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阿骨打和苏亦夫，还有侍立在旁的太医和一干侍从宫女，寝宫中所有人的眼睛都齐齐地聚集在从容走进的林雨薇一个人身上。
“夫人，”苏亦夫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揖：“请夫人出示器具，供在下和太医查验过。”他垂下眼帘，神色谦卑：“例行公事，夫人见谅。”
林雨薇没有说话，她身后的侍女趋步上前，将捧着的医箱交给苏亦夫。
苏亦夫在太医面前打开医箱，里面是一只药囊，一只针囊，还有一些寻常的小剪小刀。太医们查验一番，连那些针都用银器验过了，并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所有人的眼光又从医箱转移到了林雨薇身上。
“多谢夫人。”苏亦夫将那医箱归还。
林雨薇缓步来到完颜阿骨打面前，将那医箱置于案上打开。她神色淡然，举止从容，全然没有在意四周的目光。她一早便命人准备了四只香炉，却不叫人点香，也不说是做何用处。此时她从药囊中取出一只白色小瓶，将里面的粉末倾倒一些在四只香炉中。然而她刚点起一只香炉，完颜阿骨打便道：“这是何物？”
“施针会有稍许疼痛，这香雾有宁神静气之用，也可减缓疼痛。”林雨薇就要点起第二只香炉。
谁知完颜阿骨打一挥手：“朕征战多年，连命都险些丢过，还会惧怕这点疼痛？不必点了，灭掉吧。”面前这陌生女子来自南国，这迷香一样的药，他如何肯用？
林雨薇嘴角一扬，二话没说便盖上了香炉，转身将第一只香炉也灭掉了。她铺开了针囊，纤指过处，已经捻起了四根银针。“施针会有疼痛，皇上千万莫要乱动。”
“神医放心。”完颜阿骨打的语气却有淡淡的不屑，似乎是觉得这女子太小看他了。“朕自然是相信夫人的。”他坦然脱下了上衣，一面道：“能做荆轲的人其实很多，但幸好不是人人都如荆轲和太子丹那样愚蠢和自私。”
林雨薇的手蓦地颤了一下，但她很巧妙地掩饰了过去。手起针落，一群太医就这样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女子的一双手彩蝶般飞舞。似乎只是一眨眼，她便停了下来，而已经有一共十八支针分别刺进了完颜阿骨打身上十八处穴道。
不过这些针入得肌肤甚浅。林雨薇方才下针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此时却俯下身，两指捻住银针，一根一根轻轻向肌肤深处送进去。
完颜阿骨打的脸色起先很是凝重，看得出在尽力忍着痛，但随着林雨薇的动作，他脸上的表情却又慢慢变得轻松，最后更转成了舒适惬意。
“父皇！”外面传来的一声喊，震散了完颜阿骨打脸上的惬意微笑。随着这声音，一名华服貂裘的少年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一把就将上来拦他的侍从推翻在地。“父皇……”他还未靠近完颜阿骨打，苏亦夫身形一晃，已经拦在了他面前。
“太子殿下，此刻不可打扰皇上，无论有何要事，就请殿下等皇上……”苏亦夫的声音是被太子的咆哮声打断的：“混账！现今从你那老窝弄来这么个妖女，施些什么妖法来害父皇，你根本就是南国派来的奸细，要谋害父皇……”
“住口！”完颜阿骨打一声怒喝，身子随之便是一颤。林雨薇眉头一蹙，似乎很不满意她这一针没有下得完美。这个人就是太子完颜杰？林雨薇只是抬眼瞟了他一眼，目光中什么波澜也没有，仿佛他根本不是那个弄出上阳九骏，险些要了她性命的罪魁祸首。
“未经通传便擅闯进来，大呼小叫，你眼里还有没有君臣之礼？出去！”完颜阿骨打喝道。
“儿臣……”
“太子殿下，”苏亦夫上前一步，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太子此时应该识相一些，上阳九骏背叛皇上，已经伏诛，微臣窃以为，此事应该可以杀一儆百。”
完颜杰怎么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怒目相向：“你敢威胁我？”
“微臣不敢。”苏亦夫并没有抬起眼睛直视他。
“狗奴才！”完颜杰目光如箭，直射向林雨薇！他已经下了太多赌注，如今绝不能毁在这个女人手上。“今日无论如何要斩了你这妖女！”他大喝一声，一柄弯刀自腰畔出鞘，猛虎般就向林雨薇扑过去！
“太子殿下！”满屋的人皆是大惊。苏亦夫还未来得及多想，手中已经拔出剑，揉身而上。可是完颜杰不知是深信苏亦夫不敢伤他，还是功夫不到家躲不开这一剑，等到苏亦夫急切想要收剑时，却为时已晚，虽然他只使出了三分的力道，长剑还是刺入了完颜杰胁下！
“当啷”“当啷”两声，完颜杰的弯刀和苏亦夫的剑同时落地。
“太子殿下！”
苏亦夫扑通一声跪下：“臣误伤太子，罪该万死，请皇上发落。”
“苏爱卿请起。”完颜阿骨打脸上笼上了淡淡的阴霾，却依旧不动声色，朝那帮太医挥了挥手：“将太子抬下去诊治。”
太医如逢大赦，呼啦啦地走了一拨。
林雨薇却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从容不迫地走上前，俯身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这一场惊人的变故突如其来，霎时便血溅当场，可是林雨薇的神色却没有半点变化，她的眼中只有她的病人和手中的针，仿佛这一切与她丝毫无关，仿佛刚才完颜杰那一刀根本不是冲着她来的。
“劣子不明事理，多有冲撞，夫人见谅。”完颜阿骨打亦无法相信，这柔弱的女子如何能这般淡然？
“皇上不必介怀。”林雨薇将手里的药方交给他：“请皇上吩咐太医按这方子煎药，每日三次。两日之后再施针，到时还需更换药方。”
她将完颜阿骨打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下，收起药箱，朝他一欠身：“这两日饮食禁忌，已在药方中写明，妾身告退。”
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完颜阿骨打轻声道：“苏爱卿，这位神医平日里都如此冷漠么？”
“皇上，据微臣所知，林夫人她平日对待病人并不如此……大概是因为远离家乡，人生地疏吧。”
“你的意思是她就是因为朕是外族皇帝，才会如此？”完颜阿骨打的眉毛挑了起来。
“微臣失言。”苏亦夫垂首道，却没有否认他的话。
“呵，朕还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完颜阿骨打脸上现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这神色与他曾经无数次的兵临城下时如出一辙——越是难攻的城池，他便越要攻下。
他是大金皇帝，没有什么是他征服不了的。
※※
“林夫人，在下打扰了。她们都是皇上派来伺候夫人的，”苏亦夫指了指身后十余名婢女。“另外，上京冬季天气甚是寒冷，皇上命在下为夫人送来一些御寒冬衣。皇上口谕，这两日夫人若是觉得烦闷，在下便陪夫人在上京城中转一转，不过这几日天气阴沉，恐怕暴雪将临，夫人不要走远了。”
林雨薇推开窗户，向东南方向望过去。那边，就是长白山。可除了黑云压城的抑迫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暴雪将临……完颜阿骨打一定以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北地的大雪。
自从离开长白山，的确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了呢。长安的冬天很短，那里的雪从来都静静的，一夜之间，天地便悄然一片银装素裹。可是她很想念长白山那雪落的声音。冬天的时候大雪封山，天池的水都结了冰，宛然是一面巨大的宝镜。那时他们一家三口曾经漫步在冰上，显儿就那样跑着，还滑了一跤……
林雨薇的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两日，怎么这样难熬呢？
“夫人，还有一事，”苏亦夫的声音把林雨薇唤了回来，“皇上在上阳宫设宴款待贵客，特意命在下来接林夫人过宫。”
完颜阿骨打名为设宴款待，可林雨薇到了上阳宫才发现，这宴上只有她和完颜阿骨打两人。
“夫人不必多礼了。”林雨薇还没来得及开口，完颜阿骨打已经起身迎了上来：“夫人请坐。今日朕命人做了一些南方的菜肴，夫人尝一尝，与夫人故乡相比如何？”
上阳宫中甚是温暖，一旁早有侍女上来为林雨薇取下身上披的貂裘。
“多谢皇上。”林雨薇施施然落座，却迟迟没有动筷。换做任何一个人，此情此景，面前再坐了一个九五之尊的大金皇帝，纵然再是山珍海味，又哪来半点胃口？
完颜阿骨打见她不动，自己先举起了酒杯：“夫人一路奔波来到上京，今晚一来就当朕为夫人接风，二来还要感谢夫人。朕先敬夫人。”他一仰头便将杯中酒饮尽。
“妾身为皇上治病尚未大功告成，皇上言谢还为时过早。妾身不会饮酒，皇上恕罪。”林雨薇始终不抬起眼帘来看他，也仍是不肯动手。
她此言可谓语惊四座，旁边侍立的宫人都暗自捏了把汗，等着皇上龙颜大怒。
出人意料的是，完颜阿骨打的语气却依旧平静：“来人，为夫人奉茶。”待宫女再为他斟满酒，他又再一次举起了酒杯：“夫人既然不饮酒，那便以茶代酒如何？”说着他自己又先将酒饮尽。
林雨薇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随即端起了面前的茶。随着她的动作，完颜阿骨打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
这个女人，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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