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薇小心翼翼地将绷带解开，满意地笑了笑，将一面菱花镜递在赵雪漪手里。
赵雪漪的手却有些颤抖。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而耶律宁已经用一种惊为天人的眼神牢牢盯住了她，这眼神让她一个恍惚，似乎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心中一阵冲动，一下将菱花镜举到了面前。
那温润柔腻的肌肤如无瑕白玉，那精致典雅的容颜如雨后新荷，刹那间点亮了这小小的竹屋。赵雪漪愣了一下，手中的菱花镜骤然落地，她人已经惊叫一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耶律宁的脖子。
“小傻瓜。”耶律宁笑着伸手搂住了她。
“丫头，这回可不许再闷闷不乐了。”林雨薇轻笑道。“昨晚疼得一夜没睡好吧？”她伸手抚了抚赵雪漪脸颊，“还疼吗？”
“不，不疼。”赵雪漪笑着拭去眼角的泪光，“多谢干娘。”
“要真谢我，就替我跑跑腿，把这些药送去青瓦村和白河镇。”林雨薇指了指身后桌上的药。那些药装了整整三个篮子，比平日里多出了好几倍。“清然，那边那些，你送去李家沟和青枣庄。”
“干娘！”赵雪漪的脸立时拉了下来：“他们都那样对你了，你还这么好心，他们却不见得领情！”
林雨薇的面容却很平静。“他们都是些普通百姓而已，只是想要安宁的生活，这有什么错？是我连累了他们。”
“干娘！他们出言不逊……”赵雪漪的话到嘴边，手上忽然被耶律宁拉了一把。“前辈放心，我们一定送到。”
林雨薇笑着点点头：“耶律公子有气量有见地，今后有漪儿身边有你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赵雪漪隐隐觉得她这话有什么不对，可是究竟有什么不对，她却不敢往深处想。
“雪漪妹子，耶律公子，昨晚都是我一时冲动，才会说那些混账话，对不起，你们见谅。”
“莫兄不必挂怀，耶律宁确是外族胡人，你原本也并没说错。”耶律宁只是淡淡一笑。
“大哥这些日子对妹子的好，妹子都记在心里，怎么会在意你一两句气话呢。”赵雪漪也笑道。原来她的容颜当真美若晨露春花，耀眼如六月朝阳，莫清然几乎有些不敢睁开眼。他心中忍不住道：“只有耶律公子这样的人才，才确配得上她。”
“好了好了，”林雨薇将两个药篮塞在莫清然手里。“早去早回。”
“宁哥哥，”直到他二人的小船划进了渭水，与莫清然分道扬镳，赵雪漪才蹙眉开口。“我总觉得干娘像……像在……”那四个字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也感觉到了。”耶律宁直截了当。“昨晚我无意中听见，莫兄说要与林前辈同去，她却说莫兄十二年来学有所成，早已青出于蓝，可以出师了。言下之意，她是打算独自一人远赴上京。”
赵雪漪的语气已经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惶急：“干娘……到底是什么意思？”
“雪漪，别骗自己了，你其实再清楚不过，为皇上诊病，那是个什么后果。”
这话说得赵雪漪心里一阵慌乱。她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去想。
“宫中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足见这病非同小可。若治不好，那完颜阿骨打杀掉一个汉人就如捏死一只蝼蚁；若治好了，他必然会想将这神医留在身边。伴君如伴虎，更不要说那些宫廷御医如何会容得下一个汉人踩在他们头上。更何况宫中虎狼环伺……总有人不希望完颜阿骨打的病治好。此去上京……就连能不能平安到上京，亦是未知之数。”
赵雪漪听得打了个寒颤：“干娘不能去……不如，不如我们今晚逃走！”
耶律宁却将手放在她肩上：“雪漪，你倒是问问你自己，当初你被童贯陷害下狱，若是我来救你，你倒肯不肯跟我走？”
赵雪漪沉默了。耶律宁又道：“怎么事情换到别人身上，你就如此糊涂了？”他抬眼四顾，叹道：“林前辈她身后，是这成百上千的无辜百姓哪。”
“哥哥梅姐是我至亲，又不是些不相干的人。”赵雪漪小声嘟囔，显然有些不服气。“再说就算干娘施恩莫望报，他们也不能这样恩将仇报。”
“那你在路上为何不逃走？”耶律宁望着她，“你也怕挑起两国开战，怕生灵涂炭？”见赵雪漪把头垂得更低了，耶律宁叹道：“在林前辈心目中，这些非亲非故的百姓，就如她的亲人一般。”
“我没有干娘那么大气量。”小舟靠岸，赵雪漪跳下船来，回身去接耶律宁手里的药篮。“当初若不是干娘收留，我早已无处容身。如今干娘有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耶律宁笑了笑：“早知道你这丫头会这样。你那小脑袋里又转什么念头了？”
“干娘连大哥都不许跟着，定然也不会让我们随行。”赵雪漪三两步跑到耶律宁身前，转过身来望着他，侧头一笑，“我们悄悄地跟着，先护送干娘去上京，倒时候治得好也罢，治不好也罢，那完颜阿骨打若是不放人，我们就杀进去救干娘出来，那时长安是不能回了，我们就顺便把她送到长白山去。”赵雪漪笑得十分狡黠。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都依你就是了。”他见赵雪漪笑逐颜开，连忙补上一句：“不过若是真的到了别无他法的地步，这救人之事，须得从长计议。那完颜阿骨打短短数十年便统一女真各部，挥兵西进势如破竹，要闯他的皇宫救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雪漪拉住他的手：“是，到时我都听你的。”
等他们分发完两个村子的药回来，已是夕阳西下了。林雨薇还在药房里忙个不停，见他们进来，一口气将七八个形状不一的瓷瓶塞给他们：“这是凝清玉露丸，调理内伤最是有效。这是鲨胆七花散，收敛外伤，止血镇痛颇有奇效。这是天香凝露，延气续命用的。剩下这些都是些寻常用药，你们都认识的。你们整天舞刀弄枪的，我看着都害怕。药方在这里，漪儿，你学医时日太短，调制的时候要多加小心，切记顺序用量都不可乱了。”
“干娘……”赵雪漪一开口，林雨薇便举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说。
“如今到了这等地步，钟离肃那老鬼的嘱托也不用再提了。你们两人找个青山绿水的僻静所在，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漪儿，你若还当我是你干娘，就好好记着我的话，不管我是生是死，你不可违背我的意愿，金人虎视眈眈，但若是因我而让他们师出有名，就算千刀万剐亦不足以赎我的罪孽。你身为大宋郡主，应该知道此事轻重。”
“是，干娘，漪儿记着了。”
“清然应该也快回来了，你去把前些天埋下的那坛酒取来。耶律公子，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赵雪漪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去。她怕自己再停留半刻，便会止不住泪水。
“雪漪妹子。”赵雪漪刚刚捧出那坛酒，便听见身后莫清然的声音。
她站起来转过身：“大哥。”她见莫清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大哥，有事吗？”
“师父说我学业有成，可以出师了，她让我留在这里继承衣钵，为百姓诊病。”
“干娘……真的是打算好了自己不能回来吗？”赵雪漪心里在犹豫，要不要把她的计划告诉莫清然？
“妹子，我是想问你，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留下来。师父没有教你的，我也还可以教你。”
赵雪漪愣了一下，随即笑笑：“大哥想要继续做我师父么？”
“妹子！”莫清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她：“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问你愿不愿意留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见赵雪漪不语，莫清然索性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我能看出来，你并不留恋过去富贵的生活，你也跟那些嫁夫随夫的寻常女子不一样，你喜欢这里，不是吗？你跟耶律宁毕竟是不同血脉的异族，看看你们在一起这些日子，你过过一天安稳的生活吗？你难道不厌倦吗？雪漪，”他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却后退了一步。“你想要的是平静的生活，这些耶律宁给不了你。留下来跟我在一起。”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赵雪漪，因为他知道，这些正是她心中所想。他的确没有耶律宁气度才华，可是他却能明白赵雪漪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赵雪漪只是轻轻地摇头。“你知道我的回答的。”
“为什么？”莫清然急切地道，“你真的幻想他不会再北归，会平平静静与你厮守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也不知道。”赵雪漪坦诚地看着他。“我不管跟他在一起是宁静相守，还是刀头舔血，不要问我会选什么，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选他。”她说着就要走。
“雪漪！”莫清然在背后叫住了她。“你真的半点都不曾喜欢过我吗？”
赵雪漪的脚步停了一下。在她决定一生不见耶律宁的时候，他在身边，真的给了自己不少安慰，不少照顾。甚至她不是没有想过，从此青山绿水，就此终老一生。
可耶律宁再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根本没有死。她早已醉倒在往事的陈酿中无法自拔，如何能品味得出新茗是何味道？
“大哥，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责任。”
这一声大哥，是在提醒他，也在提醒自己。赵雪漪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再也不理身后的莫清然愤然一击，那树上的枯叶萧萧而下。
这些天的日子，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宁静安详。可是如今她开始明白，她喜欢的是这些无忧无念的日子，而不是这日子里的人。这种安宁不属于她，至少现在不属于，于是她只好离开，哪怕带着难以割舍的牵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