁,锦川上前去轻轻将木门推开,露出车内蜷缩躺睡着的小新娘来,只见她面庞稚幼而怯弱不胜,似有先天不足之症,那一袭凤冠霞帔在她娇小身材上显得十分累赘。
灵梦伸手抚摸了下那一张小巧精致面庞,竟见她长长睫毛上犹挂着泪珠,不由得心疼。这分明是位五六岁尚未成人的小姑娘,却被离疆王绑缚着逼上花轿送往矶昌国和亲。只因她是玉蝶公主,生来就身附神旨的玉蝶公主,是仙落国未来一国之主…只因她将来要与她亲生父亲争夺王位。
“王位…”
灵梦想着,不由叹息了声。那仅是一张华丽的座椅,却叫世人为它而费尽心机,甚至连亲人、至爱都能舍弃。
背后,锦川抬头望了望天色,向车内发怔的灵梦道:“天色已晚,我们就暂且在这儿露宿一夜,明日一早再赶回沁心谷吧。”
灵梦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夏夜虽然清凉,可山间草丛中虫蛙鸣叫之声不绝于耳,使得本就怀有心事的人儿越发难以入眠。空旷山野,更显出天上那轮满月的清亮来,灵梦方满怀心事走出帐子,便一眼看到锦川就守坐在她帐前不远处,她忙要转身入帐回避,却听到锦川自背后急唤了声:“梦——”
灵梦一手已掀起帐幕,听到他唤她,一时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要我等多久?”
锦川已站起身来,面对着灵梦背影道:“两年了,你我近两年没有见面,你就…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他实不愿相信,两年来他一直朝幕思盼的人儿,此时却一心要躲着他。难道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么?惩罚他前世对她的冷傲?惩罚他前世对她的惩罚?
锦川想着,心中一阵锥痛。前世,她面对他亲手施与她的惩罚之时,当也是这般锥心而痛吧!
灵梦将手中帐幕放下,转过身来对着锦川偏头不语。
锦川突然感觉到灵梦变了,他不知道是谁令这位傲慢的公主突然间失去了她昔日的骄傲与威严。他走至灵梦身边,轻声道:“这两年里,你都去了哪些地方?经历了什么事?过得好不好?有未找到你要的曲子?有未…想念过我?”
锦川末了那句话,令灵梦心中一揪,她抬头望着他俊朗面庞、深情星眸,不知如何作答。他本是位江湖游侠,过惯了潇洒不羁的日子,却甘为她而入朝为将,忍气吞声受人差遣、看人脸色。
灵梦至今仍记得初遇他时的那个场景,她自街头扬鞭飞马而过,他突然闯入道路中央,只身拦住她去路。她连忙勒转马头,几欲人仰马翻。
他竟然敢拦她的马!
她恼怒,将长鞭直甩向他肩头。他微一避身,一手紧将她腕上马鞭绕在手中,却仰面看着她高兴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梅花仙子!前一世我欠你的,注定要我用这一生来偿还!”
她愕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当这人惊吓过度头脑已糊涂了,喝斥了声:“让开!”便抽回马鞭扬尘而去。她只当自己甩掉他了,未料第二日一早,她便在沁心谷中见到了他。那时,他正和一个小姑娘用所伐青竹搭建一座小楼。他见她惊奇看着他,呵呵一笑道:“我对他们说我是你心上人,他们就放我兄妹二人进谷了!”
三日后,他用谷中青竹为她盖了一座沁心小竹居住,至此,他便也赖在了沁心谷中,任她如何驱赶他不走。
在异国历经一段情缘之后,灵梦越加能明白锦川对她的那番情义,可正因为心中明了,方越觉有愧于他。
“灵梦,回答我!”锦川突然伸出双手自灵梦腰间一揽。
灵梦身子一颤,这方自深思中回过神来,一把推开锦川道:“小妹因受了惊吓睡不安稳,我得进去陪她。”说着便要进帐。
锦川一把拉住灵梦道:“你为何要躲我?”
灵梦未敢回头,背身道:“我没有!只是妹妹她…”
“借口!”
锦川扳过灵梦双肩止住她道:“你不回答我也罢,可我得告诉你,这两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再想念你,无时无刻不想着你能快点回到我身边,这种思念令我…令我心里…心里…”
锦川突然拉起灵梦一只手来,掰开她手心紧紧贴近他胸口道:“我心里…这…你能明白么?”
灵梦手心感觉着他胸膛怦怦心跳,不禁热泪盈眶。
她于异国游历两年,一心要找到与《天外魔音》相克的曲子,以消解她身心所受到的魔音侵扰。两年了,她以为自己不会找到与《天外魔音》同样精妙而又相互克制的曲子,可她最终找到了,不光找到了那曲谱,还找到了一个人,一个令她终身无法忘怀的人。倘若不是六岁的小玉蝶公主被逼嫁,倘若不是她与那人是各为其主、各肩使命…她或许已与那人双宿双飞,在这纷繁乱世中做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
灵梦抬头望着锦川,她多想此刻拉她手心放在心头的能是那个人,可不是…她眼里扑簌簌落下泪来,依进锦川怀中轻声道:“我能!”
锦川伸手轻轻拭去她面颊泪水,伸臂紧将她搂在怀中欣喜道:“你…你终于懂了!”
她懂,她怎会不懂?这几月来她受着与他同样的相思煎熬,离别之苦,那种心痛她怎会不知?只是,她心痛不是为他。或许,她该珍惜身边这个男人,或许,她可以不叫他再为她心痛…
清晨薄薄一抹轻雾笼绕着广阔郊野,遍地散发着令人闻之便心情舒畅的青草味,又间几只欢快莺燕趁着美好晨曦,躲在枝叶后面偷练歌喉,歌声轻脆婉转令人神怡。
马车自草地里一碾而过,留下两道墨绿车辙。仙落国小公主灵幻掀起车帘,望着眼前消没于天际的无垠嫩绿,回头向身边灵梦问道:“姊姊,这里是哪儿?你要将我带去哪儿?”
灵梦微微一笑道:“到沁心谷。”
“沁心谷?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个世外仙境。”
沁心谷,仙落王城外一处安静幽深的山谷,是仙落国历代女王御前亲卫——素女,自小调教训练之地。谷内有田亩居宅,亭台轩榭更错落有致,精致竹桥、潺潺清流,花中魁首,木中君子皆聚于此。整个谷中宅所均是就地取材,依山水之势而建,布置朴素清雅,有如神仙清修居所。灵梦正是在这里受浪人落魄子点拨习练琴艺,练成“魔音”,也是在这里同众素女习训野兽为兵,以御敌卫国。
沁心谷内众教习师傅闻长公主回谷,率了一众小素女迎出谷来,大多是十岁左右。出迎的,当然还有谷内小素女们养的几头小兽。沁心谷中向来只有师徒长幼之别,却无贵贱尊卑之分。因众人见了眼前这两位公主,也只是微颔首问候而已,那些年纪小点儿的素女,更是一点顾忌也没有,只顾带着小兽追戏打闹。
“哥哥——”
小素女中突然跑出一位灵秀少女来,约八九岁年纪,一身朱红衣衫更显得活泼伶俐,一见到锦川便直往他怀里钻了进去。
锦川双臂撑起那少女转了一圈,放下她笑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沉了,哥哥都快抱不动你了。”
那少女犹抱住锦川一个劲儿撒娇道:“哥,下次带我一起走吧,这里不好玩,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们重出江湖吧!”
“重出江湖?哈哈…好大的口气!”锦川捧起那少女一张粉面笑道:“你定又闯下什么祸事,因想脚底抹油了对么?”
那少女娇声道:“没有!是…是他们…”说着,回身指着身后两三位小素女撅嘴道:“他们几个老欺负我。”
其中一名小素女站了出来,约与那少女一般年纪,她双手将腰一叉,亦撅着嘴对锦川道:“当真是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家子娴先欺负我们的!”
“乐儿!”众位师傅一见几个小丫头又闹别扭,齐声向那小素女喝声。
“干嘛老喝斥我嘛…”那叫乐儿的小素女嘴巴越撅得高了,低头冲着脚下两只似猫一般大小的小虎崽打了个口哨道:“猫儿走,我们不理那坏丫头!”说罢,一甩小辫儿,径自带了两只虎崽进谷去了。
那少女子娴仍向锦川撒娇道:“哥,就是乐儿啦,就是那贪财鬼最爱欺负我。”
锦川伸指钩了下妹妹鼻子道:“好啦!你不常说自己是‘老江湖’么,还有谁能欺负得了你?再说,有哥哥在,谁敢欺负我们子娴呢?”子娴仍只缠着锦川叫与她做主。
这边灵梦与师傅们彼此问候罢,又将国中情形与师傅们说了遍,便回头唤了妹妹灵幻过来见过谷中诸位长辈,却见灵幻背身站着,痴痴看着面前锦川兄妹二人戏闹作一团。
灵梦走了过去,拉了下她道:“幻儿。”
灵幻抬头望向灵梦问道:“幻儿为何没有哥哥?”
灵梦一愣,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正在这时,子娴跑了过来,歪头上下打量了番灵幻,向灵梦问道:“梦姊姊,她是谁啊?怎么小小年纪,却老也绷着张脸呢?”
灵梦一听子娴那口气,竟似一下子比幻儿年长出好多岁似的,不禁哧笑道:“她叫幻儿,是我义妹。”
“哦。”子娴点了点头。锦川走上前来嘱咐妹妹道:“娴儿,幻儿妹妹怕生,你以后要多照顾她些。”
子娴听罢复将小嘴一撅,抬头对着锦川恼道:“娴儿可以称幻儿妹妹,哥哥却不可以。哥哥只能有娴儿一个妹妹,记住了么?”
锦川听了妹妹一番训斥,连赔笑道:“好好好!我就只有你一个妹妹,也只敢有你一个妹妹。”
子娴听了方转怒为喜,走过去拉幻儿手道:“幻儿妹妹,子娴姊姊带你进谷玩吧!”
幻儿因见她不叫锦川称自己妹妹,心中早不高兴,一把推开她手恼道:“我才不要你做姊姊。”说着径自往谷内走。
子娴跟在她屁股后面笑道:“小人儿家还蛮长脾气的嘛。”说着,又跑上前去拉幻儿小手道:“姊姊带你进去,不然你会迷路的。”
“走开——你不是我姊姊,我不要你管!”
“啊唷,小人儿家这么大脾气会长不高的。”
……
身后灵梦望着那两个小人儿携手走入谷去,面上露出微笑。或许只有在这里,她与幻儿都能忘却过往所有伤痛,过上欢快无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