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从车库取了一辆红色跑车,生拉硬拽地将陈宇峰推进了车厢。保安们碍于主子的命令,硬着头皮前来劝阻。周波冲他们大吼大叫,一路掀着喇叭,使得谁也不敢螳臂当车。
红色跑车心随其愿地冲上了城市的主干道后,周波“呸”地一声,以极度轻蔑和鄙视的口气说:“一群奴才!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奴才!我这么吼他们,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你看他们刚才的表情,活脱脱的一副奴才相,让人见了就来气!”
是的,没有人瞧得起奴才,可是谁又愿意做一个低声下气的奴才呢?陈宇峰品味着周波话里的意思,对周波的趾高气昂有了一丝反感。不是谁都像你周波周大少爷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存不是那么容易。为了生存,有时候我们必须牺牲自尊,因为在那些所谓的主子看来,我们可怜巴巴的自尊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可有可无。当陈宇峰在玩具厂任职的时候,也一样要仰人鼻息,察言观色,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柄,饶是如此,他依然被人扫地出门。按周波的话来理解,他难道不就是一个可悲可怜可气可叹的奴才么?所以永远不要相信众生平等的鬼话,这世上只要还存在权力和财富的不公分配,那么就势必存在主子和奴才的阶级对立,你永远不要指望权力在握财富在手的人——至少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出于对人类崇高理想的认同而主动地放弃让自己高高在上的对社会资源的过度拥有。既然如此,那么你又能改变什么呢?如果你不能改变,就请继续稳妥地做你的奴才吧!闭上嘴,什么也别说,停止思考,放弃批判,绝不反驳,夹紧尾巴做人。
陈宇峰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属于他的那个位置上。而那个位置其实也不是他的,那个位置是属于“陈为过”的。陈宇峰想,一旦周波了解到,他当成朋友的“陈为过”竟然就是他藐视的、对不公正的待遇连个屁都不敢放的陈宇峰时,他会作何感想?他难道还会接受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朋友么?
周波将陈宇峰带到了一座星级宾馆。泊好车,下车的时候,一阵大风吹得陈宇峰微微一晃。天空已经变成黑压压的一片,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已经打起了行路灯,行人们正匆匆地往家赶。这不是一个适于出行的好天气,雨似乎随时都会冲破闸口,倾盆而下。
周波早已经定下了一个大厅。侍应生恭敬地领着二人乘坐电梯到了十七楼,大厅里按照周波当初的要求扯了一道横幅,喷了斗大的几个字:暗域时空联谊会。横幅下是一个吧台,吧台后有两个调酒师,旁边还有一个专门活跃气氛的小丑。吧台前布置了十几张小方桌,几十张软垫椅。这场联谊会布置得像模像样,可惜参加联谊的来宾并不多,稀稀拉拉地十个还不到。
周波略感失望,出席的人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既没数量,也没质量,一个个显得呆头呆脑、疑神疑鬼,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十六七岁学生模样的少年。不管怎样,这些人来了,那么这些人就都是他的朋友。周波换上了一副笑脸,从吧台要了一杯红酒,高举着敲了敲。清脆的碰击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各位,欢迎大家来参加这次联谊会,我就是你们久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月光骑士,很高兴终于能跟大家见面了!”周波意气风发地道,“我们大家因为共同的兴趣而走到了一起,这就是缘分!今天,希望大家玩得开心,每个人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周波结束了自己的开场白,一回头,发现身旁的陈宇峰正独自发呆。周波碰了碰陈宇峰说:“想什么呢?”陈宇峰一点反应也没有,周波嘀咕道:“该不是又失忆了吧?”
陈宇峰从来就没有失忆,这是确凿无疑的。如果他失忆了,反而倒好,他最大的痛苦就在于对过去的事物有着最深刻的记得。那些他伤害过的人,那些他不得不欺骗的人,那些他关怀过的人,那些他自认为有责任的人。此刻,他便正盯着这样的一个人。
那个名叫何小蒙的少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依然是那种茫然无措的神色,似乎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来这里的原因。他远远地站在一个最空荡的位置,像一牙被安置在世界边缘遗世独立的野草,稚嫩而又憔悴,执拗而又迷惘。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似乎在寻找一个渴望却不可得的答案。这令人心痛的、迷途难返的羔羊。陈宇峰的心颤抖了。
何小蒙没有认出陈宇峰,他认识的陈宇峰不是这样的面孔。这个陌生的陈宇峰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旁人,这个旁人眼中复杂的情绪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一屋子的人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何小蒙似乎意识到他来错了地方,这个地方没有他寻找的答案,所以他低下了头,靠着巨大的落地窗,出神地凝望着脚跟外的世界。
十七楼,这个高度足以望出很远。半个城市的楼宇在十七楼的窗外连绵起伏,密布的乌云近在咫尺。黑云压城,将雨未雨,眼下那躁动澎湃的城市突然变得岌岌可危,显得苍凉而又萧索,阴郁而又凄迷。
落地窗上已经氤氲出大团大团的潮气,何小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在那团潮气中缓缓地划动了一下。一下,一下,那么用力,那么坚定,那么不肯放弃地将眼前的雾障一点一点擦掉。他少年的目光固执地要看到这个世界,看清这个世界,看穿这个世界,似乎什么也阻挡不了。
陈宇峰的心蜷缩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走向何小蒙,靠近他,温暖他,关怀他。不管他认不认得出自己,他都必须让他知道,这人世不是没有希望,生命应该是有温度的,苦痛都会过去,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溺在悲观和厌世之中,因为他还年轻,他还有美好的青春,他还有欢悦的机会——因为,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陈宇峰迈出了脚步。突然,他的身子一抖,大厅里的所有人都随之一抖。一道惨白的闪电刹那间从窗外的云层中直射而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像一柄利刃,亮晃晃地划破长空,剑指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