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还未敲门,便听见了球球的哭声。小妹月彼来开门,以为回的是月载,道:“等死人了,怎么买生煎买这么半天?”月白笑道:“我叫月载买酒去了。大姐呢?”
月彼还未答话,大姐月福已经抱着球球从卧房里走出来,右手还在拍那婴儿的背,边拍边哄。球球仿佛总对哪里有点不满意,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几乎要被自己的眼泪给呛到了。
小东西的脸团团的,此时五官都挤到了一起,两只手举在襁褓外头呼来呼去,月白凑过去捏他的粉拳,道:“怎么哭成这样?”月福心疼道:“奶水出不来,喂他奶粉又不肯喝。”又低头气道:“嗳呀,侬呢个磨人精,内吾作死了。”
月白从大姐手里接过球球,伸手呵他,道:“我们不哭了,不哭了噢,再哭姆妈要心口痛。”小人还是哭,她又做鬼脸去逗。球球一好奇,也就忘了哭,伸手朝她脸上抓去。月白笑嘻嘻地让他抓,柔软的小手探索地抠完嘴巴抠再去下巴,似乎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可以突然就变了样子。
折腾半天,好容易将奶喂了,小东西一吃饱,扭头就睡。大姐道:“开心死他噢,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说完又觉得“死”这个字不吉利,呸呸了两声。
月福嫁人那年,小弟小妹才出生,因而跟二妹月白最亲,放下球球才注意到月白又长高了,衣服短了一截,责怪道:“这一身像童装,你也不晓得添衣服。”月白笑道:“是要添的,一直没有时间。”月福又道:“那天你姐夫的同事送了几张料子,我嫌颜色太素了,倒很配你,过几天你去拿。”
今天月福穿了件猩红的无袖旗袍,乳房几乎垂到腰上,领口处有一块来路不明的污渍。近年来大姐老得厉害,月白惆怅地想,生完球球身材更是走形得不像样。她心里十分伤感,轻声应道:“嗳。”大姐不在的时候她总想找大姐说说话,现在人站在这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随便聊过几句,月白便说要温习功课,径自回房去了。
厨房里煨着鸡汤,腻软的香气直蕴进五官。月载一回来就嚷饿,月彼也跟着一起嚷。月福骂道:“小鬼头,路没有走两步,倒先饿了。”人却已经进厨房去了。
小弟吃得不少,却瘦得不像样,脑袋不成比例地伫在细幼的脖子上,眉形是倒八字,额头很空旷,看起来总像连环画里凄苦的流浪儿,此时耸着脑袋,让人又心疼又好笑。
一回来,发现两个人的嘴里都是鼓鼓囊囊的,月载正把那带油的脏手往身上抹,月福道:“嗳呀,脏死了,也不晓得讲究点干净。”
再仔细一看,桌上的生煎大多都只剩下皮,咧着油乎乎的一道口子。原来月彼把皮撕开,只捡了里面的瘦肉吃。月福气道:“怎么这样糟践东西!”月彼不理,又去拿了一只,慢悠悠地撕了,凑过去一吸,肉就钻进了嘴里。
月福将手里的鸡汤往桌上“砰”地一砸,碗底原本就有裂缝,此时突然受力,碎成了两半。滚滚的汤汁涌了一桌,顺着桌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两只手被烫得通红,竟也不觉得痛,指着月彼骂道:“伐晓得阿拉爸妈哪能生出侬内种蜡烛胚子,几有额本事,书也不要念好了,直接进窑子去吃油炒饭!”
月彼道:“好歹我还做得了,侬去也伐晓得有么得人要额。”
听见动静,月白连忙从房里跑出来,大姐和小妹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小弟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桌上一团糟,月福烫红的手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子正往外头沁。
她来不及教训月彼,忙推着月福去洗手。刚拿木盆子打好水,月福才察觉出痛来,轻轻哼了一声,将手泡进去了。月白道:“你骂一骂就好,怎么气成这样。”月福心疼好好的一碗鸡汤都泼了,龇牙后悔道:“也不晓得我对那只碗发什么脾气,现下好,吃也没得吃了。”
那只鸡原是大姐特地带来的,月白心中一酸,道:“手烫了也不赶紧拿凉水冲,万一起了水泡怎么办。”月福觉得两只手被水一浸,更加火烧火燎的痛,嘴上却道:“不打紧。”又道:“月彼总要有人管一管,由着她这个性子,以后要出大事的。”
月白去换了一盆水,道:“其实也不是多大个事情,她现在长身体,总有些欠油水。”月福叹道:“哪里不要她吃呢?好歹做人不要像她那样自私。你没有看到刚才她那副样子,我说她一句,她做得更凶了。”
她说完,想到母亲前几年去世的时候,月彼哭得嗓子都喊破了,第二天人就发了高烧,在梦里说胡话,喊完母亲喊姐姐,心里又很内疚,道:“我没事,你先去招呼他们把饭吃了。”月白不响,拿毛巾将她手上的水吸干,涂了些药膏,又用绷带把伤口包了。
这顿饭吃得很不自在,除了月载,谁也不想说话。月载一个人叽叽咕咕地说学校里的事情,作业受了表扬,老师夸他聪明,同学发明了一种新游戏,月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月福食而无味地扒了几口饭,去看月彼,月彼却已经吃完,扔下筷子就回房了。
家里有两间卧房,父亲同月载一间,月白同月彼一间。待月福抱着球球走了,月白才进房去。小妹正在桌前看书,昏暗的光线给整个身体勾勒出一层蒙蒙的雾,现出两只正在发育的乳房。
原来月彼已经这样大了,月白惭愧地想,她太疲于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却没有发觉小妹到了有心事的年纪,这也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失职罢。她问道:“在做功课?”
月彼兀自在生闷气,道:“嗯。”月白道:“下个月是母亲的祭日,我们好去看她了。”月彼又嗯了一声。月白有些无奈,低头一看,发现指甲长得有些长了,于是去橱柜上头找剪子,找了半天没找到,问道:“你见到剪子没有?”月彼还是不说话,从屉子里摸出剪子递给她。
月白笑道:“怎么装起哑巴了?”却看见月彼突然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红肿肿的,叫道:“二姐。”月白心像叫丝线缠住了,一阵紧一阵疼。这个妹妹,总像是离她最远又是最近的小人儿,从小跟着她一起睡,一起玩,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就那么疏远了。或许是她刻意的也不可知。
她过去抱了月彼,道:“好好的,怎么哭成这样?”月彼不说话,只把头蹭进她怀里。月白叹了口气,道:“今天就早些睡吧。”手上去梳月彼的头发,有些硬,总有点扎手的感觉。瞟见眼前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阮玲玉巧笑嫣然,那笑容如今看来有一股阴霾又苍凉的美感。