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峰的心在滴血。
它受伤了,像他曾经的那样。它不过是想平平凡凡地活下去,而就连这个最起码的、卑微的愿望也被世人无情地拒绝和推翻。仅仅因为它的与众不同,仅仅因为它的不肯就范,所以它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应除之而后快的首要目标。那么公平呢?难道生存的权利不是平等的,一旦超出常规就活该被剥夺?如果是这样,宽容、仁慈、怜悯、同情、爱又是什么?人类哪儿来的资格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众生平等”、“和而不同”?
郭荣国从地上站了起来,村长条件反射般也站了起来。周如海听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没必要继续久坐了。一干人决定告辞。
郭荣国又拍了拍村长的肩膀,笑着说:“老乡,谢谢你相信我们,在第一时间里通知我们处理此事。不过,我们让你失望了,是我们失职,辜负了你的信任。但是我保证——”
郭荣国拉长了声音,眯缝着眼睛巡视了一遭自己的属下。这些他一贯栽培和倚重的警界精英,在同一天时间里是如何让他灰心和失望的。看看这些他平时引以为傲的中坚力量,此刻一个个跟斗败的公鸡、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更不是他可以接受的,他的队伍应该充满了斗志,昂扬、卓越、有激情、永不言败。所以下面的话,郭荣国不仅是说给村长听的,更是说给他的属下们听的:
“我们保证,这样的失职再也没有下次!我们不会为自己找理由和借口,我们会把今天的挫折当成警钟,时刻警惕和反省。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完善自身,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和完美,让自己无懈可击,无愧于人民的嘱托!”
郭荣国说这番话时,王宝坤、陈中烈、孙勇,以及另外三个警员都不由自主地竖直了身板,高高地挺起胸脯,收腰提臀,目光沉着坚毅,仿佛在响应郭荣国的号召似的,无声地诉说着保家卫国的誓言,表白着不容置疑的忠肝烈胆。刚才的偃旗息鼓在这一刻被斗志昂扬所取代。
村长似乎听不懂郭荣国的话,这些话跟他有什么关系?村长唯唯诺诺地弓着背,茫茫然地点着头,赔着笑说:“那是,那是!”
走到门口,郭荣国又停下了,他回过头去,对紧随身后小心翼翼的村长说:“老乡,今天发生的事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村里的其他人你也要让他们保守秘密,这件事我相信你能办到,你一定能够办到,对不对?”
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郭荣国说:“老乡,你不用再送我们了。今天村子上遭受到的损失,我会想办法弥补。这个月警局所有人员的津贴一律停发,这在你们是应得的,在他们也是应受的。”
出了门,郭荣国吩咐王宝坤对方圆数十里进行监控,必要时可以向国土安全部申请雷达和卫星探测,在那头怪牛造成更大的破坏、引起更大的惊扰之前,务必将其抓获,若是万不得已,甚至可以将其击毙。孙勇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任务,他用铿锵的语气重申了他的决心,他与那个怪物势不两立,哪怕同归于尽,他也要为自己枉死的兄弟报仇。
郭荣国向周如海拱了拱手说:“对不住了,周兄。今天让周兄白跑了一趟,所见所闻都让郭某在周兄面前无地汗颜。周兄若是在心底取笑郭某的无能,郭某也只好领受,无话可说。”
“郭兄这是哪里话?郭兄事必躬亲,殚精竭虑,我为本市有你这样的警察局长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又会嘲笑你呢?”周如海也拱了拱手,说,“望郭兄心无旁焉,专心办案,别因一时的挫折而消磨了志气,小弟祝愿郭兄拨得乌云见明月,马到功成,万事大吉!”
二人道别后,郭荣国让陈中烈将周如海送上轿车。关上车门,周如海正启动马达,陈中烈绕到一旁,敲响了副驾座的车窗。陈宇峰坐在窗下,对陈中烈的的低唤浑然不觉。他依然沉浸在他的感伤里。
他想到那头牛——阿贵——他的同伴,此刻所经受的困顿和痛苦,这一切都是他曾经受过的,对此再没有比他更感同身受的了。它受伤了,它逃掉了。它逃去了哪儿?它不可能比自己更幸运了,至少他还有它来搭救,而它却只能在苍茫天地间独自承担。那种怀疑、无助、孤独、绝望,又有谁能给予安慰?阿贵,阿贵,可怜的阿贵!陈宇峰痛恨自己对它的忽视,他如果早一点到来,也许一切都会大为不同。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对命运的无从先知,对上帝的麻木不仁,他又能怎么办呢?
看着陈宇峰持续发呆,周如海碰了碰陈宇峰的身子,指指窗外。陈中烈正在不停挥手。
陈宇峰放下了车窗。
陈中烈爬在窗口上说:“陈哥——我就叫你陈哥了,今天唯一让人高兴的事就是认识了你,若不是走不开,我一定陪你好好喝几杯。这次没机会,下次,下次咱俩再好好认识认识。这是我的名片,收好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陈中烈将一张名片塞进了车窗,拍拍车顶,周如海将车开上了土石路。
陈宇峰拿着陈中烈的名片,仿佛梦游一样。陈中烈热情的面孔和热情的话语在他的脑子里只留下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象。
周如海说:“想不到你们倒交上了朋友。”
车轮辘辘,周如海的声音也像来自远处,是一片随风而逝无足轻重的轻浮之音。
陈宇峰的思想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阿贵!阿贵!甚至母亲在这一刻都要暂时让位于这头名叫阿贵的黄牛。仿佛在潜意识里,陈宇峰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启示和安排:母亲已将他排除在了她的生命之外,而最终,陪伴他一直走下去的,是,而且也只能是那头名叫阿贵的黄牛。
——阿贵,我苦难的同伴,我苦难的兄弟!
——阿贵挺住!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