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初一这天,京里的二老爷有家书捎回,说是请老太太她们即刻上京,正好赶上他新添的么儿满月,到时会大宴八方宾客,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这信是二夫人彭氏亲手拿来东府,亲口在老太太榻前读与众人听的。老太太新添幼孙虽也喜悦,但一想到宋云禛日渐年长仍在纳妾添丁,心里便有了几分不悦,又转念想到正因宋冰清退亲之事为难,不如就此上京与做官的二儿子商议,也好寻个妥善解决的法子,因此便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而彭氏心里更是又气又怒,当着老太太的面不敢发作,只得强颜欢笑恭贺老太太添孙之喜。大夫人王氏因娘家嫂嫂陈氏在宋府闹了一场觉得失了不少体面,也没了往日里争强好胜的性子,好像还有些同情彭氏尴尬的处境,言语之间也缓和了许多。
众人商议了一番,觉得天气已渐渐转暖,此时起程倒也相宜。因此便开始收拾行装,忙乱了好几日才打理妥当。又请人择了吉日,于二月初八这天正式起程上京。
此行遵照二老爷的叮嘱,带上了宋家众位哥儿姐儿,连莫忧姐妹也在随行之列,大夫人王氏与二夫人彭氏在老太太身边侍候。宋云礼本欲亲自送他们上京,老太太却硬是不让,无奈只得依了,又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跟随,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初八一大早,八乘大马车驶出宋府直奔汴梁而去。
哪知才走到汝阳,府里老仆宋义快马加鞭地赶上大队人马,说是大老爷有要事请老太太回府,暂缓上京之行。宋老太太见随宋义一起赶来的小厮言辞含糊眼光闪烁,心下觉得不对,当即召他来问,那小厮经不住她的盘问,终于道出事情真相:二老爷在汴梁得罪了高官突然遭贬,已举家迁出汴梁还没有安置妥当,所以只能让老太太暂缓汴梁之行了。
老太太闻言当时便觉得心内发慌、呼吸不畅,只吓得众人惊慌失措,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方命众人策马返回。一路风仆尘尘地往返了数十天,这大队的人马才狼狈回府。
宋云礼小心翼翼地将老太太迎入府中,婉言把二老爷遭贬的整个事情经过简短说了一遍方让老太太稍微放下心来。原来此事全因宋云禛新纳的一位小妾而起,这小妾的胞弟仗着宋府的权势,在青楼里与人争风吃醋失手打死了一位欢客,哪知这欢客的来头也不小,竟与王凤鸣的夫家孙府沾点亲戚关系,那孙家也不看甚么情面,奏明当今圣上,说宋云禛纵容家属打死无辜良民,于是圣颜大怒,将宋云禛贬至保和殿侍制,不能再日日面君朝圣了。
这一消息让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精神,老太太一向身子骨硬朗,可自这一次长途颠簸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那哮喘的老毛病犯得更勤了,到了五月初的时候已病势沉重。
这一日忽闻王家来下聘礼,说是要提前迎娶宋四姑娘进门。
老太太心中大恸,眼见亲生孙女儿要去王家做“童养媳”,心中哪有不疼不理?
王氏从送信人支吾的言语中看出些蹊跷,不禁严加逼问,终于得知王长禄突然于前几日晕倒,之后请了郎中前来诊治,说是患了一种极难治疗的病症,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所以陈氏才主张将宋四姑娘迎娶进门冲冲喜。
老太太一听顿时便昏厥过去。那王氏也有几分难过,宋冰清虽然不是她亲生,可自小养在身边也有些感情,心知王家侄儿的病八成难得医好,四姑娘嫁过去之后不是守活寡就是做寡妇,所以她也陪在宋冰清的房里掉了半天泪。
蒋姨娘人在西院,闻知这个“噩耗”当即发疯似地冲入东院,搂着宋冰清直哭得死去活来,又骂宋云礼无能,竟连拒了王家的婚约都不敢,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嫁给一个将死之人,这无疑是亲手将女儿推入火炕!
宋云礼也觉得难受,看着满屋子哭哭啼啼的女人,干脆眼不见为净,躲到绸庄铺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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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九年五月十八,王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宋府出来,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扬长而去。宋府上下虽然张灯结彩却无半点喜庆气氛。老太太、宋云礼一众的人都板着一张脸,蒋姨娘更是哭得如泪人儿一般。
莫忧心里也涌起一股难掩的悲悯与忧伤。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决不能像宋冰清这样任人摆布,她要快快地长大,要迅速地自强自立,要让自己具备享有选择权的能力!要让自己与兄长、二姐都能过一种相对比较自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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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莫忧也一天天成长着。
宋冰清看起来还不是个薄福之人,冲喜竟将王家的长禄给冲得不治而愈了,这陈氏因此对她又稍微宽厚了一些。自出嫁三天回门之后,又让她于熙宁九年十一月十八回了一趟娘家。这次她也是一个人回来的,只带了陪嫁的丫头香仪、晓雯等几个。她长得越发出挑了些,也清瘦了不少,精神却还不错。老太太与蒋姨娘拉着她问长问短,她只微笑着说好,让她们不用担忧。她这样的表现终于让宋家上下的人都放下心来了。
可是,她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王凤鸣已经在七月初十嫁入了孙家,孙家在三个月内又新娶了一房嫁娘。王凤鸣也回过一次娘家,却是瘦得不成人形,听说那孙家的傻子总在夜里往死里折腾她(这些话当然不是王凤鸣亲口所说,而是她的陪嫁丫头彩屏哭着说与陈氏听的),陈氏心肠虽硬,但看到女儿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也很是难过,可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孙家势大权大,她又能怎样?最终王凤鸣只在家住了七日,夫家便来人将她接了回去,临走时哭得几欲气绝。
莫忧拉了宋冰清到她的房里,与她说说家常的话儿。宋冰清说话时面色平静,很有几分沉稳之气了,说到婆母陈氏时,她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她终日折腾我,我便想了法子折腾她儿子。这胖子虽胖,那心却还是好的,总帮我在婆母面前求情讨饶说些好听的话儿,暗地里还说要再等两年才会圆……”说到里忽想到莫忧还是个未婚少女,当即略掉了后面的字眼,又道:“可那老妖婆添孙心切,硬往他屋里塞了两个通房姨娘,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消我说,那胖子竟连瞧都不瞧不眼,白白浪费了他老娘的一番心血。”
莫忧注意到宋冰清说到“胖子”时,笑容里竟难得地有些温暖之意。她心里暗暗吃惊,宋冰清出嫁之前寻死觅活的,没想到才短短半年,竟成熟了许多。也许这桩不尽人意的婚姻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可怕。
宋冰清小住了五日,王家便差人来催了。无奈她只得含泪而别,又让宋家上下狠哭了一场。老太太的病情本较前些时日稍好了一些,这时因太过抑郁,病势竟复又沉重了,渐渐地不思饮食起来……
这日宋云礼送了前来诊治的郎中出府,在无人处细细问了老太太的病因,郎中只拣了好听的话儿来安慰他,说暂时无性命之忧,只需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便能好转。
宋云礼谢了郎中才进府门,便有门子送来江府书信,宋云礼拆开一看,当即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定了神,慢腾腾地往老太太屋里而来,见了老太太躺在榻上,绿竹正给她喂药,他忍不住悲声说道:“母亲,昭仪娘娘殡天了!”
绿竹的调羹正往老太太嘴里送,闻言不禁双手一抖,老太太当时便面色突变,伸手一挥,那药碗便“叭”地一声摔在地下裂成几块,老太太张口叫了一声:“我的儿呀!”一口气憋住没上来就往后仰去,歪倒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屋里众人当即扑了上来叫道:“老太太,老太太!”。
几个胆小的丫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嘤嘤而泣起来。
宋云礼也觉得心惊肉跳,忙命丫头往大门的小厮送信,让他们赶紧拦回郎中。
等郎中匆匆赶到之际,老太太已由众人扶正在床上躺好,但仍是不省人事。郎中上来细细诊断了一番,面色也渐显深重,说道:“老太太若今晚不能醒转,老夫也便无能为力了。”
闻讯赶来的众人听了郎中之语顿时大惊,首先是王氏失声哭了起来,接着便有几位老太太的陪嫁女眷也跟着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宋云礼此时正心乱如麻,当即喝道:“人还没怎么样呢!快别哭了,这不是找晦气么?”
王氏与众女眷这才揩干眼泪默立一旁。莫忧缓步上前,含着泪水看见老太太紧闭着双眼,面如金纸,与她父亲莫大成临死时的样子倒有几分相像,她心里顿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怕老太太真的没救了。她蹲在老太太的榻前,握了老太太的手,心里暗暗祈求上天保佑能让老太太逃过这一劫。
次日凌晨,老太太便停止呼吸,驾鹤西去了。
宋府上下顿时哭声涛天,白幔成海。
宋云礼一边差人去汴梁给二老爷报丧,一边又张罗着给老太太办一场隆重的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