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落国六月上旬常霖雨不止,这日天上虽淅淅沥沥下着毛毛细雨,可王城街道两旁满是迎接大将军凯旋的百姓。宫内离疆王坐在月神殿上乐呵呵向诸臣道:“孤王有大将军与长公主护国,就可高枕无忧了!”一干人巴巴等着大将军入朝记功受爵,等了近一个时辰,却等到一句:“大将军不要封赏,已…不知了去向!”
他当然不需要什么封赏,他所做的一切都只因为她要做而已。
众人虽被浇了盆冷水,却也深知这位大将军与长公主一般的禀性,似风一般,既便它愿意在你身边停留,你也休想撑控住它。离疆王虽不喜欢不被撑控的人,可倘若满朝臣子都能似大将军这般既淡泊权势,又忠于国家,他倒也欢喜得紧。如此既省下他国库里不少金银用作赏赐,又不必担心会有权臣干政。可他心里又跟明镜似的,大将军只是忠于国家,或说白些,他只是忠于一个女人而并非是他这位一国之君。在明君眼里,臣子忠国便是忠君,可离疆王显然不是明君。
沁心谷里最先跑出来迎接锦川的当然是子娴了,因为她是谷里唯一的一个闲女子。自灵梦上次自边疆回谷之后,不光请来饱学之士教幻儿治国之道,还寻了好多高人教习素女文武百艺,是以素女们均忙作一团。唯独子娴,既不是素女,又不是储君,也没人来管教她当学什么不当学什么,自然无聊的要命。只因听回谷的素女姊姊们说哥哥要回来了,便每日里直便往谷外跑,只盼着哥哥早些回来带她重出江湖。
天都快黑下来了,子娴才望见锦川一身戎装策马而来,忙扑了过去喊道:“哥——你可回来了!”
锦川跳下马来,见仅妹妹一人跑出来,拉了她问道:“怎么天黑了还站在外面?其他人呢?幻儿呢?”
子娴撅嘴道:“乐儿他们每天忙着练武,幻儿每日跟着白胡子老头左一句‘明主之治国’右一句‘明主之治国’,梦姊姊整日盯着她。哥,谷里很闷的,我们什么时候重出江湖啊?”
锦川笑了笑,只顾拉着妹妹往谷里走,随口敷衍道:“他们不跟你玩你就自己玩啊。”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啊?”子娴丢开锦川将足一跺,双手叉腰挡住了他去路,瞪眼望着不满道:“哥,你越来越不像话啦,心里就只想着梦姊姊!你不好好听我讲话我就不许你进谷见她!”
这小丫头总能猜中他心事。锦川面上略显尴尬,意识到这丫头是不能敷衍的,只得耐住性子道:“好好好,你说,哥哥仔细听着。”
子娴突然眼泪汪汪道:“他们都不睬我,连那群小畜生也不听我讲话…呜呜…我不要待在谷里啦,我要回江湖里去。”
锦川听了当真既好笑又不敢笑,撑起斗篷为她遮住蒙蒙细雨,边走边道:“那你为何不跟乐儿他们一起练武呢?只有练好了武功才能重出江湖,我们娴儿也才能做江湖侠女啊。”
兄妹二人入了谷时锦川身上已湿了一片,子娴连推着哥哥进雅闲居道:“快快将衣服换掉,我去告诉梦姊姊你回来了。”说着,未等锦川叫她带伞便已一溜烟儿跑了。
沁心小竹里传来幻儿读书之声,道:“…故明主之治国也,适其时事以致财物,论其税赋以均贫富,厚其爵禄以尽贤能,重其刑罚以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贵,以过受罪,以功致赏而不念慈惠之赐,此帝王之政也…”
子娴听了咋了咋舌,趴近窗子朝内望了下,见屋内已点了灯,幻儿正坐在桌前背书,灵梦手捧着书卷一旁坐着。
子娴敲了敲窗,灵梦抬起头见是她,以为又来寻幻儿玩,抬头因见外面天色也不早了,便向幻儿道:“今日且背到这里,去玩吧。”
窗外子娴一听跑进屋去,抿着嘴,朝灵梦眨眼睛笑道:“梦姊姊,你猜谁回来了?”
灵梦心中微动,已知是锦川回来了,不由得面上一喜,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可未走得两步,就听到身后子娴与幻儿亦跟着她往外走。灵梦驻了足,回头冲着身后那两条小尾巴微一蹙眉相止。
子娴立时拉住幻儿驻了足,笑嘻嘻道:“我们不跟着!”忙又拽着幻儿往后退了两步。
灵梦扑哧一笑,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雅闲居里,锦川站在床前方披了上衣,就听门“吱”的一声被推了开来。他方将手臂伸进一边袖子里,已见灵梦疾步走了进来,两颊飞彩,明眸善睐正往屋内搜寻着。
“锦川…”
锦川未来得及将衣服穿好,灵梦已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锦川一手揽住她笑道:“好歹让我将衣服穿好了…”
灵梦一听,神色突然变得慌乱起来。整整三个多月,她未有一刻不担着心的,最担心的莫过于他负伤累累回来。当下她见他急将衣服往身上穿,以为他要掩饰身上伤痕,急道:“你身上怎么了?”说着便伸手去脱他外衣。
“喂、喂…”锦川一慌,忙伸手去抢,却已被灵梦脱了上衣丢在地上。他立时光裸出半个身子来,一时竟有些站立不安。
灵梦一言不发,只细细打量着锦川胸膛,又转至他身后,待看到他背上亦无半点伤痕,这方她舒了口气,自背后紧紧环绕住他道:“还好没有伤着。”
锦川这方恍然,亦不觉舒了口气,回头笑道:“一进门就脱人衣服你也不害臊,要不要我将裤子也脱下来让你看看?”
灵梦一掌击在他背上,满面霞彩。锦川亦不管地上衣衫了,裸着上身将她拥入怀里道:“这么久没见了,一定想坏了吧?”说着,便凑到她颈上偷香。
灵梦轻抚着他****后背,推开他问道:“这就奇了,你也是身经百战之人,身上怎就一点伤都没有?定是作战时躲到一边偷懒去了!”
锦川双手捧起她面颊笑道:“普天之下能伤到我的,就仅你一人而已。”
灵梦偎进他怀里,默然半尚,突然双臂轻抚着他肩膀柔声道:“真的么?那我…”她双臂微一用力推着锦川倒在床上,俯身在他胸膛之上,秋波一闪神色诡异道:“可要在你身上留下些什么才好…”待锦川发现她神色不对忙要避身时,已被她一口咬住肩头。
锦川仰头倒在枕上,一时任她咬着,忍痛道:“你好狠的心。”
灵梦松了口,颤枝儿格格笑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只有我能伤你,我可不愿叫旁人抢先了。”她说着,伸手轻抚着子泰肩头那两排齿印,娥眉转而一颦,痴语道:“有了它,日后纵使你有了别的女人,她们亦会时时提醒你…记起我…”
锦川听了这句微微一怔,忽想起那句话来:“至此以后,这寒冬日里绽放的梅花,会提醒你时时记着我,永远不会忘记…”倘若当初他懂得她话中深情,而不是再她轮回之后方明白,她或许就不用经历凡间这无尽纷争。
锦川心头微沉,伸手抚平灵梦颦蹙娥眉道:“好端端的,为何又蹙起眉来?”又故意逗她道:“日后若别的女人也效你在我肩上咬上几口,那我这两条膀子就要保不住了。”
灵梦听罢粉面含威道:“锦川,你若敢负我…哼,你知道我的手段…”
锦川笑着拉她自身边躺下。灵梦复伸手抚摸着那些齿印问道:“很疼么?”
锦川微微一笑应道:“不疼了。”
“不疼么?”灵梦抬起头来面上略显吃惊,复一蹙眉道:“那当再用力咬深些才行!”说着,便要凑上去再咬他一口。
锦川急忙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偏头看了下肩膀上那两排如瓠齿印呵呵笑道:“俗话说礼尚往来,你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也当还你一份…”
“你敢!”灵梦喝了声,忙要挣起身来,却被他按住,又一伸手退了她肩头半边衣衫,露出那雪白肩膀来。灵梦急脱出只手来堵住他嘴巴,面上楚楚可怜道:“你真忍心么?”
锦川望着她半边如脂雪肤,面上又极至妍媚,哪里忍心咬一口上去,便支头倒在一边,一手捏住她下巴笑道:“罢了,装出这般可人模样儿来,任谁都狠不下心了,就暂且饶你一次。不过…”他面上坏坏笑着,伸手便松了帐钩。她方起身要逃,却被他抢先纠缠了住,倒下身低语道:“今晚休想离开这里。”
沁心谷里的初晨常被烟云缭绕着,犹其在一夜柔丝细雨过后,更为浓雾锁绕,有如幻境一般。
轻纱帐内,锦川支着头细细注视着身边躺着的睡美人儿,手指至她额头滑至她坚挺鼻梁上,又轻点住她丰润红唇,禁不住又要轻吮上去,门外却不适时的传来一阵“咚咚”敲门声。
锦川忙伸手轻掩住灵梦一边耳朵,生怕这敲门声惊醒了她,却听得门外子娴声音叫喊道:“哥,开门!快点儿!”
锦川听罢叹了口气,轻轻下了床后复将床帐掩好,自木施上取了件衣服披了,急走至门前小声应道:“来啦,别敲了!”。
他将门一开,便见妹妹嘟着张小脸站在门外,嘴里还不停嘀咕着什么。锦川对着她无奈道:“你这丫头又怎么了?一大清早的也不叫人清静。”
“还大清早呢…”子娴瞪了哥哥一眼,一闪身便伸头往门内探去。
锦川慌忙伸手将她探进门的脑袋塞了出去,一伸臂撑住门框喝道:“有话快说!”
子娴撅着张嘴,转身自身后拎出一只四层高的雕花食盒来递到锦川面前,嗔语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老要人家操心呢!”说罢,却又将脖子往门里面伸。
锦川一手接过食盒,一手复将她脑袋推了出去。
子娴直起身来,朝他吐了吐舌头,凑过身小声道:“哥,千万别放梦姊姊出来,不然幻儿又不能陪我玩了!”
锦川听罢直恨得牙痒痒,直往外推搡着她咬牙道:“鬼丫头,快走!”子娴笑嘻嘻下阶走了。
锦川将食盒放在外面桌上,方一转身,却见灵梦不知何时已下了床,正对着窗外蔼蔼薄雾里隐绕着的珠花宝树伸着懒腰。锦川望着她似猫儿一般慵懒着身子,衣袖一滑,露出两只雪嫩玉臂来,不禁上前一把将她柔软纤腰绕进怀里,又趁她回头时往她唇上吻了下,轻语道:“夫人,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灵梦伸手拨开他头嗔道:“谁是你夫人了?”
锦川望了眼床上那朵红花故作吃惊道:“还不是么?那只好再来一次了…”说罢,赖笑着便要将她抱上床去。
灵梦挣脱了他,挥拳雨点般落在他胸膛上,锦川捏住她拳头笑道:“好啦夫人,该出去吃饭了。”
锦川将食盒打开,里面饭菜犹自冒着热气。灵梦望着锦川自盒内摆出的几样精致点心小菜,低头一笑道:“那小丫头倒也贴心。”
锦川笑了下。那小丫头确实贴心,只是太过鬼灵了,鬼灵的叫他这个哥哥都有些小怕她了。一时锦川摆好了碗筷,抬头却看到灵梦对着桌上点心怔怔发呆,忙问道:“怎么了?”
“锦川,你可还记得今日么?”灵梦抬头望着他,眼里突然间布满忧伤:“今天…是他们的祭日。”
锦川心中不由一沉,上前将她拥住道:“我们一会儿就去看他们。”
灵梦眼里泛起泪花,偎在他肩头道:“我想带了幻儿一起去。虽还不能告诉她那些事,可她…她今日方好七岁,也该去见见他们了。”
灵梦与锦川突然要带幻儿出谷,幻儿一听自然高兴的手舞足蹈,可上了马车,方知随行的仅有明依、素颜二人。没有子娴那小江湖骗子做伴,幻儿心中好生失落。
五人来至王城外不远处一处无烟旷野,锦川下了马,将灵梦姊妹自扶下马车。一行人弃车弃马行了几步,竟来至一片坟地。
说来奇怪,那坟地里齐整立着大大小小近一百八十二块石碑,上雕细致花纹图案,看着倒似哪朝王候将相之墓。可往那墓碑上一看,竟是空空如也,无名无字,台石上亦是如此。整整一百八十二块墓碑,却无一块刻有碑文,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灵梦与锦川牵了幻儿走至最前面两座较高大墓碑之前,明依二人分将所携酒食果品置于墓前供祭好了,便转身去清理墓上杂草,添培新土。
幻儿尚未见过墓地,又见明依与素颜二人低头做着那等奇怪之事,当即便指着这么一处新奇所在问灵梦道:“姊姊,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灵梦面色肃然,低头看着幻儿,突然噎住了,丢开她手道:“与姊姊们除草去罢。”
墓前,锦川拿出纸钱与灵梦二人跪至坟前点燃。灵梦对着其中一座高墓神色哀伤道:“母亲,女儿好久没来看您了。今日,我还带了幻儿妹妹来,”灵梦抬头望了眼前不远处弯身培土的幻儿,禁不住泪若雨下,“她今日方好七岁!母亲,七年了,您当还不知道有幻儿这么一个女儿吧?”亦梦说了这句,越发悲恸起来。
锦川忙伸手安慰道:“他们知道万俟家还有幻儿这一股血脉,一定会保佑她的,你就别再伤心了。”
“姊姊,你怎么了?”一边幻儿听到灵梦哽咽啜泣声,急跑了过来,盯着锦川搂在灵梦肩上的手臂恼道:“你干嘛惹姊姊哭!”。
锦川苦笑了下将手臂自灵梦肩上挪开,灵梦拭了泪拉幻儿身边跪下道:“幻儿,以后每年的这个日子,你都要来看他们,记住了么?”
“他们?”幻儿满眼疑惑道:“谁呀?”
灵梦深叹了口气,面上越加悲伤道:“等你长大些就知道了。”
一时明依与素颜二人回来,五人便默默对着众墓叩首、祭酒罢了,便起身离去。
忙了这么久,幻儿仍是摸不着头脑,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灵梦道:“姊姊,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跪着磕头啊?”
灵梦低头道:“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快上车走吧。”扶了幻儿上车,灵梦复回头望着那片坟地,默声道:“母亲,幻儿还小,女儿还不能告诉她这些。待她成人即位之后,女儿会告诉她她身上流着万俟家的血,她会为万俟家洗去所有冤屈,会还回万俟家族所有尊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