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6 【大汉弃子】

颓当城一如受降城、范夫人城一般，原本是屯军之边城，在漫长的汉胡和平相处的岁月里，屯军边城慢慢地蜕变城商民聚集之地，规模逐渐扩大，可军备却日益松弛。

八百骑的到来让颓当城内守军一片欢腾，而长途奔袭后的八百骑也因有了相对安全的落脚歇息之地而高兴。即便守军提供的饭食相当简陋，却也不妨碍他们在填报肚子之后酣然入睡。

李祚陵和几位军侯却没有入睡，他们与长水校尉属下的几个重要军官一道，在钟翟置办的简单筵席之后即行军议。

烛光下，钟翟困倦的眉眼和清瘦的脸颊显得无比落寞，待部下和客军们都入座之后，他喟然长叹：“城中粮草只够三日之用，军械几乎损耗一空。”接着，他转眼看向年轻的李祚陵，又道：“李司马奇袭浚稽山，建下了不世奇功，也将汉胡之间的仇恨再度加深。唉，乌兀图是肯定会追杀到此处的！诸位，这颓当城中近两千弟兄当何去何从？”

王恪起身，向钟翟行礼后铿锵有力地道：“坚守！”

“谈何容易？”钟翟苦笑着摆手令王恪坐下，摇头道：“十天来，我部从未接到关内补给，所用全为诸水之战后残余军资、粮草。”

“他娘的！”年轻秀气的军司马鲁宪骂道：“撤不让撤，战又不给军资、兵员补充，朝廷到底要我们怎么办？按我说，干脆提兵杀进关内，各自回家算了！”

李祚陵听得一头雾水，忙向钟翟欠身问道：“校尉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中路大军已经溃散，余部早已入关，为何你部还需在此坚守？为何边郡之军不来接防？”

“哼哼，哼哼哼。”钟翟连声苦笑道：“边军紧闭关门，拒绝我军进关。他们说，没有朝廷的旨意，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放进关内，何况是千余军队呢？李司马，自出塞以来，你可得到关内消息？我部乃北军精锐，颇受大将军看重，他不会就这么放下我们不管！我怕，是兵败之后，大将军……”

李祚陵明白了，这钟翟的消息比自己还闭塞得多，显然并州边郡守军是故意封锁了关内讯息。那么，边军为何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并州边军在政治上倒向了大将军的对立面，如此，他们当然不会放忠于大将军和当今的天子的长水营入关了。

想通此节，李祚陵也苦笑起来。

他是千里迢迢奔袭到此，原本以为可以在奇袭颓当城后入关，最差也能在此地搞到一些补给。可是，颓当城没有粮草，颓当城方向的军队不能进关。这，就让李祚陵和他的八百骑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回头走三水吧？没有粮草补给，显然不可能！留在此处吧？问题依然存在。

“李司马，你……”钟翟见李祚陵笑容古怪，不由停了说话。

“禀校尉。”李祚陵收拾神情道：“六天前，在下在范夫人城得到长安生变的消息，都尉邹茂大人声称得到勤王旨意，匆匆率部入关，我等八百骑不过是断后之旅。至于长安之变的详情，在下却知之不多。”

“哎呀！”钟翟捶头顿足道：“钟某早就请大将军三思，暂缓北征，即便北征也应让诸侯出兵，京城宿卫之军断不能动！可……区区校尉之言，大将军并未入耳。李司马，你是狄道营出身，不晓京城风云呐！某权且在此猜上一猜，定是有人趁此次兵败，推罪与大将军，以清君侧之名发起政变。不好！大将军此次入关恐怕凶多吉少！”

众人惊惶无言。

钟翟苦思良久，又长叹一声道：“明白了，明白了，这就是边军拒我入关之原因所在，他们是要困死我们，或者假胡人之手消灭我们。哼哼，他们达到目的了，天子身边再无亲军！”

鲁宪猛然起身，哗啦啦掀翻了身前的案子，拔剑吼道：“我等杀进关去入卫京师，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天子和大将军！”

钟翟断喝：“坐下！”在鲁宪左右看看，怏怏就座后，转向李祚陵道：“不知李司马尊意如何？”

李祚陵心知：长水骑兵已经残破，钟翟要倚重狄道骑兵了。他偷眼看向王恪和徐礼贤，两人微微摇头。他举手抱拳道：“狄道骑全听校尉大人的。”

“司马大人！”王恪失声。

李祚陵起身离座，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左边看看长水军官，右边看看狄道军官，微笑道：“如今两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何必再分彼此？在下就把话说明白了，我当然想带着弟兄们原路返回，可问题有二，其一，原路返回极有可能与呼图儿主力遭遇；其二，这一路急行需要三天时间，可颓当城筹措不出八百骑三日所需！因此，摆在我狄道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铤而走险继续北进，悉数战死沙场！要么就与长水营合力，筹谋破关归乡。”

钟翟也起身，走到李祚陵面前，一字一句道：“当前，破关就是谋反！就是死罪！大将军的政敌绝对不会放过我等！”

“死？”李祚陵快速地扫视了一下狄道军官们，笑道：“哈哈，我等尚不知死为何物？！”

“对！”王恪、张乾、徐礼贤、杨句齐声应答。

钟翟拉住李祚陵的手腕赞道：“痛快！果然是深入虎穴之军！不过……”

李祚陵见钟翟眉头深锁，忙道：“请校尉明言。”

“入关之后又当如何？”钟翟步回主座上，又道：“入关之后我等何去何从？难不成真的散了？我说过，入关就是死罪，身负死罪之人一旦散去，定然成为地方小吏们的案头肉。可是，我们真的是谋反吗？不！我等乃是为天汉朝沙场搏命的忠臣！不公啊，天道不公！”

“校尉大人，见步行步吧！”李祚陵劝道：“先谋破关，破关之后不必急于南下，而是据险而守，派哨骑四方打探，定能得到详细一些的消息，再据此决策何去何从。”

钟翟点点头，叹道：“想不到我钟翟和麾下弟兄，一心护卫朝廷、忠于天子，却沦落为大汉弃子！”

一向自视为朝廷亲军的长水诸军官不禁摇头叹息，而狄道军官们也是感同身受。

“校尉大人，在下想，破关未必血战。”李祚陵顿了顿，等诸位军官都提起精神倾听后，才说道：“并州边军知道北军乃是大将军亲率出关的，却未必知道左路偏师的情形。明日我先带狄道骑南下，校尉带长水骑尾随，如能赚开关门，大可兵不血刃，如被识破，大不了也就是强攻关城而已。”

“好好好！”钟翟连声叫好，却又突然皱眉沉思，片刻后向李祚陵问道：“如边军放狄道骑入关，李司马真的会控制关城，掩护长水骑进关？”

李祚陵脸色顿变，又见部下军官个个愤然起身，乃哼声道：“反正长水营也回不去，为何不试试？”

钟翟一愣，旋即满脸通红的走到李祚陵面前，低头道：“钟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不等李祚陵回应，他转向长水军官们令道：“自今日起，我长水营与狄道营合并，自钟翟而下，悉听李司马调遣！”

“不、不、不！使不得！”李祚陵心中欢喜却连连摆手道：“大人乃是校尉职分，李祚陵不过一假司马而已，怎敢居大人之上发号施令？”

钟翟单膝点地，抱拳过头道：“李司马谋事周详、胆略出众，自有浚稽山战绩所证！此时此地，正如李司马所说，两军乃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分彼此！然指挥全军破关归乡，非李司马此等胆略才识不可！性命攸关呐，钟翟断然不敢以职分托大，拖累了弟兄们。”

他这话明里是在求李祚陵，实际上却在劝导部下军官们。

果真，长水诸军官面面相觑之下达成共识，齐向李祚陵抱拳作礼道：“在下愿听李司马调遣！”

心中已有长远打算的李祚陵见状，也不再虚言推脱，当下与众人展开地图一番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