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因昨夜宴席散时太晚,除了江珏一人回到他自己的居处外,余者皆由春香将他们安顿在江珂屋里的各间客房内。
这栋房舍虽说表面看起来简陋,里面布置得倒也还算不错,尽管用的被褥、窗纱、门帘等都是半新不旧的,但那料子不是绸便是缎,也能将江府通身的气派在此显露。这房舍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房都有三五间,平日里多半都是丫头们在里间歇息的,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恰巧天气也不热,丫头们换了簇新柔软的轻薄被褥,又将房间点上熏香,才请大姐儿与四姐儿两人歇了一间,江珂与宋奕澈则歇了一间,宋奕泓一人歇了一间,除了随身的小厮与丫头,江夫人还另差了几位年纪长些、行事稳重的大丫头照应着。
次日一早,莫忧被透过窗棱洒在脸上的阳光给惊醒,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这才从床上爬起,下床时看到脚踏板上有两双簇新的软底布鞋,这才想起原来身在江府。她顿时想到昨夜宴席上的尴尬,不禁稍稍有些难为情起来,忙穿衣下床,才打开房门,便有一位肤色白皙,两颊微微有几颗雀斑的绿衫丫头迎了上来,正是江珂房里绢儿:“妹妹这大早便起来了,可是昨晚歇得不好?”
莫忧忙笑道:“因昨夜喝了半盅,只觉头昏昏沉沉地,一睡便到天亮了,哪里还会歇得不好呢!”
那绢儿也笑道:“妹妹想是不喝酒的罢?这‘听风斋’里的酒可是一等一的好酒,平常哥儿们喝上两、三盅都没事人似的,往后妹妹喝得多了也就不会头昏了。前些日子夫人差我来这里办了趟差,不想竟碰到三哥儿正吃酒,因而赏了我半盏,至今都还念着那滋味呢!只可惜我不在这里当差,要不然以三哥儿的好脾性,定会常常赏丫头们酒吃些的。”
“这院子原来是叫‘听风斋’么?”莫忧问道。
“你没见那院子的牌匾上写着?还是三哥儿自己题的呢!”绢儿笑道。
两人正说着莫怜也从屋里出来了。昨夜她也喝了两盅,到底年纪还小不胜酒力,喝得双颊酡红时便也不敢再喝,没想到还是一夜酣睡连身也不曾翻得,方才莫忧起来时牵动了她的衣裳将她惊醒,躺在床上懒懒地也不想动弹,此时听到莫忧与一个丫头说话这才起来,刚出房门便笑道:“瞧咱们这酒吃的!当真是连脑子也没了,只顾着自个儿蒙头大睡,竟连主子们都忘了去侍候!”
绢儿呵呵一笑:“妹妹们都是客人,只管自个儿歇息就是,主子们那里夫人早已分派了丫头婆子,你们就莫担心了,等他们起来后,你们再去侍候也不迟呀!方才夫人吩咐,令主子们到那边去用过了早饭,然后再去赏花。听说昭仪娘娘赏下来的稀罕牡丹姚黄与魏紫已经开了呢!”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江珂屋里传来“咚”地一声,好像是甚么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听见江珂压低的嗓音斥道:“当真是个没长脑子的东西!我这——这碗竟是让你送饭与人去吃的么?你莫非不知这是林姑娘送我的不成?若是送给哪个姐姐妹妹吃倒也罢了,偏就送了个腌臜婆子!若是让林妹妹知晓,只怕要将这碗摔个粉碎,从此再不理会我了!”他喘了口气,又道:“但凡我这屋里头好一些的物件,你们都见不得!不如统统拿去送了人,这才遂了你们的愿!”
接着有个丫头带着哭腔说道:“往常哥儿屋里的宝贝,不是任着姐妹们用的么?昨天夜里喝多了酒,哪里还分辨得清楚这许多?要知道那碗是林姑娘送你的金贵宝贝,便是送与我,我也是不敢要的!”
“你还强嘴!”江珂显然是真怒了,只气得连连咳嗽起来,这时又有一个软糯女声劝道:“我的好哥儿,快别气恼了,莫为了这丫头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了。这碗既是宝贝,就该令丫头们好好洗净了仔细收着,以备林姑娘下次来的时候问起。也是我昨日个儿只顾着喝酒去了,没有经管这事,要有什么气恼你就冲我发罢。今儿个屋里还有客人,惊忧了他们总不太好。”这女声似是他身边的大丫头铭儿。
宋奕澈在屋里也劝道:“这位姐姐瞧着也是伶俐十分的人儿,若非昨夜表兄纵容自然是不敢擅自饮醉的,咱们都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想来这位姐姐眼花将这宝贝看错了也未可知,这也怪不得她,表兄且饶了她罢。”
半晌方听江珂道:“起来罢,这两天你就别过来了,去扫扫院子,剪剪花草,沾点天地灵气,便不会再做糊涂事了。”
那铭儿见江珂没见再吭声,又说道:“砚儿起来罢,快去打了滚水来好好把这宝贝给洗干净收拾妥当了,若再随便让人当了饭碗盛了饭与人吃,只怕三哥儿要把你也给吃了。”
莫忧三个站在江珂的屋外,也不敢应声。少时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从屋里出来,身着淡紫衣裳,虽红着双眼,仍难掩满脸的娟秀清丽,手里正捧着一只润泽如玉、造型典雅的白瓷碗,定是那挨骂的砚儿了。
那砚儿经过三人身边只轻轻抬头看了一眼,也未招呼便径直去了。
许是江珂的骂声惊动了众人,一会儿大家都已穿戴齐整走出屋来,莫怜一见宋鸿便迎上前去问他昨夜睡得可否安稳?可有甚么不适?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宋奕澈见此情景,不禁笑道:“泓哥儿可真好福气,大早起来便有人嘘寒问暖,不似我孤家寡人,竟连侍候的丫头都不见了。”
那珍珠此时正与几位丫头从小房舍那头过来,听见宋奕澈的话,不禁想到昨夜他不提让自己入席的事,顿时冷笑道:“敢明儿我就回了夫人,让她给您换个会嘘寒问暖的人儿就是了。”
宋奕澈一向纵容屋里的大丫头,且还有些惧怕母亲,此刻听了珍珠尖刻的言语,顿时软了下来,笑道:“还是你们几个我使得惯了,千万莫跟夫人提甚么换人的事儿惹她生气。”
江珂此时已收敛了怒气走出屋子,见了一众人都望着他,方知在屋里的动静都让众人听见了,当下也不隐瞒,笑道:“昨夜饮多了酒,竟发了一回酒疯,让兄弟姊妹们见笑了。”
大家皆掩嘴而笑,四姐儿走上前去,特意将江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见过不少发酒疯的人,倒是头一回见到像你这么清醒地发隔夜酒疯的人。”一席话说得江珂自己都掌不住微微而笑了,众人也跟着取笑了一回。
这时院落门口远远有人叫道:“哥儿姐儿都起了么?夫人令过去用早饭呢!”众人看时,却是春香。春香边说边走院来,见了江珂,笑道:“三哥儿屋里可有一位叫书儿的?夫人命也一起带着去了。”
江珂心里还在纳闷,只胡乱应了一声,那在院子边上与一个小丫头子正扫着地下几片败叶的书儿早已听见,当即弃了手中的条帚进屋换衣裳去了。待她出来,春香交待了几句,一众人便说说笑笑往江夫人居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