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于家老宅。
“妈……您有点小题大做了……哪能全怪小欣啊……”一个女子伏在老太太肩头,这女子瓜子脸,深眼窝,波浪烫发披在肩头,绝对是个时尚的年轻女郎,可谁也想不到这个女人却是赖欣的母亲于方敏,已到不惑之年,脸蛋被保养得如此青春靓丽,这得多少人民币才能贴出来这样的效果。
再看老太太,呀了一口大碗茶,仍是面无表情,微闭双目,看也不看面前跪着的外甥-赖欣。
她正襟危坐在堂屋的檀香木椅上,旁边摆放的是檀木高腿桌,后背是一幅松鹤延年图,屋子里古香古色,幽静而高雅。而此时屋内的氛围却是激烈而严肃。另一侧站着申大董事长于方同,两边是若干个申大的大大小小的校内领导,任凭女儿苦苦求情,老太太丝毫没有饶恕赖欣的意思。
于方同朝妹妹使了眼色,她心领意会,叹了口气埋怨道:“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儿子,您的外甥啊。你真要把他从申大开除?那……那那个小孩,叫什么来着……”
赖欣翻翻眼,小声道:“张小丁。”
“哦……对……张小丁……你怎么不把他也开除了?”于方敏说。
老太太下巴微微一颤,但仍沉默不语,浑身上下像千斤坠,纹丝不动,唯独双手扣动的佛珠,一颗,两颗……左手滑到右手,循环一圈,佛珠又从右手滑倒左手,两根大拇指不快不慢地拨动着。
于方敏着急地看了于方同一眼,谁知于方同也撇嘴,摇头。她情急之下,走到赖欣面前,竟然“噗通”一声,也跪在地上,赌气道:“妈,你要真的开除小欣,我们娘俩就跪在这,跪到死……”
于方同心知母亲林婵脾气倔强,下了决定的事从不轻易改变,待人从来都是内紧外松,性格刚毅,这才在五十多岁的年纪开荒建校,平山创业,中途申大几度风雨飘摇,濒临破产,她都咬紧牙关,令其化险为夷,后才有自己勤恳治理,终让申大闻名全国,备受学子亲睐。这次出了这么个丑闻,犯事者竟然还是自己的外甥,恐怕母亲真不会轻易饶恕。
谁知林婵接下来的动作,又让他着实一惊。林老太双目微开,脸上似笑非笑,这是饱经沧桑之人才能做出的表情,接着打了个哈欠,仿佛大梦初醒,用力地扶着檀木椅想要站里起来,众人欲上前搀扶,她摆了摆手,又都退了下去。
她绕到于方敏娘俩身后,拍了拍于方敏的肩头,环视着众人,用沙哑得声音道:“燕雀尚知护子,老身岂能不知?”
几位很善于揣摩人心意图的学校领导赶紧表现了,其中一个很中肯地说道:“老董事长,您说得对。好歹赖欣同学也是您的外甥,申大虽然校纪严明,可并没严格到非要开除学生。这边消息已经封锁,在场的学生都逐个交代过,不可对外宣扬,也没有惊动媒体……”说话者是陶龙,申大生活卫生部部长。
谁知林婵又慢慢说道:“若老身只晓护幼,又何异于鸟雀?胜于牲畜?”
语惊四座,包括刚才奉承说话的那位都倒吸一口冷气。都听说申大的创始人林婵是豫省的传奇人物,从小书香门第,克己复礼,后来丈夫在越南自卫反击战中不幸殉国,自己一人将两男一女的孩子拉扯长大,并年过半百,又创建申大,在商业界,被称为女强人“铁婵”。今日一见,果然大气凌然,即使亲外甥也绝不徇私,令在场所有人感叹!
“呜呜……”于方敏听到母亲丝毫没有所动,也不知真哭假哭,双手捂着脸,带着哭腔又续道:“可凭什么就我家小欣啊,其他孩子,我见您一个没罚……”
“小妹,其他几个滋事者,包括张小丁都已经交到校卫处了。校卫处处长付伟是咱妈的老朋友,一见赖欣也参与其中,没有办法才联系到我和母亲的。”于方同解释道。
“那我宁愿让小欣接受校卫队的处罚,我看也不至于开除学籍吧?”于方敏委屈道。
旁边儿子赖欣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公平,突然扭头,看着身后的林婵,幽怨道:“外婆,申大的校规里没说打架滋事就得开除学籍吧?再说我们也就是扔了几个瓶子,顶多算是阻碍比赛……”
“住口!你跟你妈一样,都是被溺爱得上得了天。扔几个瓶子能让那个女孩住院?”林婵呵斥道。
“球拍是二胖扔的,妈的那货脑子本来就有问题。”
“还敢顶嘴?你不知悔改,反而计较谁对谁错?不能端正行动,跟流氓地痞又有什么不同?外婆办学是为了培养社会栋梁之材,岂是由得你仗势胡来的?”林婵气得大口喘气,胸前起伏。
“外婆,你出国前也没见你对我和我妈这么生疏,你看咱们都不像一家人了。”
“一家人?小欣,你给我听好。要开除你的不是校纪,正是家规。回去告诉你的局长爹爹,是我育女无方,才让敏敏这般不懂是非,差点让他入狱。在加州我就听说了,好像那件事与你也有关吧?”
“凭什么作为你的亲人就得这么惨啊?”赖欣哽咽道。
“小欣,你也是成年人了,在美国,成年的小孩就可以完全脱离父母,自食其力。咱们中国文化讲究一家一社会,环境背景不同,生活方式的迥异倒也无可厚非。若你也像当年你母亲那样,跟我说一句,从今以后自立门户,出了任何事不再求助我于家,那外婆不再难为你,你此时此刻便可以起身而去,听候学校的处分。”
听过此话,赖欣和于方敏俩人顿时蒙了,他这才发现,几年没见,外婆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已经再也不是那个慈眉善目,整日带他上街玩耍的和蔼老人,显然就像个丝毫不讲情面,铁面冷血的法官。
“今天是你知错犯错,前几****在医院里对你最近的行为也有所耳闻,小欣,堂堂七尺男儿,你当真要欺瞒我这个已入花甲的老人吗?”林婵蹙紧了眉头,额头的皱纹显得更加明显。
赖欣感到脸上一阵火辣,心知再为自己开脱也无意义,抬头撞上于方同的目光,又迅速将头扭到一边。
于方同心想母亲恐怕出国几年,深受西方文化熏陶,虽然自己也深知这样对赖欣,是另一种爱护和培养,可一下子开除学籍会不会太决绝了?他终于还是开口了:“妈,我觉得可以给他一次机会,咱们申大不就是教育人的地方吗?若再凡事,不用你说,我也会给妹夫把宝贝儿子送回去,小欣还是受苦太少,我建议送他去‘侧练’,磨磨性子,至于开除学籍………这个……您再考虑考虑……”
“什么?侧练?”于方敏一怔,又迅速站起身来,往檀木椅子上一坐,瞪着于方同说:“我说大哥,你到底是帮我们,还是害我们呢?”
旁边站的人也都纷纷交头接耳,屋里一时刮起了小风。
“是的。今年运动会表现不佳者,滋事者,和去年违纪过多者都得参加本届的侧练。”于方同道。
所谓“侧练”,就是申城大学独有的大学生野外求生训练。将一群学生带到一个海上无人岛上,自己生存一段时间。虽然有人全天监视保护他们,但危险系数仍然很高。岛上野兽巨蟒也不是没有,如果事发突然,怕是神仙在场也来不及。前几年的一次“侧练,”几个女学生迷失在丛林里三天三夜,等救援队员找到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其中一个女生左腿被毒蛇咬到,险些丧命,最后截肢。
后来家长纷纷来学校闹事,要求停止这种训练。当地的政府部门给出的建议是,可由学生自愿参加,并经家长同意,购买保险,签上协议。近几年,国家强调各大院校注重大学生综合素质培养,申城大学的这种侧练被当做试点,考入申大的学生前提是签上协议,随时无条件参加这种训练,后据毕业的学生不少建议,侧练应当是申大的必修课。那才是真刀实枪训练,挖掘潜力,锻炼学生。
于方敏深知自己的宝贝儿子赖欣从小娇身惯养,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不是要老命吗?她急得拍桌子,朝这个挤挤眼睛,朝那个抿抿嘴,意思是让大家替她说情。
可那群人里没一个傻子,明摆着这是人家家事,本不该来蹚这趟浑水,谁知林婵老太太非让众位校内领导前来,一来看看近年不在的日子里,申大领导班子变化如何,二来演一场“斩马谡”,暗示各位,一定要严肃校纪,好好管理。观众就是观众,从一进门大伙儿就知道,纵使有千言万语的要表达,而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傻子,就象无论哪里都有美女帅哥的理论一样,还是有想套于家近乎的傻子做了“出头鸟,”刚才那个陶龙,笑嘻嘻地说:“于董,您可能有所不知,侧练的学生简直脱离了文明社会,本届运动会大多是新生,万一有几个基本素质不太好的,做出出格行为……咳……我的意思是,为了生存,袭击他人……哦不不……是糊涂地抢夺他人,威胁他人安全该如何是好,要不明年吧?您说呢?林老董事长?”
林婵缓缓地打量着陶龙,问道:“请问你是谁?”
于方同解释道:“妈,这是今年新提拔的生活文化部部长小陶,名校博士毕业。”
林婵走缓缓打量于方同,问道:“这位先生,你又是谁?我这是在哪?”
屋子里的人全部傻了眼,还有不认识亲生儿子的?再看林婵老太太,此时此刻目光呆滞,与刚才形成的强烈气场判若两人,就象迷路的孩童,真没想到,这个时候老年痴呆犯了。
于方同向助手使了使颜色,助手赶紧扶着林婵回房休息。
赖欣一看外婆犯病了,心中大喜,突然站了起来,揉着膝盖,说道:“哎哟,再跪一会恐怕我就得去申大残疾人学院就读了。”众人哈哈大笑,以为老太太犯起了老年痴呆,此事已了,严肃气氛已过。可没发现于方同的脸早就是一脸铁青色,镜片后面的眼神里流露出严肃的寒光,正怒视着赖欣。
赖欣慢慢收起了笑容,不解地看着于方同,然后又“噗通”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赖欣。你外婆的话并无道理。顶着我们的光环嚣张跋扈,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侧练你非参加不可。”于方同冷冷地说。
“切……去就去。谁怕谁。不就是个训练,我赖欣又不是孬种,凭什么他们去的了,我去不得?哦对了,那个张小丁也得去吧?”赖欣不屑地说,心想到了侧练地我再跟张小丁好好较量一番。
“嗯,有他。”
“大哥,你怎么跟咱妈一样,这么不近人情。那种地方,你让小欣去?”于方敏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埋怨道。
“小妹,这点你倒不如小欣了,他为何就去不得?我看咱妈说得没错,你跟小欣一样,就是被溺爱得太很。”
“大哥…你……我算是明白了,原来就是针对我们娘俩,好,走,小欣,这学咱不上了…文聘咱也不要了…大不了妈养活你一辈子……”说着起身就要去拉起赖欣准备走。
于方同大声训道:“不要开除的是你,听候学校处分的还是你,于方敏你到底想怎样?”
“学校是咱家开的,为什么就不能网开一面?咱妈跟二十年前一样,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我到底是不是咱妈生的?为什么你们老是针对我?”说完哭泣着,拉着赖欣出了屋子。
于方同嘴角颤动,反复思索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脑海里出现了二十年前那天夜晚的画面,仍是这间屋子,妹妹长跪一夜,母亲还是没同意她跟那个男人的婚事。可是谁又知道,一切皆有原因的,母亲不得已才那样做,以至于妹妹离家出走,未婚先孕,生下一男一女,又遭那个男的抛弃。而母亲只把其中缘由告诉了自己,难道要告诉妹妹吗?告诉了要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可不告诉,她一直耿耿于怀,恨着母亲。
他望着门外,老式门上的门环被撞得“咣当”作响,长叹一口气,心想人啊人,多么复杂,又多么简单。复杂到如一张大网,接口处不计其数,繁杂而多变,简单得如一根网***望是那样清晰可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