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阿骨打高高在上,眼神扫视着下面一干大辽宗室成员。只有一个人仍旧站着不肯跪拜,押解他的士兵竟也奈何他不得。
“六王爷,咱们又见面了。”完颜阿骨打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斜斜望着耶律宁。
耶律宁的目光却转向别处,对完颜阿骨打的话恍若未闻。
完颜阿骨打不同他计较,起身走下来,向耶律宁身边的士兵道:“给六王爷松绑。”
“皇上……”那士兵愣了愣,“当初俘虏许王时,他可伤了不少弟兄,皇上……”
“我知道。”完颜阿骨打简短地打断,眼神扫过这多嘴的士兵,他立刻噤声不语,忙不迭地将耶律宁身上的绳索解开。
完颜阿骨打只是望着耶律宁,冷笑道:“以六王爷的身手,这些士兵中没有一个是王爷的对手。王爷既然肯投降,既然这一路都没有逃走,今日便是自认甘为刀俎了。”
完颜阿骨打又再次扫视了跪地的众人一眼,向一旁的完颜宗望道:“许王妃呢?”
“父皇请恕儿臣办事不力,”完颜宗望暗暗捏了把汗,“当日许王妃从军中逃脱,银术哥将军带人追赶,结果她竟然……竟然跳崖自尽了。”
“混账!”完颜阿骨打一声怒喝,震得跪地的俘虏们一个激灵。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一些,又道:“尸首呢?”
“儿臣无能,尸首没有找到。”完颜宗望跪了下来,不敢抬头去看父皇的表情。他听见父皇半晌没有发话,更是胆战心惊,自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不知父皇会如何处置自己。想起完颜阿骨打严厉如刀的眼神,完颜宗望只觉得自己后颈冷汗直冒。
岂料沉默了半晌,完颜阿骨打忽道:“罢了,那许王妃异常刚烈,这事原也怪不得你。”他踱步到耶律宁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到了此时此刻,耶律宁的脸上还是没有半点恐惧之色,他还是昔日那个许王,一点也不曾变过。赵雪漪死了,而他并未殉情,也没有逃走,想是他心中还有牵挂。完颜阿骨打深深地望着耶律宁,很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然而他的眼神淡然清澈,却根本什么也不能看出。
正在这时忽然有侍官躬身趋步上来,手上捧着一只托盘,跪在地上道:“启奏皇上,银术哥将军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
完颜阿骨打脸上扬起了胜利者的笑容,他冷冷扫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大辽宗室,不少人正抬起头,用畏惧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你们的故国已经亡了,很快耶律延禧便会来同你们团聚。”他用一种很是挑战的眼光望着耶律宁,冷笑道:“六王爷,终究还是我赢了。”
耶律宁终于抬起眼来望着他,目光凌厉非常。完颜阿骨打微微一笑,向那侍官道:“大声念出来。”
那侍官收到文书,一刻也不敢耽误便匆匆送来,无人知晓这文书中究竟说了什么。完颜阿骨打如此吩咐,他连忙打开那文书,大声念了出来:“吾皇容禀:我军精兵良将,又得宋军联手,本可生擒辽帝,志在必得。无料……”那侍官念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完颜阿骨打,完颜阿骨打却还未会意,道:“念!”
“无料许王妃求援西夏,夏国主出兵数万,我军未曾防备,已然溃败,夏国主更邀辽帝西赴兴庆府……”
忽然啪地一声大响,这侍官猛地吓得不敢出声,只见完颜阿骨打已经拍案而起,正怒气冲冲逼视自己,登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混账!”完颜阿骨打一俯身,他面前的案几哗啦啦被他掀翻在地。他大步流星地走下来,一把揪住了完颜宗望,喝道:“你不是说许王妃跳崖自尽了吗?怎么会跑到西夏去?”
“儿臣不知……”完颜宗望实在不知如何能开脱自己,只是忙不迭地跪下:“父皇恕罪,那李乾顺敢收留耶律延禧,便是跟我大金作对,儿臣愿领兵攻夏,恳请父皇给儿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住口!”完颜阿骨打一声怒吼,只吓得跪了一地的宗室俘虏瑟瑟发抖。他如何不清楚,西夏并不是大辽,李乾顺也不是耶律延禧,西夏精骑兵强马壮,声威赫赫,李乾顺既然敢出兵援辽,自然是做好了抵御金军的准备。更何况辽金战事旷日良久,国库耗损,而他自己的身体亦每况愈下,现下要立刻发兵攻夏,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他一抬头,正见耶律宁嘴角一扬,给了他一个揶揄的冷笑。完颜阿骨打登时火冒三丈,岂料来不及发话,胸肺之间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引得抽搐不已。
“父皇!请父皇保重龙体!”完颜宗望忙道,转身大呼:“传太医!快!”
完颜阿骨打长叹一声,吩咐道:“将他们都带下去,分开关押起来。”
待宗室俘虏们都被押下去,完颜宗望低声道:“父皇,儿臣听闻长白山药王谷已经重开,不如……”
不等他话说完,完颜阿骨打却摆摆手:“罢了,大限将至,纵是神医亦回天乏术。”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身影,那个宁死未屈的林雨薇,如今药王谷这三个字,已经变成了他心里的禁地。
林雨薇,耶律宁,赵雪漪,这三个猎物,他竟然一个也没有赢得。
而如今老天爷似乎不肯再给他纵横驰骋的机会了。
天牢之中重兵把守,里里外外一片死寂,而耶律宁却实在无法平静下来。他没有想到赵雪漪竟会远赴西夏求来援兵。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只盼四姐派人护送她回南,或是将她留在西夏,她总是平安的。
他突然很想活下去,很想逃脱出去,很想去见她。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在路上没有逃走。如今身陷皇宫天牢,里里外外都是禁军驻守,要想全身而退实在是难上加难。
尽管是自己亲口告诉她,只要她平安无事,哪怕不在自己身边也并不重要。可是在他听闻赵雪漪跳崖,生死未卜之后,这些日子他一直坐卧不安。他一直安慰自己,雪漪聪颖机变,实胜自己百倍,然而越想自己却越是难以平静,他想见她,想马上见到她,想握住她的手,想抱住她让她不要害怕。他想得难以自持,想得神魂颠倒!
他一直坚信,身为大辽子民,一定要与故国共存亡。可是他的父皇,先是在两军对战之时放弃自己的亲子和将士,继而在金兵攻势面前仓皇逃往西夏,如今让他去对谁效忠,让他如何效忠!
为什么自己总是要到失去了雪漪才知道后悔,才知道自己应该早一点下定决心,为什么他总是晚了一步,让她陷入危险的境地?若是自己当初能坚决一点,早些带她离开,或许今天便不会是这番光景了。
耶律宁望着不辨日夜的天牢中昏暗摇曳的烛火,禁不住喃喃自语:“雪漪,你在哪里?”
“宁哥哥。”牢房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
耶律宁如遭雷击,蓦地跳起来,转头望过去,外面的身影有些单薄憔悴,双眸中隐隐闪动着泪光,却不是他朝思暮想、念兹在兹的赵雪漪是谁?
“雪漪!”耶律宁猛地扑上去,隔着铁栏伸出了手去。十指相扣,他们都能感受到彼此在微微地颤抖,对面相顾,却都激动得难以自持,不知该说些什么。耶律宁尽力想抱住她,虽然隔着冰冷的铁栏,赵雪漪却能够感受到他勃勃的心跳。
“雪漪,你还好吗?我听说你跳崖自尽,你受伤了吗?”耶律宁迫不及待地捧起赵雪漪的脸,上下打量她。
“没有,没有。”赵雪漪微笑摇摇头,“我见到了四姐,是她求西夏皇上出兵援辽的。”
“雪漪,谢谢你。”耶律宁的眼神中爱怜横溢,他的雪漪已经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了。
“不是说过我们之间不可言谢的吗?”赵雪漪一笑,扬起脸望着他。
耶律宁也情不自禁地一笑:“句句出自肺腑。”
“宁哥哥,”赵雪漪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耶律南仙的话,忙从怀里掏出她的那封亲笔信:“这是四姐给你的。”
耶律宁接过那信打开来,赵雪漪道:“四姐说若是你来不及看信,便让我转告你,自私一次,放弃那些不值得的东西。”耶律宁看过那信放下,抬起头望着赵雪漪:“四姐信中说,她当年没有勇气完成的心愿,希望我们能代她完成。”
“宁哥哥,我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这一次我总是不会离开了,生也好,死也好,我总是要留在你身边。”
耶律宁微微一笑,道:“雪漪,我答应过还要带你去北海去江南,我怎会对你食言?”
“宁哥哥……”赵雪漪一时有些激动。
“雪漪,再原谅我最后一次,我知道错了,我总是要等到失去你了,才能明白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耶律宁轻抚她脸颊,低声道:“你先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一两日完颜阿骨打定然会召见,到时出了这铁笼,总能借机逃脱。”
赵雪漪的神色无不担忧:“可是到时大殿之上守卫森严,咱们真能逃脱?”
“你害怕?”
“咱们在一起就不怕。”赵雪漪嫣然一笑,握起了他两只手。
耶律宁脸上又是那种温存的笑容,让人安定让人放心。“是生是死咱们总是在一起便是了,还有什么害怕的?”
赵雪漪胸中一暖,坚定地一点头。
“雪漪,你快走吧,这里每个时辰都会有人来巡视。”耶律宁握起她的手轻轻一吻。好不容易得以一见,他实在舍不得她离开,但此时为了她安全,只能一狠心道:“快走。”
赵雪漪还来不及回答,忽然外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王妃千里迢迢来了,怎么能这样轻易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