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定,仆欧便递来了菜单。他们点了牛排作主菜,开胃菜是苹果沙拉,甜点则是糖酱煎饼,另加了四例罗宋汤。坐在西餐馆里,仿佛同外头的世界都隔绝了开,没有路边跪地乞讨的残废老人,没有穿着破衣烂裤的肮脏小孩,也没有街间神色仓促的壮年男子。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铺着细棉桌布的餐桌,桌上光鲜的银质餐具和印了玫瑰花的细瓷碟子,以及正在厨房里烹着的精致食物。
杜段生向玻璃窗上望了一眼,可灯光太强了,他只能看得见印在上面的自己的脸。
不一会儿菜便上来了,于炳先看了看桌上的刀叉,笑道:“我还真不是顶会用这些东西。”
杜段生做了个示范,微笑道:“其实我也谈不上喜欢,只别国的文化流传进来,总有它存在的道理。”于炳先看了看,照着做了,切下一块牛肉来,七分熟的牛肉,厚了些,还泛着血丝。他道:“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茹毛饮血,都是一群野蛮人呐。”
杜段生道:“其实活在这个时代的,谁不是野蛮人?都是。也不过是讲究形式的区别罢了。”说完拾起腿上铺的白色餐巾,倒了些红酒在上面,酒沁出一个浅水红的印子。大家听见他道:“你叫它餐巾也好,napkin也罢,都不过是一张白色的布,洒了东西在上头,总归是会脏的,不可能没有痕迹留下。”
“嗳呀,吃饭就吃饭,这么严肃的话题留到明天你们私下里谈论。古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大抵也就是为了怕你们这样的人一开口说话,便要影响了食欲!”付言道,边举起手边的杯子,道:“还是让我来说,为——为这美好的夜晚干杯!”
杜段生笑道:“你这个才叫拿捏作态,坏了气氛。”却还是举了杯。
其实酒杯间磕磕碰碰实在太具有本土风情了,并不大配合西餐馆里的钢琴乐。但是既然一切东西流进了国内,都要被画上一道本国的标志。那么在西餐馆里拿长颈水晶杯作小酒盏,把红酒当白酒般一饮而尽也未尝不可。
吃过饭,付言捻着水晶杯脚,对杜段生笑道:“这酒喝得可真不够尽兴!既然你请客,不如人情做到底,再请大家去舞厅玩一玩。”
杜段生笑道:“你母亲要是知道了,非要来骂我不可。”
付言毫不在意地嘻嘻笑道:“不是还有你同我一起瞒着她么。再说了,你一个有未婚妻的人都不怕,我怕什么。”于炳先惊讶道:“咦,小杜有未婚妻啦?”
杜段生将放最腿上的餐巾揉成一团,朝付言扔过去,道:“就尽听你胡说八道罢!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
付言一扭头,躲开了,任餐巾落到地上,道:“一撇已经下来,另一撇已经在路上,你还不肯承认!就你最不老实,怕是想装单身,趁着结婚前再糊弄一些漂亮女孩子!”付言和杜段生大学刚进大学时住同一个宿舍,毕业后又一起留校工作,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他家里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手将他抚养大,因此看他看得很紧,连吃什么也要管,像冬瓜配虾子这样的搭配,是决计不让他沾的,说是吃了容易生病。
其实杜段生平时有什么事情多少会透露给他,像是吕小姐和他的婚事。
但是乔月白和他之间的事情,却只字未提,倒不是怕别的,只不过知道他一高兴起来,嘴巴就变成了洞开的窗子,什么都吐出来了。万一为他的一句话惹了事端,总归不是上算。
这时听见他又开始乱说,杜段生脸色沉下来。
付言也很了解杜段生,知道他轻易不会动气,看见他脸上不大好看,立刻清醒了过来,连忙道:“嗳呀,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最喜欢信口开河!别说未婚妻,就算段生才交了个女朋友,也会欢天喜地地说出来。他那个样子,女人一看就怕,怕什么?长得太好看了,容易到处犯桃花!”
杜段生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别人十张嘴,顶不过你一张。”
付言嘻嘻笑道:“别说十张,就算一万张,也顶不过我的。”还不待杜段生开口,他扭头去问于炳先,道:“于教授,就看你了,你给一句话,能去不能去?要是去了,师母是不是要生气?”
于炳先那张嘴抿紧了,只一刻,道:“去呀,你师母哪里能管这么多。”
付言道:“有了您这句话,就够了!”推了推段生,道:“还愣什么,走呀!”
杜段生起身付帐,随后带着几个人去了淮海路上一家酒店里设的舞厅。水磨石地面被天花板上五色的光照得生了月晕,那么舞台正中的歌女,或者是下了凡的嫦娥仙子。在月亮上独自呆了那许多年,只有一个为砍树忙得顾不上看她眼波潋滟的男人和一只不解风情的兔子陪伴她。如今终于在这聚集着男人繁盛yu望的场所展开歌喉,必须得倾尽所能,歌过一歌,夜复一夜,直到yu望落尽,曲终人散,她终于还是要回到月亮上,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对着人世的荣华叹息。
还未待他们坐定,就有舞女过来销酒。
大抵是初来的新人,一双高跟鞋穿得还不稳,只能两条腿直直地捅下来,咚咚咚地像踩高跷,完全丧失了穿着高跟鞋原本该有的妩姿媚态,却还故意装得老成,笑道:“可要我陪着几位先生喝杯酒?”付言揶揄道:“桌上还没有酒,到哪里去喝?”
舞女咬了咬嘴唇,还是笑,道:“先生们总要买酒的。”一双眼睛在五色的光下浮了一汪水。
于炳先看着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吐出了一句:“小付,人家小姑娘你也偏要欺负!”付言扭头笑道:“咦,于教授可是心疼了?”于炳先摇摇头,正要说话,听见杜段生道:“行了行了。你今天也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逮了谁都要调侃一通。”说完便找那舞女要了两瓶香槟和一瓶洋酒,又道:“你们先喝,我出去抽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