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我娘会摊煎饼，化一锅豆面糊糊，三块砖支上鏊子——其实就是一个平底锅，中心稍微凸出来一点，三只脚，是烙煎饼的专用工具，《康熙字典》有“鏊”字条，唐人《朝野佥载》中有“熟鏊上猢狲”语，可知煎饼的历史之悠久。下面烧豆秸，典型的煮豆燃豆萁，要不就是干草、玉米秸秆，“忽忽”地冒着柴烟，鏊子开始变得滚烫。我娘用面擦子往上面擦一点油，就舀一勺面糊往上面一倾，“滋啦”有声，白烟升起。然后用一根专用的“筢子”把面糊摊薄，摊圆，比阿Q画的圆要圆得多了，呵呵。淡黄的面糊逐渐发白，要熟了，两手轻掀两边，翻手就把煎饼利索地翻了个个儿，接着烙那一面。饼薄如纸，霎时摊好，晾在盖帘上，馋嘴的小孩子们拎起来就跑，刚出锅的热煎饼无盐无酱，吃的就是焦脆的一股豆香。等到晒干收起，层层叠叠放进包袱皮里，就不能这样吃了。这属于极淡薄无味的东西，要想吃它，需要好汤，最好是过年煮肉的肉汤泡煎饼，干煎饼吸收了肉汤，变得丰满多汁，软嫩咸香，再有一点豆面的糙口，吃起来有味道得多——本来煎饼摊来就是过年节用的。要不就是带着行路的干粮，耐储藏，不易坏。
热煎饼另有吃法，就是可以在烙好以后，把各种菜卷在里面吃，肉、蛋、青蔬、腌菜，均可。俗话说：“煎饼卷猪肉，吃着没有够。”鸡蛋炒辣椒（香椿）也算上等卷菜，上学的孩子们呱呱地念：“煎饼卷鸡蛋，不给吃俺不念。”其次如大葱虾皮、辣椒豆腐、腌香椿蒜苔等，只要有辣有咸就好。“待要解馋，大辣大咸。”我家常用是把豆腐，少许肉末，焯（chāo）熟的豆角，葱姜蒜等调料一放俱全，剁细成馅，满满一面盆。摊好一张，舀一勺馅放上面，薄薄地摊匀，然后两手一齐卷啊卷，卷成筒状，递给眼巴巴瞅着的我们，我们就捧住大吃，煎饼焦脆，馅子绵软咸香，豆腐味十足，吃得满嘴都是，乐不可支。
当然还有更高级的吃法，《易牙遗意》里有“卷煎饼”一法：“煎饼的制法与薄饼的制法一样。用羊肉二斤，羊油一斤，或是猪肉也行，和制馒头用的肉馅（这里指肉馒头——包子）大致相同，须多用葱白或笋干之类，将肉馅装在煎饼中，煎饼要卷成长条，两头用面糊粘住，浮油煎，煎成红焦色。或者不用煎，只用火烘烤使熟，蘸（zhàn）辣子和醋吃。做素馅的卷煎饼与此相同。”
听起来有点像炸春卷，只不过规模大一些，手续一样的麻烦，馅子也奢侈，当是中人以上之家所食，寒窘小户吃不大起，好比贾府门前那些指手画脚的守门人，高了一个等次，等闲人等高攀不上了。
后来，知道了天津的煎饼果子。觉得它们两个未必不是一家子，因为相同之处甚多。也是用豆面，也是用摊的，也是焦脆。舀一勺面倾在炉子盖的铁板上，快速摊匀，磕上鸡蛋，再一圈一圈做圆周运动，把鸡蛋在饼上摊薄薄一层，然后将煎饼迅速翻转过来，依次抹上面酱、辣酱，撒上香葱，放上油条或者薄脆，浓浓的面香和蛋香早把肠胃刺激得咕咕叫，接过来咬一口，果子脆香，还有酱的浓郁和葱香的诱人，一天的好心情从早点开始。
我最爱吃的煎饼果子是一个老大爷的，身板挺直，腰系白围裙，干净板正，一脸手艺人的尊严和热情。他的作料全，味正。煎饼脆，油饼脆，酱香，辣椒也香，利索地摊好卷好，用透明塑料袋把尾部一裹交你手里，你都走出多远了还在背后叫你：“趁热吃啊，不然不脆！”
有时想，这种小吃也蛮有意思。一张皮里包上各不相类的种种东西，葱啊，香菜啊，辣椒啊，酱啊，硬撮合在一起，各有本味的东西竟然也肯合作，在豆面煎饼的搓合下过成了一家子。煎饼是帅，这些是将，将帅合作，齐心协力过日子。平民百姓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大家子人，各有脾性，只好是和而不同地做君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饿的时候，煎饼果子通常是我的点心，一边吃一边怀念家乡的土产煎饼。因为它是娘做的，用的是故乡的柴，冒出来的是故乡的烟，发出的是故乡的香味。只是时间过去得很快，世界改变得很快，我娘也老得很快，没有心思再做这种很费事的东西了。就算真的现在做出来，吃到嘴，恐怕也不过尔尔。想来最想念的，不是煎饼，而是煎饼裹起来的少年时代。
从生命的角度说，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也是一种很深的乡愁。比如锅巴大米，比如二分钱一根的冰棒，比如灶炕里烤出的地瓜，比如月光，比如秫秸垛里大呼小叫的捉迷藏，比如在房上睡觉，远远的人声传来，唧唧哝哝，听不清楚，睁睁眼睛继续睡下去。
儿时的故乡对每一个游子都是不可复制的经典老歌，是赵丽蓉扮演的阮妈妈和新凤霞扮演的张五可，是梅艳芳的女人花和张国荣的人间道，是永远无法再现的一块咸菜，一个玉米饼，一碗浆水面，吸引我们一生追随，却永远无法到达。
佳句品读
佳句：儿时的故乡对每一个游子都是不可复制的经典老歌……吸引我们一生追随，却永远无法到达。
品读：人是故乡亲，月是故乡明，故乡对于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常常是对故乡物与事的回忆。本句用了一连串形象的比喻，把割不断的思乡情融进去，可以感觉到，却摸不到。
赏析感悟
漂泊在外的游子，看到故乡的人或物，总有一种情愫被触动，那就是越久越浓的故乡情。文章对家乡的思恋是从回忆娘烙的煎饼开始的，用细腻的笔触，饱含深情地向我们演示煎饼的制作过程和吃法，对煎饼果子的青睐也不能不说是缘于对故乡煎饼的偏爱。并由此生发开去，把乡愁细细分撒在儿时故乡的种种记忆里，这乡情更浓、更密了，像品入口绵远的酒，越品越有味，越读越经典。
（特级教师杜嫦娥推荐评析）
读点·点睛
把浓浓的乡情，寄托在对槐树上的回忆和描写上，那盈盈的乡韵都从槐花上，流淌出一曲动人的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