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静的手也跟她的人一样,纤细、白皙、滑溜溜的,有一种丝绸般的质感。熊文静的小手握住了陈宇峰的大手。这只手握得非常有力,这一握倒有几分男子般的气概。熊文静的表情恢复了柔和,笑眯眯地望着陈宇峰,一脸的镇定自若,并不因为被人识破身份而显得惊慌。这倒让陈宇峰感到了不解。
她说他们见过面,那是没错,可是她说他们的见面不止一次,除了在警局的新闻发布会上,另一次又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陈宇峰苦苦思索,他陡然想起周府遇袭的那一夜,陪同白发老人的黑衣人中有一个娇小的身影。那个娇小的身影用一把枪抵住了周波的脑袋,那个身影与眼前的熊文静交相重叠,丝丝入扣。
是她,是她!她果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恐怖分子。虽然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可是她也同样掌握着他的秘密。他的隐身、他的金刚不坏,她只需要大声地喊出来,这一屋子异想天开的怪胎便会很乐意地为她代劳,将他大卸八块,看他到底是不是他们成日幻想的恶毒的外星生物的化身。她吃准了他不敢在公众面前暴露,他如果识相,自然知道投桃报李,所以她的气定神闲是有恃无恐的,是高枕无忧的,是理所当然而且满有把握的。
“我会更好地认识你的,”陈宇峰牢牢地将那只小手拽在掌心,仿佛拽着一只表面温驯实则狡猾的小白鼠,“我保证也会让你对我有更好的认识!”
熊文静将自己的手从陈宇峰的手中抽了出来,她依然面带微笑,但是她的眼神却已收缩。她领会到了陈宇峰的警告,如果她对周波有什么邪恶的企图,他会让她彻底地领教到他的厉害。这个男人郑重其事的表情说明他不是在开玩笑。
对于他们的谈话,周波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并不十分在意。周波将二人带到了一张小方桌前坐下,招呼调酒师来三杯鸡尾酒。
周波说:“从此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还没请教,熊小姐在哪里高就?”
“我嘛,只是一个无知的丫头,无学无识,不过靠着父辈的庇护,仗着家里还有一些积蓄,厚着脸皮,寄生在这社会,做着一条不甚光彩而又沾沾自喜的蛀虫。”
周波天真地把熊文静的话当了真,丝毫没听出熊文静话里的挖苦嘲讽。
周波说:“熊小姐千万别妄自菲薄,多少人想做社会的蛀虫还捞不着机会呢!只要你花的钱不是偷来的抢来的,你根本不用理会别人说什么。骂你是蛀虫的人不过是嫉妒你的命比他们好。谁都想天生好命,命苦怨得了谁?怨我们倒不如怨自己,今世的命来自上辈子的因,谁叫他们上辈子不多造善业,怪不得这辈子没有福报,不是吗?”
鸡尾酒送上来了,周波浅咂了一口。
“道理是这么说,可我总会觉得不安。”熊文静端着酒杯,微微地晃了晃,又重新放下,“我既没有为社会创造价值,另一方面却又坐享其成。按周先生的话说,那是我上辈子修来的,我受之无愧,但是这辈子呢?我又有什么善举?如果只是挥霍无度,那岂不就是造孽?那我下辈子不也该受苦了么?”
熊文静的辩证法让周波懵了一下,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接触过的人也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们一贯心安理得,把对他们的指责视为眼红,把眼红视为人类的顽疾。他们为什么要顾忌下里巴人的非议呢?那些非议又凭什么来左右他们的生活?
周波喝了一大口酒说:“前世因后世果,这本来就是无稽之谈,熊小姐用不着认真,那都是蒙人的,是教化愚民的手段。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封建迷信的论调呢?”
熊文静摇着头,往椅背上轻轻一靠,说:“周先生这么想,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我们既然生在富庶之家,从小远离疾苦,那就更应该了解和同情这些疾苦。我们拥有越多的财富,对这个社会所应承担的责任就越大,须知这二者的关系是成正比的。扪心自问,我们的财富是谁创造的?它从何而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付出,不去回报?”
周波想不到他们会在这个话题上谈这么久,这么深。他甚至想不起因为什么而引起的这场谈话。他原本以为这个高贵优雅的女人是他一路的,他们有相同的背景,除此之外,还有一样的爱好,周波指望能和她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可是熊文静却对本次联谊会的主题只字不提,喋喋不休的都是责任责任责任,好像她不是来交流联谊的,而是专程来教训他的。
周波的本性不坏,他有爱心,而且算不得自私,他最大的缺点也许只是过于骄傲。生长环境的优渥让他对别人的恭维和迁就早已习以为常,无论是对他身份的敬重抑或是对他生活的羡慕都让他享受,他从来都是自得其乐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是眼前的熊文静却在试图让他为自己的不劳而获感到羞愧。
“当我们有这样的能力,老天眷顾我们,使得我们有了这样的能力时,我们就不应该自顾着自己的安逸舒适而对世间的疾苦无动于衷。给予不仅是一种美德,同时也是我们的使命。有一些牺牲是我们当行的。周先生如果认为有钱人当世的幸福是应得的,而穷苦人家的不幸则是可以被无视的,那么这种思想本身就是最大的犯罪。哪怕我说的话令你讨厌,我还是得说,跨出向善的一小步,做一个对人类有益处的人,其实才是成全个人圆满的最佳途径……”
熊文静滔滔不绝滴水不漏,周波对她的印象已经不复先前。熊文静的说教正如她担心的那样,已经让周波感到了反感。周波再也不要跟这个一本正经假模假式的圣人坐到一块儿,这个圣人活该被人供上香火顶礼膜拜,可惜却不是他的主。
周波不愿再接受熊文静的教诲,他只盼赶紧抽身,他一秒钟也坐不下去了。
周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嗖地站起身来,打住了熊文静的话头,说:“不好意思,我还有朋友要招呼,你自便,恕不奉陪!”
周波逃难似的离开了椅垫,投奔向幻想家们的怀抱。
“他生气,因为他缺乏领悟;”望着周波气呼呼的背影,熊文静表示了她的遗憾,然后面对陈宇峰,目光诚挚而热切地说,“你呢?你觉得我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还是你也打算步他的后尘,远远地从我身边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