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半年多未见,父皇似乎苍老了许多,原先有些斑白的双鬓已经全都见白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烛光昏暗,耶律宁见到今日的父皇,心中无端生出些许苍凉之感。
耶律宁上前跪拜:“儿臣叩见父皇。”
“宁儿,起来吧。咱们父子也有半年未见了。”耶律延禧起身亲自扶起耶律宁。“唉,当初是朕命你留守燕京,想不到父子一别就是这许久。”
耶律延禧当初仓皇出逃,命大臣李处温、萧干等留守,他留下耶律宁,自然也是有目的的。耶律宁虽有将才,却是难得的忠心,如若那李处温耶律淳真的起了异心,至少还有耶律宁在。不过他着实没有想到,耶律宁竟然会降顺了耶律淳那伪君。
“儿臣这半年不能在父皇身边,儿臣……”耶律宁话音未落,耶律延禧却打断了他:“罢了,这些多余的话不说也罢了。”
“父皇……”耶律宁不知父皇到底听说了些什么,不敢贸然开口。
耶律延禧叹口气,背过了身:“父皇已是强弩之末,你自然要捡高枝飞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父皇!”耶律宁当即跪了下来:“儿臣若有此心,天诛地灭!南蛮与金狗结盟犯我边境,儿臣……儿臣才会领兵出征……”他倒并非有心欺瞒,至少他说的话不全是狡辩之词。
“是吗?”耶律延禧的语气明显很是揶揄。“那么耶律淳病重,意在立储之时,你为何不辞而别?”
“儿臣……”耶律宁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明知耶律淳有心立你为太子,为何还会在他病重之时不知所踪,让皇位白白落在你五哥手里?”
见耶律宁垂首不语,耶律延禧更是勃然大怒。耶律定与耶律宁兄弟虽是一母所生,性格却相去甚远。耶律宁高瞻远瞩,心思缜密,是个难得的将才,为人却和善谦逊;而他那五哥行事鲁莽,偏偏又野心勃勃。耶律淳若是立耶律宁为帝,相当于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回了帝位,可如今他遥立了耶律定,虽然耶律定口中说着要忠于父皇,耶律延禧却知道,他心里早已开始觊觎那皇位了。
“父皇,只因当日儿臣反对那李处温力主迎五哥而拒父皇,因此得罪了他,他才在耶律淳面前竭尽诋毁之能事……”
“那你的意思,这都是朕的错?”耶律延禧转过身来望着他。
“儿臣不敢。”耶律宁却答得不卑不亢。
“一派胡言!事到如今你还要欺瞒朕,真的当朕已经老眼昏花了吗?”耶律延禧大怒:“你降顺耶律淳,领兵南下,又在立储之时不知所踪,皆是为了一个南蛮女子,你当朕真的不知晓吗?”
耶律宁大惊失色,这些事情虽然有人知晓,但绝不至于人尽皆知到轻易便传至父皇耳中。父皇是如何知晓?
“红颜祸水,你为了一个南蛮女子,竟然背父叛国,你这畜生!”
“儿臣知罪。”耶律宁依然跪在当地,面对暴怒的父亲,却没有半点畏惧:“儿臣背弃父皇,罪该万死,但儿臣自认并未叛国,那耶律淳虽然篡位称帝,却没有做任何背叛我大辽之事,而是齐集兵力抵抗金兵,反攻南蛮……”
耶律宁话音未落,耶律延禧已是怒不可遏:“逆子!”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取下长剑,好在并未立时动手。他将剑往耶律宁身边一扔,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耶律淳命那萧普贤女暂代国事,朕已经集结蕃兵,你若还想戴罪立功,便领兵攻下燕京,替朕夺回皇位!事成之后,你仍做你的许王,以往罪过,朕既往不咎。”
他见耶律宁不语,以为他已动心,正暗暗窃喜,谁知耶律宁向他连连叩首三下,道:“父皇请恕儿臣不孝,儿臣既已降顺,便不能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耶律延禧气得险些没有背过气去,叫道:“来人!传秦王把那南蛮女子押来!”
“父皇!”耶律宁终于慌了神,“一切皆是儿臣的错,儿臣罪该万死,与旁人殊不相干!”
“朕要看看这南蛮妖女究竟对你使了什么妖法,今日不处死这南蛮妖女,你是不会醒悟的!”
不多时耶律定已经押了赵雪漪进来,将她往耶律延禧面前一推:“跪下!”
凭着赵雪漪的性子,哪里能跪这辽帝?但她看了一眼耶律宁,又看了一眼耶律延禧,竟还是跪了下来。
耶律延禧见到她,倒也吃了一惊,心道:“这女子生得花容月貌,竟是天人一般,无怪宁儿为她颠倒了。”脸上却不动声色,指着她向耶律宁道:“你降顺逆贼,就是为了她?”
赵雪漪一听他这话,心里已是明白了。
“罢了,你喜欢美貌的南蛮女子,掳掠了来,那也没有什么。”方才还暴怒扬言要杀赵雪漪的父皇竟然转眼间改了主意,耶律宁也忍不住暗暗吃惊。
“朕说过了,你若肯悔改,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答应领兵攻陷燕京,夺回皇位,朕便既往不咎。”
耶律宁却面不改色:“父皇请恕儿臣不孝,儿臣既已降顺,便不可再生二心。”
“你……”耶律延禧好不容易平缓一些的情绪又再一次火冒三丈,他刷地拔出剑,架在了赵雪漪颈上:“你是要她呢,还是要你的忠义?”
耶律宁的表情起了波澜,但出乎耶律延禧意料,他竟然只是望着赵雪漪,淡淡道:“父皇若是杀她,儿臣即刻便自刎谢她。”
赵雪漪竟也朝耶律宁微微一笑,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直气得耶律延禧七窍生烟,一时却拿他没办法。
思量了半晌,耶律延禧唤耶律定道:“把他们分开关起来,朕择日再理会。”
耶律宁和赵雪漪都是脸色大变!他们再耽搁不起一时一刻了!
“殿下,你吃些东西吧。”桑雅的声音把魂不守舍的耶律宁唤回来,她将一些饭菜放在耶律宁面前。
“桑雅,你可知道雪漪关在哪里?”耶律宁一把抓住她。
桑雅却退了两步,垂首道:“奴婢不知……”
耶律宁明知她一个丫鬟,不可能知道这等之事,却还是忍不住大失所望。
“殿下,先吃些东西再作计较吧,虎毒尚不食子,皇上不会真的杀你的。”她倒了一杯水递给耶律宁。
“我不担心父皇会杀我们,”耶律宁摇了摇头,“我怕他一直关着我们,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殿下,你这样执着又是何必呢,皇上是你父亲,无论你从前做错了什么,只要向他赔罪认错,他又岂愿难为你?那耶律淳并非你骨肉至亲,你答应皇上发兵燕京,却也并非对不起他。”
耶律宁看了桑雅一眼,冷冷道:“是皇上让你来做说客的吗?”他想桑雅当时并未在场,父皇命他领兵之事,她如何会知晓?除非她此来是奉了父皇或是五哥之命。
桑雅脸上一红,咬住了下唇,还是点了点头。
耶律宁冷笑一声:“你去回禀父皇,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发兵之事,请父皇他另谋贤良吧。”
桑雅知他向来脾气执拗,自己劝解亦是徒劳,若是再多说,只怕他负气连东西也不肯吃,只好点头,又道:“殿下,你吃点东西。”
“我不吃。你把这些东西送去给雪漪。”
桑雅脸色一变:“奴婢不知郡主身在何处。殿下吃了东西,奴婢便去寻找。”
耶律宁看了她一眼,只好端起了面前的饭菜。待他吃完了,桑雅才收拾了碗碟出去了。微风时不时吹起帐帘,透过帘缝可以看见东方已经发白,天就快要亮了。耶律宁心里记挂赵雪漪,可是营帐里外皆是重兵把守,虽说这些士兵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此时冲突再起,自己便又添一条罪状。
屈指一算,他们离开药王谷已经六天了。耶律宁心中暗想:“此去长安还有一半多的路程,雪漪再也耽误不起一天了。既是我带她来这里,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住她。今晚一定要救她出去,纵然父皇误解,也顾不得了。”他心里打定主意,便也不再忧心,只等着午时桑雅再来给他送饭,问出赵雪漪所在,到晚间便救她出去。
耶律宁这样想着,这一天当真是度日如年了。好不容易捱到午时将近,却忽然听到西边不远的营帐附近传来一阵骚动声。耶律宁心中一惊,想要出去查看,岂料还没踏出营帐便叫把守的士兵请了回来。可是西边骚动声更盛,似乎还有更多的士兵都向那边去了,隐隐听见有人喊:“那南蛮子跑了!”
耶律宁大惊失色,雪漪身上的毒虽然暂时压制住,但哪里又经得起与这成百上千的辽兵打斗?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推开把守的士兵便奔出帐去。只见四面八方都有不少人涌过来,朝着几座营帐之外的西边而去,而那边早已是一阵混乱。
耶律宁几个纵落飞身过去,远远地便望见层层叠叠的辽军围住了一个白衣的身影。耶律宁心道:“雪漪骄纵任性,却不是鲁莽之人,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他一念及此心中更急,发掌便向四周几名士兵击过去。然而不知为何,今日出手真气却似乎有些阻滞,耶律宁来不及多想,飞身而起越过层层的人头,向赵雪漪身边而去。
赵雪漪此时似乎怒不可遏,耶律宁这才看清她身边除了辽兵还有一个人,便是他的五哥耶律定。而赵雪漪剑气四溢,一心一意只是招招要取耶律定性命。
耶律宁大喝一声:“住手!”这些辽军虽都是耶律定和耶律延禧的军队,但他许王的声威却是不减当初,他这一出现,周围的辽军都纷纷停了下来。
可是赵雪漪却充耳不闻,似乎今日不将耶律定毙于剑下不肯罢休。她的剑法连耶律宁都不敢小觑,耶律定如何是她对手?“雪漪!”耶律宁叫她仍是不应,只好从后牢牢拉住她,“雪漪!住手!”
赵雪漪挣扎叫道:“放开我!”一面仍要向耶律定扑过去。
她这举动实在骇人,耶律宁岂敢放手,然却看见赵雪漪脸上似有泪痕,惊道:“雪漪,出了什么事?”
赵雪漪胸腹之中那股刺痛隐隐又有些作祟,双手被他牢牢拉住,不再挣扎,只是怒道:“你问这禽兽!”
耶律宁抬起头望向耶律定,只见他神色中掩不住的慌乱,显然也被赵雪漪吓得不轻。不对,即便是一场打斗,五哥的衣衫也不该如此不整。耶律宁心下一沉,再看一眼赵雪漪,她只是怒视耶律定,仿佛只有一刀刀将他凌迟方能一泄心头之恨。他太清楚五哥的为人,心中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五哥久在这深山之中不得寻花问柳,心中早就寂寞难耐,遇到赵雪漪这样生平未见的绝色女子,岂有不动心之理?
耶律宁怒从心起,喝声:“耶律定!”就要扑过去。
耶律定从未见过六弟这样盛怒,心中便有些害怕,见他作势朝自己来,慌忙就要躲闪。岂料耶律宁只来得及迈出一步,便觉全身一软,脚下一个趔趄。赵雪漪大惊,忙扶住他:“宁哥哥,你怎么了?”
耶律宁待要运气,却觉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全身的力气也都如凭空消失了一般,虽然没有什么疼痛,却是全身酸软,心中便是一惊。耶律定瞧他这副模样,冷冷一笑,道:“六弟,这‘醉生梦死’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他何时向自己下了毒,怎么自己竟全然不知?莫非是桑雅今天送来的饭菜?不,即便是,桑雅自己也定是受他们蒙蔽。耶律宁心中不疑桑雅,只是恨恨望着耶律定。
“你还不放下剑?”耶律定望着赵雪漪,冷冷道。
赵雪漪咬咬牙,当啷一声,扔下了手里的剑。耶律定一挥手,身旁有亲兵上来,耶律定道:“把这两名逆贼押送帅帐,请皇上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