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当大家还是小时候,尤彩儿叉着腰指着前面被她推倒在地的年家子弟说:“你算什么东西!你若有本事怎么不求师父收你做弟子!”那时的尤彩儿已经看得出长大后的美丽,她从来不怕任何嚣张的气焰,因为她只会做出更加嚣张的事情。而那时候齐歌还刚到年家,是被年青山带回去的孤儿。
被欺负得浑身是伤的齐歌坐在地上痴痴看着,心想这个姐姐会不会是仙子。
那个年家的子弟被尤彩儿骂哭了,撒腿就跑。尤彩儿还很傲气地哼了一声,拉着齐歌就走。当时她说:“走!我请师父教你法术!”
后来齐歌真的成了年青山的关门弟子,她是他的二师姐,他是她的小师弟。
再后来来了越善人,年小言,再后来是年花花出生,年思源出生。他也有了师弟师妹,他被人叫做三师兄,三师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心里永远是那个人的小师弟。
比起年小言,齐歌其实更早接触到这个骄傲美丽的二师姐,也更明白她的心思。只是越是明白,反而越是放不开,放不开追逐的眼光,放不开跟随的脚步,放不开那一颦一笑的光彩,一凝眉一垂眸的伤悲。
许多记忆已经深刻到骨髓,冷漠和木讷是给被人看的,到底心有多么敏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得真切。所以,陆向南选择留下来,而他选择走出去。
那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去接近,第一次充满信心去奉献,他告诉自己,大师兄放手了,我却永远不会。他藏在心里的话藏了太多太久,他想告诉尤彩儿:大师兄不喜欢你,可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话在以后许多年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明明白白说出来过,但他知道尤彩儿是懂的。那样聪慧的女子,不可能不懂。
尤彩儿的狠心之处在于,即使她懂了,却从不给他机会说出来。他永远都舍不得教她为难,而她永远舍得将他伤害。
多年向道,他用过许多方法管束自己偶尔会恣意张扬的心情,可是终是徒劳。他心不在仙山,在那一处于修道无益的温柔乡里。可惜,那也只是他齐某人的幻想,终是隔着层层迷雾,看不到本真。
冬夜清冷,齐歌起身穿衣,受不住再多的煎熬,还是决定去最后一次。
去尤大将军府的路他已然烂熟于心,他需要做的是躲开王府和将军府那些卫兵的眼睛,是控制好自己的心情,因为他再也没有失控的资格。
尤将军府的灯还亮着。
尤大将军有一张威严的充满煞气的脸。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头跪着的尤彩儿,良久才道:“过去的事就算了,既然你要嫁过去,监视齐王府就是你的责任,你现在跪在这里求为父就是不忠不孝!”
齐歌从屋顶的瓦上看得仔细,忍不住手握成拳,身躯却不敢有丝毫动弹。他如何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遭到这样的苦难,又如何忍心他心心念念的彩儿面临如此不堪的婚姻。
监视。这个词与爱情无关,甚至是对尤彩儿多年执着感情的玷污。尤彩儿心痛,可有人在她看不见的角落痛得血迹斑斑。
“父亲!齐王胸无大志,齐王府也一直安分,这样作为实无必要!再说,女儿是诚心嫁过去,您怎能让女儿做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
“大胆!”尤大将军一声怒吼,眼若铜铃。“你敢跟本将军说仁义!他齐王府勾结童家妖道祸害京城,致使皇上沉迷丹药之术,不事朝政,对他们还讲什么仁义!”尤大将军自小效忠大燕国,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他对皇帝的忧虑和对童家的厌恶一日胜过一日,连带着也不喜齐王府的人。
“那是童家的事,就算与齐王有关,与世子又有什么关系!世子与我从小在年家学道,不过这两年才回上京,世子失忆不代表他与此事有关啊!”
“休要多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本将军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本将军今天不想听你说话,你速速回去闭门思过,等着三日后嫁进齐王府吧!”尤将军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不管尤彩儿如何呼唤都不曾回头。
尤夫人从偏厅走进来,终是不忍见女儿这般消沉颓然,于是拉起她道:“彩儿,世间哪得两全事,你与你父亲争辩又有何用。早早去歇息吧。”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也走了。
尤彩儿倔强地抹了泪,转身离开,而齐歌也迅速隐匿了形迹紧紧跟了上去。
尤彩儿没有回房,却是去了后花园。
冬天本没有什么鲜花,尽是些枯枝枯叶。尤彩儿怔怔地站在回廊上往着齐王府的方向,泪止不住又掉下来。
谁也不知道尤彩儿为了这门亲事做了多少努力,她已经断了自己的后路,就是为了成全这么多年的痴恋。本想着琴瑟和鸣,却要卷入阴谋诡计,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或者是因为她构建的完美美好被生生撕裂,碎了一地。
“谁!”她突然感觉到身边气息一动。她来不及擦泪,只是惊惶回头,那个已经变得如山高大的身影便落入了眼帘。
她愣了愣,转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冷声道:“你来做什么?”是来看笑话的吗?
齐歌没有说话。实际上他觉得心痛得厉害,根本没有力气开口说什么。
尤彩儿的声音变得尖锐:“怎么,你来笑话我?你笑我自作自受是吗?”
齐歌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不是。”
尤彩儿哈哈一笑,那笑声中听不出快乐,倒是有几分凄厉,“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们的想法,你们笑我癞蛤蟆吃天鹅肉是吗?是我愚蠢痴恋着不喜欢我的人,是我耍手段玩阴谋逼他娶我……”她忽然转身逼近齐歌,“你不知道吧,年花花刚进上京我便与她见过了,是我叫她走远些不要参加我们的婚宴,我就是这么费尽心机,我就这么坏!这么蠢!这么贱!”
“彩儿!”齐歌抓住她的手,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听不下去了,他根本无法听她如此诋毁自己。他知道尤彩儿便是再嚣张的时候心地也是善良的,她只是缺乏安全感,她只是渴望得太久太久。她不是癞蛤蟆,她在他心里比天鹅更高贵得多,是任何污秽不能染指的存在。
许是齐歌的眼睛太亮了,里面满盛的情感太激烈了,尤彩儿被他吓住,一时没了话。她稍稍镇定了下,转而甩开齐歌的手,冷静地说:“你来做什么?”她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她的就是齐歌,可她每次脾气上来了最能狠心伤害的也是齐歌。对这个人,她不是不感激的,不是不愧疚的,可是她已经在自己的感情里魔障了,如何能管得了别人。
“来看看你。”齐歌觉得失落。无论他是否会成长为大师兄那样顶天立地谈笑风云的男人,面前这个女人从来不会多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单独和我见面了。”尤彩儿咬牙,心里一阵怪异的波动。但她相信这样才是最好的。
齐歌默默看着她,本来想说的话被对方堵死,根本无法说得出口。
“走啊!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这样,最烦你无孔不入出现在我面前!”尤彩儿放着狠话。
凉夜冷漠,他微仰起头吸了口气,那冰冷便一直顺着喉咙钻进了五脏六腑。
“保重。”轻轻两个字道出,齐歌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尤彩儿垂下头,长长地睫毛微微开合,嘴唇不自觉地颤动。许久后,她回头看了眼齐歌离去的方向,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小师弟”,泪珠子滴滴滚落,她却浑然未觉。
多少年多少年的真心相伴,即便没有爱情,又如何没有一点心的触动。只是当面面相对,却无法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