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肃宗上元二年，大燕皇帝史思明顺天三年，公元761年正月，安史大乱进入第六个年头，伪燕朝皇帝从安禄山到安庆绪，再到如今的史思明。唐室大军尽管一直处于攻势，却一时也奈何不得叛军，去年更是将东都洛阳再陷敌手，外忧内患，大唐盛世已去，衰相已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十年前，诗人杜甫眼见朝廷连年征伐作战，大肆征兵，致使民无宁日，有感于此，作《兵车行》以抒其愤忿之意。只是他老人家现在正隐居成都，却是没见陕洛河北老百姓此刻的惨状尤甚于前，不然又当写出何等悲戚之作？
可是管他大乱未平，对于住在天国上都长安的老百姓来说，日子还是得照常的过，朝堂大人们关心的国家大事跟普通老百姓又有何相干？只要叛军杀不到长安城下，又何必去想那些烦心事呢？这不，日头刚上三竿，长安东市的街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长安连续几日大雪，今日总算是稍微歇了会了。只是街上积雪都有一尺多厚了，行人踩在上面不免咯吱咯吱作响。趁着大雪稍停，出来采办东西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不少，就连东市这家小小惠民药铺里面都站满了前来抓药的人，两个抓药的小伙计被支得忙里忙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呼啦门帘一掀，蒙着头冲进来一个人影，一股寒气直往里逛，众人不禁有些不满，纷纷转头看向来人。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大冬天的，冻得通红的鹅蛋脸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扑闪着，甚是讨人怜爱。众人不由地忘了刚刚的不满，又回过头去忙着自己的事。
少女很是焦急，不顾身上的积雪，不待喘定气，就连连讨饶，乖声乖气地恳求前面排队的大叔大婶给他借个道。众人看她确有急事，眼中还有几滴泪水打滚，不由给她撇开了道。少女告谢一声，冲到柜台前，急声问道：“先生，您这里有老参吗？快给我包一根，我爹快不行了，等着吊命呢！”
那低头忙着配药的大夫抬头来，一张张清纯灵动的面孔映入眼帘，大夫看了看那双充满着希冀和渴望的眼睛，神情不由有些闪烁，轻声道：“姑娘，几天来大雪封路，这货路也断了，本店呐……这个实在是没有了。”又看了眼不停喘着粗气的少女，大夫内心泛起一阵愧疚：“这个，姑娘，你看，你爹得的是什么病？要不我给你配点别的药，保证效果不比人参差……”
“不行啊，大夫说什么药都没有，只有人参！你们真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好？爹爹！……”少女无比失落，几颗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浑身软了下来，靠倒在柜台上。
那大夫心中不忍，偷偷看了眼旁边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低声道：“姑娘，刚刚最后一棵人参呢是被那边那位客人买走的。要不，你跟他打个商量？”
少女眼睛一亮，打起精神，飞快地抹了把眼泪，转头，向前走了几步。可怜巴巴的看着旁边那个买走人参的中年人，细声恳求道：“这位大叔，您看，您手里的这根人参能让给我啊？我爹急等着它吊命呢……”
中年人不满的看了那大夫一眼，把手上的药包往怀里紧了紧，一脸同情地说道：“姑娘，不是我不近人情，可是你看，大雪天的出来抓药，我买这东西呢，当然也是有要紧用处的！要不，你再去别的店看看？”
“我都跑遍全城了，就剩您这一根了。要是其他地方有，我早就买了回去了！大叔，求求您了，您就让给我吧，您是几两银子买的？我出二十两，好吗？”少女着急起来，双手拉着中年人的衣袖恳求着，一脸的求恳之色，店里众人莫不为她动容，似乎都在替这小姑娘求情一般，纷纷凝目注视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脸上波澜不惊，还是不急不缓地说道：“姑娘，不行啊，我真是有急用，唉，并非我见死不救，人参就这一根，给了你那我怎么办？你还是再等等吧，等等……”中年人说着，慢慢拉开托在衣袖上的冰凉的小手，丝毫不为之动摇。
看着中年人挣开自己的双手就要走开，少女刚刚升起的希望转眼破灭，本来已经抹花的小脸蛋又流了两道泪痕，冻得通红的小手虚悬空中，一个踉跄就往地上跌去！幸好旁边一个老人眼看不对，一把扶住了她。
老人扶起少女，同情地看了少女一眼，冲那中年人说道：“这位老弟，我看你来此也有些时候了，买了人参也没急着回去，显然并非一定急着用了。不如就让给这位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这老人一身粗布灰衣，来这药铺老半天了，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却什么都没买，显然是哪里来的乡下老头，中年人哪会理他，抬腿就要出门。
“呼”地一声，门外裹着风闯进一个身着粗布兽皮袄的少年。中年人被风一刮，冷的浑身一个哆嗦，就要骂将开来。那少年似是浑然没注意到他，径直往人缝里钻，走到柜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包，小心地打开了一个角，急道：“老板，这里收药材吗？我这棵…”
“咦，这是？给我我看看好吗？”那大夫眼睛一亮，似乎被那布包里的东西吸引住了，不等少年把话说完伸手就要去拿。那靠在老人怀里的少女却是比他快了一步，抢先在柜台上一抓，把布包抢了过来。她双眼放光，颤抖着双手缓缓把布包打了开来。众人只看到一棵一尺多长的树根躺在布包里，粗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只是稀奇的是它整个身子却跟个婴儿似的头脚分明。
“啊，真是真是！这真是……哎，大哥，这东西是你的？要卖吗？”少女说话间忽的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把布包重新包了起来，塞在那少年的手上，拉着他走到角落，声音越来越低。那少年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黝黑的脸庞露在外面，却是写满了呆气，他被少女拉着，有些不知所措，话也说的吞吞吐吐：“哦，姑娘，你……呃，是的，它是我在山上挖到的，娘说是个宝贝……姑娘你……你要买？”
众人好奇地又看了眼少年手里的包的严实的布包，却不知道是什么宝贝，这么神神秘秘的。就连那中年人也忘了离去，倾耳仔细听着。少女四下警惕地看了看，低头跟少年耳语了一阵。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低头翻了翻，摇了摇头，似乎在犹豫什么。最后她一咬牙，从脖子上慢慢取出一块玉佩，小心地放在手里，递到少年眼前。
那憨厚小伙看了看少女手里的钱袋子，咽了口口水，再看看少女手上的玉佩，却还是摇了摇头。少女又低声恳求了几句，少年还是摇摇头，一语不发。少女无奈地低下头，似是想着法子。
只见她霍地抬起头，急走几步，走到柜台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先生，那位小哥拿来的，是千年人形何首乌。您刚才也看了的！”少女瞥了瞥四周，见众人都在侧耳倾听，声音又低了半分：“我是偶然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说那东西能包治百病！要是没病，养肝补肾，更是妙用无穷呢。北街那家万医堂就有一根，还没这么大，最后卖了三百多两呢！那位小哥，山里来的，不知道它的珍贵，却只跟要我五十两银子。”
顿了顿，眼角处看到那中年人身子朝这边侧了侧，少女把玉佩放在桌上，稍稍提高了声音，一脸诚恳地说道：“可是我身上只有三十两，先生，你是好人，这是我这家传的玉佩，值五十多两银子呢！我爹爹在家怕是等的急了，您看，我把玉佩押在您这里，您给我借二十两银子，明天我用三十两再赎回去，好吗？”
“姑娘，老朽是这里坐堂的大夫，只是个配药的，这好几十两银子的事，我可做不了主。”这大夫验看药材倒是在行，可刚才还没来得及细看呢，现在还没确认那东西的真假呢！再说，这鉴玉他可不在行，万一是块赝品，让他如何向掌柜的交代？
看少女的眼里噙着的泪水又开始打滚，那大夫赶紧补了一句：“姑娘，要不这样，前面街角左转呢，有家当铺，你赶紧着拿它去当了，再过来买那东西，如何？”
少女面色一喜，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道了声谢，反身就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却又转身走到少年身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也忘了压低自己的声音：“这位大哥，这样，我去当了这块玉佩，然后拿银子来买你的何首乌。你在这等着我，我很快回来，你哪都别去，也不能卖给别人，好吗？”
“好！那你快去快回！”憨厚少年狠狠点了下头，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那大夫看少女离开，一时心痒难搔，将手中忙的事停了下来，拉开挡在柜台上的挡门，走到少年身前，问道：“小伙子，你手里那东西可以给老夫看看吗？”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四下里看了看，呐呐着不知该如何应对。那灰衣老人抢上前去，代他答道：“大夫，别人答应了卖给那姑娘了的，你可不要起什么心思！”
这老人能仗义执言，那大夫也很是敬重，听他误会了自己的心思，忙向老人解释道：“老夫只是想看看，看看……这么珍贵的东西，老夫一生也只见过两次，所以……”
灰衣老人却不相信大夫，绕了过去，只是把他挡在身后，听他解释。
那中年人趁机挤出人群，走了过来，低声向少年问道：“年轻人，山里来啊？”少年随意的回道“嗯”
“赶了很久的路吧？唉，你看这天色，不定又有大风雪呢。下午要赶回去的吧？”
少年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焦急：“怎么？”
“小哥，你看这样好不好？刚才你们的话我也都听见了，你手里这东西呢，六十两！卖给我，你多赚了十两，又能早点回家！怎么样？”中年人压低声音，右手拇指和小指伸了出来，比划了一下。
灰衣老人停住了话头，回头数落道：“唉，我说老弟，你这可就不厚道了！人家小姑娘就等着这东西回去救她爹，你先前见死不救不说，现在还要拦人家的活路？小伙子，做人要有诚信，别听他的。”那大夫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店里众人纷纷注目于此，终于没说出来，呐呐地摇头退了开去。
“是啊，我已经答应那姑娘了，我要等她！”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坚定的点点头。
中年人不依不饶，对旁人指责的话语置若罔闻：“好，小伙子果然有情有义。只是小哥，那姑娘手里那玉呀，最多也就当个十来两，不知道能不能凑到五十两？你看，我加到七十两，怎么样？”少年只是摇头。
“八十，小伙子，山里面呆着也挺不容易，这么多银子够你讨个媳妇盖个新房的了，剩下的还能让你用个十年八年的！”中年人干脆拿出银子放到了少年身前的桌子上。少年看到亮闪闪的银子，似乎有些心动了，不由抬头看了看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